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九十四岁了,奶奶九十二岁。
  我们家这两位长寿老人秉性各异,姥姥勤苦耐劳,生性好强;奶奶宽和达观,不与人争。
  从我记事起,姥姥的眼睛就花了。埋头做针线活的时候,她总是戴着一副黑框的老花镜。跟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目光总是从老花镜的上方斜过来,下巴向下收,眼睛向上瞪着看你。很奇怪的样子,但那时的我却并不曾感到异样,好像姥姥看人就该是那个样子的。只是对她的老花镜很感兴趣,偷偷架在鼻梁上装模作样地看天看地,但很快便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的,几乎要摔倒。急忙摘下来,小心地放回姥姥的针线筐里,心里却在疑惑,为什么姥姥戴得,我戴不得?
  奶奶的眼睛一直很好,我从没见过她戴眼镜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她不像姥姥那样,总是有许多针线活要做吧?奶奶或许是不擅长女红,或许是很多活计已经不再需要她亲手去做,因为她的几房儿媳,个个都有一双巧手,孙子孙女七八个,没有谁的衣服鞋袜惊动过她老人家。所以我的记忆中,奶奶总是闲闲地坐着,只有在农忙的时候,才偶尔搭把手,或者只是负责看护着我的几个堂弟堂妹。姥姥只有舅舅一个儿子,舅母其他方面都好,针线活却拿不出手,一家人铺的盖的和几个表弟表妹从小到大的衣服,全由姥姥一力承担。当然,我的母亲和大姨也经常帮她分担一些诸如此类的活计。
  姥姥生于贫寒之家,又是长女,可谓饱尝人生之苦。她的性格刚硬又有主见,在家里一向都极具权威,当家人的地位始终坐得稳稳当当,子女尊重孙辈亲爱,是一家人理所应当的主心骨。偶尔听长辈们说过,姥姥嫁给姥爷的时候只有16岁。当时正值兵荒马乱,很多适龄女子为了避逃可能会有的祸端,都选择匆匆忙忙地嫁入夫家。没有像样的聘礼,没有隆重的仪式,16岁的姥姥怀里抱着一方姥爷家托人带去权做信物的蓝格子粗布包袱,随着媒人趁夜来到了虽然早已定亲却从未谋面的姥爷家,从此开始了另一种同样贫苦艰涩的婚姻生活。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却一样能相濡以沫地终生相守。祖辈的婚姻,大都如此。
  曾外祖家家境不错,奶奶虽然也是长女,却极得父母疼爱,两个弟弟对她也很是尊让亲爱。曾外祖母是一个脾性极好的人,宽和慈柔,曾外祖父待人也很温和。在这种宽舒和乐环境中长大的奶奶,心性也非常温婉谦和,从未见她同谁起过争执。虽然三房儿媳都是口齿伶俐、个性较强的人,但在我幼时的记忆中,她们同奶奶相处得一直都很融洽。我六岁以前,两个叔叔皆已结婚,而且每家都有了两个孩子,两个姑姑尚在闺中。老少十几口人一起住在四合院的老宅里,热闹欢乐,安和宁怡。吃饭的时候,爷爷奶奶和仅长我六七岁的小姑姑在上房,我们则围着一张极大的长条餐桌,一起开动。冬天的时候在厨房,夏天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大人们随便聊着什么,小孩子则挑选喜欢的人挨坐着,若不安分,不管谁吼上一嗓子,立马乖静下来。
  姥姥的一双脚是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但却好像并不妨碍她脚下生风一般做这做那。姥姥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地里的活计,样样都能做得来,做得好。挨肩儿的三个表弟妹,都是周岁断奶后便跟着姥姥,喂水喂饭,洗洗涮涮,睡觉起床,学龄前基本都是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扮演着母亲和奶奶的双重角色。姥姥和舅舅虽然没有分家,却分住在两个院子里,相距只有一步之遥,但在表弟妹们的意识里,姥姥的家才是他们的家。他们小时候,对姥姥的依恋远远超过了舅母。嫌老巷子太过窄狭,出入不便,舅舅曾经在靠近大路的村口申请了一块地基,盖了几间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想带着全家一起搬过去。可是,因为姥姥不想离开住了一辈子的老屋,表弟妹们也执意要和他们的奶奶住在一起,所以新房新院子一直没有住成,就那样闲置了许多年,最后只好处理掉了。
  奶奶比姥姥幸运得多,虽然她幼时也曾缠过脚,但看她疼痛难忍,面慈心软的曾外祖母很快便给她放开了,所以奶奶的脚幸免于难,基本还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在那个审美观严重畸形的以小脚为美的时代,她是否曾经因此遭遇过嫌弃或嘲讽。
  爷爷去世的时候不到六十岁。那时,我们那个大家庭已经解体,两个叔叔还有我们一家四口先后搬出了老宅。两个姑姑出嫁后,喜欢清静的奶奶一直一个人独居着,不肯跟任何一个儿女去住。即使后来,老房子坏掉了,她也执意不肯搬走。她不愿给孩子们添麻烦,也舍不得那些相处了一辈子的老街坊。父亲他们无奈,只得在原址上重新给她盖了两间房子,让她继续住下去。直到八十几岁以后,她才终于不再坚持。
  九十岁以前,姥姥依然手脚不停地忙碌着,这里整理整理,那里收拾收拾,总也不肯闲下来。她体质一直不错,感冒都很少得。她的胃肠功能一直非常好,酸甜苦辣皆能享得。但她一生节俭,再加上舅舅孩子多,生活一直清苦,所以有什么好东西她绝不肯独享,总想着要留给她一手养大的几个孙儿孙女。他们三个也很争气,老大博士,老三硕士,唯有二表妹是中专生。当年,她的成绩也是出类拔萃的,只因为家里实在无力同时供应三个孩子上高中、读大学,不得已牺牲掉她的前途,让她考了中专。姥姥因此也常常念叨着,说这个家实在亏欠了她。现在几个孩子都已毕业,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城市定居,各自拥有了安适的生活。家里的境况逐渐好转,姥姥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了。去年冬天,她大病了一场,竟然连自理都不能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的脸胖得变了形,样子变得非常陌生。舅舅说,那是用药引起的水肿。我握住姥姥的手,她穿着那么厚的棉袄棉裤坐在火炉前,手却是冰冷的。舅母灌了一个暖水袋,让她时刻揣在怀里,暖着活力渐衰的身体。她看见我格外亲热,不停地和我说着话,也不断地提起几个表弟表妹,念叨着他们又有多久没有回来了。姥姥的意识一直非常清醒,对于自己衰弱不堪的身体,她一直耿耿于怀,说自己竟然连大门都走不出去了。此前,她最喜欢跑到胡同口,同邻居们拉家常。我们都安慰她说,等到春天来了,天暖和了,就好了。
  现在,奶奶的身体还算硬朗,只是变得很爱睡觉。早晨起得很晚,晚上睡得很早,午饭后还要补上长长的一觉。饭量也较从前稍减。她依然爱吃肉,尤其爱吃我带回去的肉丸,说和家里买的不一样,口感特别好。因此只要有肉丸,她便不吃别的,顶多再喝几口汤。她也特别喜欢水果罐头,还有各种甜腻的糕点。无论谁带了东西给她,她都赞不绝口,一个劲地说好好好,却又反复叮咛,说下次不要再为她乱花钱,留着给孩子们才好。和姥姥相比,奶奶的记性尤其好。亲朋探望她时带来的东西,她分门别类藏到房间里的各个地方,篮子里、箱子里、抽屉里、缸里,床上床下,总有十几处之多。我们去时,想拿什么,糖果、糕点、水果、干果,她都能一样样准确无误地找出来,把我们当成小孩子一样,一个劲地催着我们吃。奶奶最让我们觉得神奇的一点,是她几乎从不出错的生物钟。她识不得几个字,不会看日历,但二十四个节气,她记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村里五天一轮的集日一到,她便会念叨着说:“今天又是大集了呀!”虽然集市就在巷口,奶奶却赶不动了,也不再有自己亲自去采办什么的机会和兴趣。奶奶有一个非常喜欢的小闹钟,就放在她的枕侧,但即使不看表,她估摸的时间,也非常接近。记得有一次离家的时候,奶奶正坐在厦檐下晒太阳,我们去同她告别。她说:“你们怎么走这么早哦,这会儿也不过两点吧?”我们不约而同地一起扭头去看墙上的挂钟:两点零五分。然后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天哪!奶奶,你好神啊!”奶奶却觉得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倒是我们的反应很是奇怪。呵呵,可爱的奶奶。
  春天的时候,姥姥的身体果然有所恢复。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的气色和心情都好了很多。因为回父母家还有其他事情,我本来想坐坐就走的,姥姥却执意不允,一定要我把先出门去热车的H叫回来。她一直紧紧捉住我的手,直到舅舅和舅母把丰盛的饭菜摆上桌,她才放心地松开,让我坐下吃饭。姥姥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对她的依恋。那一刻,我有种想哭的冲动。
  姥姥九十四岁了,奶奶九十二岁。每次回家看到她们好好地坐在那里,对着我灿烂笑着的慈颜,我的心中便会油然生出一种特别踏实、特别幸福的感觉。感情一直不喜外露的我,特别想拥抱着她们大声说:姥姥,奶奶,有你们,真好!

  上面这段以《姥姥和奶奶》为题的文字,是在2015年的冬天,去看望生病的外祖母后,动笔的。当时,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坐在熊熊燃烧着的火炉前,手却是冰样的寒凉。那是一种令人惊颤惶忧的温度,久久停留在我的掌心,挥之不去。亲人垂暮,永离已是一种可以触及的长度,一份隐隐的恐怯缭绕心穹,令我神思难安。回来后,我便有写点什么的冲动,但因为种种原因,写了不到一半的稿子一直沉睡在我的某个文件夹里。直到2016年的冬天,才终于完成。

  再也没有想到,《姥姥和奶奶》完稿二十二天后,姥姥便与世长辞了。走的时候,她清醒而冷静,对于迫至眉睫的归期,已如智悟般了然于心。最后一次大小便失禁的时候,她要求换上新衣新鞋。她指定的,是母亲和姨早已为她准备好的寿衣。她说,给孩子们打电话吧,他们该回来了。可惜,没有人读懂她的牵念,更没有人读懂她的隐意。她疼爱记挂的几个孙辈离得太远,没有一个能及时赶回来,让她看上最后一眼。她对刚做了白内障手术的舅母说,千万不要哭哦,顾惜自己的眼睛要紧。你伺候了我那么久,你的孝顺,四邻八舍、亲朋故旧都知道,不会怪你。
  2016年12月20日中午,外祖母尚能正常进食,下午两点,便溘然而逝。我本来计划第二天去看望她的,接到消息的时候,我已在奔赴老家的路上,可,终究还是迟了。

 

  奶奶走的时候,也是九十四岁。

  2018年5月27日,农历四月十三。母亲说,她早找人算过,那一天是奶奶的“闯日”,再过两天后的十五日,则是“关口”。如果这两天捱过去,可保无碍。

  我很不以为然。不料,奶奶竟然真的在那一天去了。这生命的“关口”,她到底没有闯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着生命之火熄灭,竟如风吹豆焰,迅忽得令人难以置信。

  奶奶是非常突然又毫无征兆地停止进食的,她已经十多天不肯好好吃饭了,每天只是在父亲的恳求下,喝点蛋白粉。但她的精神一直还好,思路一如既往地清晰,记忆力好得,年纪尚轻的人都自叹不如。

  星期天上午,我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进门看到奶奶面朝里躺在床上,一声“奶奶”未及喊出,泪先不能自控地零落如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莫非只是因为,每次见到的奶奶都是笑盈盈端坐着,而这次,她却躺倒了的缘故么?急忙退回到门口,等情绪彻底平复后,才敢走回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抚住她明显消瘦的身体。奶奶唤着我的乳名问道:“小文没回来么?”并叹息着说:“我没有病哦,就是不想吃饭。”

  奶奶的床头有洗好的葡萄、芒果,但一直未动。原本胃口极好的奶奶,竟是连她最喜欢的这些酸酸甜甜的水果也不肯尝一口了。

  “为什么会这样?医生怎么说?”

  “就是年纪大了,老了嘛。本来想给她输蛋白的,医生说,怕她的心脏承受不了,就改了口服的。”母亲如是说。

  但是,我觉得,奶奶看上去还好哦。我回来后,她把枕头转了个方向,面朝外躺着,说要看人。她一会儿念叨这个孙子或孙女,一会儿寻问那个儿媳或闺女,恨不能把所有牵挂着的人都召到面前,让她看着。喝水的时候,她一定要坐起来,自己捧着杯子,而不肯就着别人的手喝。奶奶一向是极爱干净的人,也非常“知趣”,只要自己能做得了的事情,她从不肯劳烦别人。虽然卧床数日,大小便却坚持自理。但那天,她一直说脚不舒服,母亲端来热水,给她搓泡了一会,揩干后,大姑便不停地给她揉着。她又嫌屋子里闷,要求将她挪到院子里的柿子树下去。外面太阳正烈,母亲找了个理由,拒绝了。她也就作罢。

  中午,母亲和姐姐守着奶奶,我和父亲,还有三个姑姑先去吃饭。小姑最先吃完,去替了母亲和姐姐回来。母亲和姐姐坐下刚吃了几口,就听到小姑失声喊起来:“哥哥,哥哥快来!”

  所有的人立即拔足奔向奶奶的房间。

  我看到父亲和大姑给奶奶脱下旧衣擦拭身体,我看到母亲打开箱子拿出早就备好的寿衣给奶奶换上,我看到小姑开始啜泣,我看到刚刚赶来的大伯父匍匐在地上放声痛哭,还非常地不理解:为什么要换这样的衣服?为什么要这样放纵地哭泣?奶奶肯定还会缓过来的呀!我不相信,上午还好好同我说话的奶奶,会在眨眼间就这样子走了?我不相信!

  直到年过七旬的父亲,踏着甬道里的水泥梯一级级登上墙头,哽咽着喊出那一声声悠长的“娘”时,我的眼泪才哗地一下,涌溢而出。

  原来,原来,奶奶是真的走了。就这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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