十月煦暖阳光和爽洁微风交融的空气舒适得叫人想有一双在天空滑翔的翅膀。

  我和小梅一整天都在田埂上晃悠,小兔子一样从小水渠的这一边跳到那一边,再从那一边跳到这一边。小渠东岸是我家的田埂,西岸是她家的田埂。稻田中间的小水渠只有数寸宽,水稻收获的季节没有水,密密匝匝地开满粉红的半边莲。花朵的形状是半颗星星,闪闪烁烁,顺着小渠的走向,迤逦着绚烂星河,而趴下来近看它们又织成了田埂的花布衫,活泼朴实,像我们身上穿的一样。小梅和我,瓜分了整个水渠的半边莲,东侧是我的,西侧是她的。秋日的原野上,我们多么富足,拥有了大片荡漾着金子的稻田还有绵延无尽的花径。

  我们的父母亲收获着遍地黄金。稻穗碰着草帽的清脆沙沙声,像绵绵春雨在轻声细语地唤醒草木,而镰刀割断稻茎绵软的簌簌声,又是小脚踩踏落雪的欢喜。秋风吹拂,黄熟殷实的稻穗起伏翻涌,明亮的波浪和飞转的漩涡激荡着我们小小的心。我们张开手臂飞跑,像小小的帆船呼啸着越过一层又一层稻浪,在浪尖上眩晕飞升,血液的细流也变得壮阔。天际的绿树淡如一抹远山,仰望天空,如此的清澈澄明高阔辽远,大地上的我们是这般渺小,无法企及。

  而在春日,躺在田埂上,天空就在上方,柔蓝的一湾,如深深静静的河,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掬一捧清凉地放在嘴里。齐刷刷的麦穗、闲生散长的野花野草,恰若夹岸丛林,紫云英的红紫调配的那么恰到好处,紫的那么娇媚,红的那么柔和,是孩子心中最好看的颜色,野豌豆提着一串串深紫色的炮仗,蛇床子白绿的花序上,野蜜蜂终日采食,醉了就睡在那里,平展展绒扑扑的床榻,在蓝天下轻轻摇摆。田埂上逍遥自在的生灵,还有我,身下是细嫩花草和疏松土壤,嚼着鲜甜的茅草嫩穗,一朵接一朵地吹着路上采来的蒲公英,看着扬花的麦穗,想着青麦粒的浆汁,牛奶一样醇美。只是每每要睡着时被叫醒,妈妈嗔怪道,沾了潮气要生病的,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想,泥土散发的气息暖融融的,才不会生病呢。

  但我还是可以在春天的原野上甜甜睡去,我躺在板车上,妈妈低着头拉车,肥料袋空了,锄草的工具散发着青茵茵的草香,车轮碾过田间小路的浅草和软泥,晃晃悠悠,我有回到摇篮的感觉,或者就变成了一只睡在花瓣上的野蜜蜂。阳光里的田野热气腾腾,我无需担心被灼伤,不时有一茎芦苇带着一阵微风刷过车架,紫穗槐的影子连着野桑树的影子,翠生生阴凉凉地映在我身上。我抬起手,捕捉柳絮,捉累了就在柳条野花编的帽子下面睡着了,醒了已经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窗外未熟的樱桃,亮晶晶地晃着我的眼睛。

  秋天正午的阳光比春天的还要温和,妈妈却担心我们被晒伤,用稻把搭成个小屋让我们躲在下面,两个孩子挨着挤着,一会儿就顶翻了屋顶推倒了墙壁,散落的稻粒金沙一样滚落在田埂上,我们捡起来,扬洒在半边莲花丛里,小小的花儿悸动着接纳了我们的厚礼。午后飘来大朵白云,太阳开始调皮起来,开始捉迷藏,一会躲在白云后面,一会儿伸出柔软的手指抓挠我们,逗得我们格格地笑,发丝飞舞。

  傍晚,水稻终于收割完毕,匀实的稻把,整整齐齐排在稻田里,波涛汹涌的水稻们驯服了。小梅爸爸开来一辆大拖拉机,整块稻田的稻子装上去,一会儿就堆出一座高耸的金山,山巅理出一个圆圆的小窝,小梅被抱进去,靠在妈妈怀里,小鸟归林似的叽叽喳喳,她的羊角辫,像两支弯弯的稻穗,金光闪闪,在夕阳里颤动。摇摇摆摆的拖拉机渐渐开进橘黄色的薄暮,我在瞬间黯然起来,一天的热闹散了场,幼小的我竟然第一次感到了一种人世的苍凉。

  爸爸在板车上装满稻把,他只请了一天假,今天无论多晚都得运完,天黑之前路好走要,多装一些,装了满满一车,没有我坐的地方了,他们要我在田头等着。爸爸在前面拉,妈妈在后面推,渐行渐远,孤独像凉水从头漫下,我蹲在田埂上,觉得那些小小的半边莲花瓣也瑟瑟发抖了。

  父母回来时夜幕已降下,他们安慰我,下一趟就可以运完,把我带上,像小梅一样,坐在车上。他们穿梭着把稻把往路上搬,要踩过硬硬的稻茬,还要跳过一条沟,比田间灌溉渠要宽得多,爸爸说搬稻把也是个大工程,要是有个工具传送到车上就好了,妈妈说别废话了,把大米直接传送到粮仓里,哪要你一天累死累活的。

  月色迷蒙,云层移过就一片黑暗。风越来越大,草木呼啦作响,我后悔没听话去外婆家,我妹妹和表妹一定头靠头在暖暖的被窝睡着了。寒意浸透衣衫,孤单恐惧揪紧我的骨头,我忽然跳到稻田里,抱起一捆水稻,逃开什么似的狂奔跳过沟渠,放在田间小路上板车停靠的地方,受惊的蚂蚱四处奔逃,小小的活气,微微地安慰了我,稻穗拍打我的小腿,实实在在,驱赶着惊恐趁虚而入的虚空,我来回奔跑,渐渐有了翱翔的感觉。

  稻把堆成了小小山丘,大风吹散乌云,月光皎洁,月下的半边莲忽闪着银子一样的光华,这样的美景,小梅可没看到,我暗自得意起来。父母回来了,看到了我的成果,都很惊讶,妈妈说,我猜到你会帮我们搬的,我八岁就帮家里干活了,她的声音是喜悦的。

        我终于坐到了板车上,水稻中间的小窝里,我把脸贴在带着阳光余温的稻草上,父亲低着头拉车,母亲低着头推着,他们像在对话又像在自语,说孩子长大了。我回望月光下田埂上,半边莲花璀璨一痕,延伸向地平线,是只能惊叹无法描述的美。大片未收割的稻田色泽柔润,似一泓温驯的湖水环抱着熟睡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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