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中秋,我和弟弟约好一起赏月。
早早的准备了一条草席,待会儿到院外广场草地上铺在地上坐。备了一壶茶,一篮子梨、柚子、枣、核桃、花生、麻糖。
我独自一人在县城工作十多年,一直没有和远在几十公里外的家人一起过过中秋节。和家人在一起赏月的记忆是在儿时,已经很遥远了。弟弟去年参加工作了,工厂离我这里只有两公里。过节了,就期盼弟弟快点来!
月亮升起来好久了,弟弟还不来。焦躁不安地看一阵窗外的月亮看一眼腕上的表;到院门口张望一趟又回屋里等会儿。九点了,他还不来。
非常失望!辜负了这么好的月亮,辜负了这么好的一年才有一次的赏月机会,心有不甘。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拎上篮子出门直奔了老尧家。
老尧是我同事,应该算叔叔辈的吧。在发生事故前,我和他没有工作上的交集。他是办公室秘书,我是普通工人。出事后,抢救我的陆军四〇医院急需一些抢救药品。老尧成了我们单位药品寻找的负责人,在省城、县城、医院之间来回跑。事后听和他一道找药的同事说到这段清早六点出门,晚上十一、二点才到家,顾不上吃饭、顾不上睡觉到省城四面八方找医院、医药公司求人、调药,拿到药又马不停蹄的往我病房赶,生怕多耽误一会儿就救不了我命的过程,我泪流满面。而同事描述的这一切直到十多年后我调离,他都只字未向我提起过。
老尧是个默默做事的人!
伤愈后,领导让我在办公室收生产汇报、管理图书、偶尔帮领导去县里听个无关紧要的什么会作个记录回来,实在是闲得慌。
一天,办公室大扫除,老尧告诉我角落那张写字台上塑料布盖着的是台铅字打字机,有点小毛病。听完大喜:我当了五年报务员,用的是电传打字机,不知这铅字的怎么回事。当即搬腾了出来,死缠烂打地让他修。老尧有这本事,他就是打字员出身。机器还真没多大毛病,让他三鼓捣两鼓捣地很快就能用了。看我兴趣浓,他便手把手地教我,并把油印机也从库房里翻腾出来了。没多久,新设的打字室,新购的打字机、油印机让我不再闲的慌了。
老尧成了我师傅!
老尧近视,可能度数不低。我有两次看见他摘下来擦拭,那镜片像酒瓶底那么厚。他擦的时间很长,不是因为镜片太脏:
那天,有人走进办公室,张嘴就朝老尧嚷“尧蓬子……" 我不免一愣:姚蓬子是文革四人帮姚文元之父,这外号也好胡乱往人身上安的?偷眼看老尧:只见他不急不恼地摘下眼镜慢条斯理的擦拭起来,也不言语,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来人还在那里絮絮叨叨什么文革前、黑材料什么的。翻了一阵口水沫子见没人搭腔只好讪讪地走了。老尧文革前就是秘书,也许有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事吧!他重新戴上眼镜,什么话也没说,又埋头在他桌上的文件堆里了;
还有一次,是单位聚餐。除了当班的,都去了。酒过三巡,大家便自由走动相互举杯敬了起来。突然一男同事走到老尧身边将杯里的酒照他脸上泼去,大家赶紧把那人拉住,那人就势耍开了酒疯在地上打起滚来。事发太突然,坐在老尧旁边的我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只见老尧摘下眼镜,从裤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脸上的酒水,然后一言不发头都没抬地擦起眼镜来,直到餐会结束。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换了任何人都不会这样平静。也许和他做了几十年秘书工作有关,擦眼镜也许是他下意识的动作,克制、调整、平复情绪吧。
老尧好隐忍!
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不语不争并非懦弱,而是内心平和强大!不急不恼并非理亏,而是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如此波澜不惊得是多高的涵养啊!
我从心底钦佩老尧!
中秋夜何处去?自然是去他家了。
老尧家住顺河街,因为找他当中医大夫的夫人看病去过他家,此去应该是轻车熟路了。
顺河街很古老,沿街老旧的房屋,古老的青石板铺就不宽的路面。月光如泻,路灯昏黄。没人在街上赏月,冷清的街上走着不觉冷清的我。静静的符汶河水闪着粼粼波光,黄角树巨大的华盖一半罩着河一半罩着街道。斑驳的月光从叶缝撒下来,一地碎“银子”。
开门的一刹那,老尧一脸诧异。“上你们家看月亮来了!”我爽朗的话音一落,他的脸笑开了花。回头高声招呼:“周医生,快沏茶,来稀客了!”
窗外明月高悬,屋内谈兴正欢。这是我人生中一个独有的中秋夜。
2011年春我回老家看望生病的老母亲,偶遇了老尧的儿子。问及他父亲可好,他竟红了眼圈,哽咽着告诉我老尧已走三年了。
又是一年中秋夜,明月高悬,秋风如许。遥望星空,老尧,哪一颗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