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禹的父亲鲧,因为治水无功,朝廷就把他的头给砍了。


  朝廷这一杀头的行为,既是对鲧绩效不彰的惩处,又是对民众的一个交代、一种态度。当然,这也是朝廷借人头卸责的一个措施——以此来消弭民众的怨气。


  民众的怨气,主要是因为,鲧治水,钱也花了,人力也费了,时间也给了,但是,一无所获,甚至越治越乱,大家还是要受洪涝灾害的苦。就因为这,民众甚至认为:这有朝廷与没朝廷似乎没有两样。


  禹的父亲被诛杀之后,大禹作为儿子,其痛苦伤心是可想而知的。


  大禹的痛苦伤心里面有对父亲深深的怀念;当然,也有对父亲沉沉的痛惜。在禹的心中,父亲九年治水虽说没有功劳,但也有苦劳啊!谁知到头来却落了个杀头的结果:身首异处,死无全尸。这是多么令人悲痛欲绝的结局啊!


  生在朝廷的大地上,长在朝廷的制度下,大禹心中虽然说有一腔子的苦痛伤心。可是,面对父亲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却被治罪杀头的政治环境和社会氛围,他也只能把满腹的委屈和伤心重重地压在胸中、埋藏心底。


  能爬上最高统治者的宝座,舜原本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鲧治水不成,最后,舜砍了他的头。这还没完,舜还要让鲧的儿子禹继承父业,继续治水。仅这一点看,就足见舜的高明。


  舜的这一招不但高明,也十分地狠毒。但是,他能够狠毒地让一般人看到的都是宽宏与仁慈。


  舜的这个决定,普通人看不懂,也足见舜的智慧非一般人所能企及的。


  大禹的父亲鲧,治水九年,多少也积累了一些经验。按照中国向来的传统,一切的经验,都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鲧在治水的九年中,没有以个人名义公开发表过任何治水的心得,也没有与人合写过治水方面的学术论文,这有点不合常理。依舜猜度,鲧肯定是对治水的经验秘而不宣,肯定是把治水累积的知识全都传授给了儿子大禹。退一万步来说,即使杀鲧时,鲧来不及传授治水的机宜给禹,大禹跟父亲治水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应当也有不少自己的体会。关于这一点,可以举个例子,比如那些个有衙内习气的公子哥少爷,他们身上的那些个习气,哪一个是他的县令爸爸、郡守爷爷延师教习的?还都不是生长在那样的家庭中,习染已久,自成其性的!


  大禹的确懂得很多治水的经验,在父亲被杀后,他也一刻都没有停止对父亲治水失败的检讨与思索。


  舜之所以选大禹继续治水,也是因为一些朝廷的臣工对禹的极力推荐。


  关于禹的被推荐,除了他父亲在世时的积累的人脉外,猜想,这位年轻人在他爸爸治水的时候,他一定是紧随在父亲身边的,所以,也是有些功绩的。若是禹没有些功绩,比如拿过“治水青年突击手”、“治水模范”、“治水标兵”、“治水先锋”等的称号和荣誉,得过治水的专项奖金、奖状,甚或还写过一些诸如《治水三论》、《与某某君商榷河流的治理方案》等文章……舜身边的人也不会贸然举荐这么一位毫无经验、毫无业绩的愣头青担当这么大的责任的。


  据说,那个时代,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时代。这祸害天下的水如果治理不好,一定会继续危及民众的生命。按照时代的特点,可以这么说,大禹之治水,成功与否,并不是对舜一人负责,而是在负天下人的责啊!所以,这治水,是大事、大大事!


  二


  舜的高明,还在于他杀掉了鲧、却要重用鲧的儿子禹。舜之杀鲧,当然有很多杀鸡儆猴的味道,他是在明明白白地给大禹做人样子。杀鲧的同时,舜给禹留下一条活命,让他继续治水。这叫什么来着?对!叫恩威并施。舜是要禹晓得:


  大禹,跟随父亲治水这些年,想来你也心中有数,你老爹治水九年,耗费了国家多少钱财?花掉了民众多少税收?浪费了多少人力?难道就让这些民脂民膏白白打水漂不成?


  水患没有治好,九年了,你鲧是干啥吃的?这治水的学费,朝廷还是交得起的。泱泱大国、茫茫华夏,这些年,国家多少还是有些积蓄、有点家底的。其实,就本心而言,舜也实在是不在乎鲧花掉的那些个钱财、用掉的那些人力的。只是,钱花了,人用了,没有一点点工作亮点、没有一丝丝工作业绩,没有可以宣扬的政绩,民众依然要受水患之苦,这就麻烦了。俗话说,众愤难平、众怒难犯。眼前的这个状况,朝廷是不能不用心去考虑的。稳定,是朝廷的大计;和谐,是国家的主轴。九年治水无功导致民众怨气冲天,这才是朝廷心里最没有底的担忧所在、这才是舜要杀掉鲧的主要症结所在。


  鲧也该着遭殃!废一人而成天下之好,这是舜一贯的原则。是杀是留、孰杀孰留,这也是舜心里非常明白的运筹之道。


  一个鲧,在舜的眼中,其实和一条鱼也差不了多少。舜掌握着国家的最高统治权、他高高在上,就是那刀俎;鲧只是朝廷的一名官员,他生杀由人,不过是那案板上的鱼肉。


  所以,在舜的内心来说,鲧吗,杀就杀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天下那么多人,少了这一个不少;杀就杀了,也没什么稀奇的,掌权以来,杀过的人也不计其数了,多了这一个也不多。


  话虽这么说,作为民众心目中的贤君、明君,舜杀鲧,也要杀得冠冕堂皇,无可厚非。舜自有他杀鲧的门道:


  这一来呢,舜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鲧他不是个东西,朝廷对他委以重任,让他治水,九年了,竟然什么都没有做成,甚至大有愈治愈坏之势,他这完全是该杀的。这一杀呢,也是要让民众看看他大舜的英明神武。


  这二来呢,鲧这么做,主要是针对禹。舜是想要大禹心里有底,这治水的事情,你老爸没有做好,不管情愿不情愿,我还要继续用你。你呢,也必须继续接着干。因为,治水九年,你们家有这个优势、经验和基础;你们家也有这个行业的渠道、关系和人脉。


  舜盘算着:如果这治水的事情你禹做好了,那是我识人有术;如果你还和你老爸一样,干不好、没有起色,那你也得死,照样杀头不误。到时候,我大舜再重起炉灶,也让跟在你们家后面的那一帮子人心服口服,断了所有的念想。


  舜要杀鲧,要用禹,心中当然早有谋划。鲧的死,不能不说是舜给禹的一个最具杀伤力的下马威。


  三


  这水患没有治理好,当然是鲧办事不力。


  舜之杀鲧,在舜心里,那是鲧罪有应得:因为朝廷可以给你的,全都给你了,全国治水的最高统领,这位子不算低吧?拿着朝廷一等的俸禄,这薪水不算少吧?要多少钱批多少钱,这支持不算弱吧?要调配多少人力给多少人力,这权力不算小吧?历时九年,这时间也还充裕吧?……怎么还会弄成这个样子?这不痛下杀手,我看这天下可能就会动荡、我这位子也会动摇啊!


  当然,除了以上这些,舜之杀鲧,这里面对禹的潜台词也很明显:


  禹啊,你小子最好识相点,我杀了你父亲,是因为必须借你父亲的人头来平息民怨;没有对你动手,是因为你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这治水系统中,你父亲坐镇九年,谁不知道,你家在这里面的势力有多大。如果你们爷俩一时都死了,这个系统将群龙无首,肯定会乱上那么一阵子的。时下水患无穷,已经让朝廷有些焦头烂额了,这个时候,我也不想再节外生枝,出现更多的麻烦。我杀了你的父亲,留着你,既是对你的警告与恩典,也是对整个治水系统的警告与恩典。九年治水无功,朝廷没有给你们鲧家定个满门抄斩的大罪,没有株连你们的九族同时归天,没有把一众治水的官员全部革职查办、流放蛮荒,就已经是天恩浩荡了。禹啊,你小子应该知道什么叫感恩戴德吧!


  舜的处理,也多少可以看出,这是他之所以能够登顶大位的过人之处的冰山一小角。舜没有对鲧家赶尽杀绝、没有对治水系统进行全面清洗,鲧家的相关人等、治水系统的各级官员们,都得齐声山呼万万岁啊!


  换个角度来看,在鲧治水无功被杀后,舜不但没有一同干掉禹,还委之以高官、任之以要职,这也算是在杀掉鲧之后,朝廷给予鲧家族的一点补偿、给了鲧家族足够的面子,当然,这也是在稳定治水系统的人心、给治水系统的恩惠。


  舜常常会想,在他巡视天下的时候,随便题个字,逢场握个手,哪个人、哪一家不是感动得涕泗交流啊?更何况,这回是赦了你鲧家那么些个本应该入罪的人。


  舜深得御人之术。除了心中的潜台词外,舜之杀鲧,在外界看来,还有这样的效果:


  禹啊!你小子得明白:朝廷杀你父亲,那是为公;大舜不杀你全家和亲朋,那是他的仁慈。


  如果明白了这一点,禹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还不得屁颠屁颠地为朝廷办事、为大舜效力?


  就这样,大禹在没有任何选择的情况下,继承了父亲未竟的事业,担任起了治理天下水患的大任。


  四


  在治水的过程中,大禹对于父亲的死亡,常常会感觉伤心、痛惜。除了对父亲无比的怀念,在大禹的内心深处,当然也有着对朝廷无限的恐惧。


  鲧治水九年。


  禹治水十三年。


  鲧治水的时候,还曾经得闲回家去看看。


  禹治水的时候,每每经过家门都不敢回去瞧一眼。


  关于大禹多次“过家门而不入”的事,并不是任何人的凭空杜撰,历史大家司马迁写名垂千古的《史记》的时候,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在《夏本纪》里写着:


  “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


  诸位看明白了,首先,可以确定,大禹治水,在外十三年,十三年中,多次过家门而不入。这里有人可能有人会说是“三次”,根据就是有所谓的“三过家门而不入”一说。其实,这里的“三”,是多次的意思,而不是实数“三”。这个就不详细解释了。


  其次,大家睁大眼睛看看,司马迁的记载是“不敢入”,而不是“不想入”、“不曾入”、或其他别的什么词。


  禹过家门而不敢入,当然有他内心的痛楚。他惧怕朝廷的眼线、他怕落人以口实。


  大禹自接掌治水系统的最高指挥官以来,他心里十分清楚,若是再治个九年而毫无起色,那么,他自己的下场,可以想见,一定会比父亲更惨,到那个时候,不但自身不保,九族里这些人的活命、水利系统的一帮子同僚,也可能会在旦夕之间人头落地、一同归西。


  每次走过自己的家门前,作为有血有肉的人,大禹就真得无情到都不想进去看看老母妻儿吗?他的事业真得就忙到没有一点时间回家问声安、喝口水的地步了吗?说白了,他还不是怕人心难测、还不是怕流言可畏。就禹而言,退一步来说,先父的罪还没有洗刷干净,自己稍有不慎,性命便休於一旦。周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又怎么能轻易地说话、轻易地行动呢?凡涉嫌与朝廷相关规定有半丝冲突的事情,大禹是一毫也不会去触碰的。这是大禹受任以来,“如临如履”的严格自我约束、自我规范。


  大禹的这些事,传到天下人那里,就成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高风亮节。这些,再传回大禹耳朵的时候,大约就只剩下苦笑和心酸了。


  想一想,其实,治水的时候,大禹也是真够可怜的!


  后来,禹就一直保持了他谨言慎行的行事原则和作风。


  五


  治水,在那个时代,原本就是一件前无古人的事情。可以说,大禹的父亲鲧,是治水的第一人。当时,因为没有可以参考的文献典籍和经验教训,鲧治水,全靠就地作业中的临场发挥、全靠实际操作中的不断摸索。


  鲧治水的指导理念和中心思想是“水来土掩”。自打一开始,鲧治水的这个主要思路和方法就是不对的。


  由于鲧的视野有限,他一直坚定地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土是比水多很多的。所以,鲧就想着,只要有足够的土,水就没有张狂肆虐的空间。这是他确立治水思想的立论基础所在。


  由于指导思想的错误,导致鲧一败再败,最后败到丢了头颅。


  其实,关于指导思想的错误,这里还是需要展开说明一下的:


  有些指导思想的错误,在短期内是无法用明确的结果来实证的。这种错误的思想一旦确立,就可能延续,就可能固化,在漫长的时日消磨中,很长时间以后最终导致巨大的失败或恶果。


  鲧的治水就是这样:


  鲧领导治水工作的时候,所确立的“水来土掩”的指导思想,在一定范围、一定条件下的确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在别无他法可以治理水患的情况下,这种“水来土掩”论所发挥的作用,更加坚定了鲧等一帮人对这一思想的信仰。这种对指导思想的教条信仰,直接导致了大家思维的禁锢和想象力的缺失,以致于他们不能就水患论水患,但凡遇到如何治水的问题,他们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把水和土纠缠在一起。


  禹在父亲被杀头的那一刻起,忽然就有些觉悟了。他开始从源头上检讨父亲的治水工作;他开始认识到“水来土掩”的纲领完全是指导思想的错误。虽然似乎有所得,但是,要靠什么样的理论、原则,要怎么继续治理水患,禹还是没有主意。


  禹想了想,要治水,用父亲的那一套理论和办法肯定是行不通了。可是,该怎么办呢?这一时半会,还真不知从何处开窍!


  起初那些年,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禹还是一边沿用父亲的旧路来治理小的水患,然后,他又一边不断地实践、不断地总结、不断地摸索、不断地尝试,各种能想到的、可以试一下的新途径和新方法,禹几乎都不会放过。


  在治水七八年的时候,大禹的思路终于有了新的突破。经过在实践中总结、在思考中提炼,经过与治水同僚的群策群力,大禹终于明白:治水要了解水性,要从水本身出发,要顺应水的特质,唯有如此,才可以掌握水的一切,才可能将水为人所用,才能减少水灾,才能防范水患。就这样,大禹建立了自己的治水指导思想,那就是“疏通”。


  疏通这个思想一旦建立,真是一通百通。大禹治水的业绩一天天凸显了。


  等到治水十三年的时候,大禹已经把天下的江河湖泊的水系,治理得井井有条了。


  这个时候,因为业绩突出、功勋卓著、天下受益,大禹在民众的声望已经有点“如日初升”的意思了。


  六


  当大禹的业绩已现,治水的工作基本结束,舜让朝廷的相关机构组织召开了一次全国治水工作表彰大会。这次会议,规格很高,朝廷的大员,凡是没有出使外国、没有紧急状况、没有重疾在身的,全部都必须参加。这些大员里面,当然少不了大禹、伯夷、皋陶等要角。


  这次庆功大会上,惯例的歌舞表演当然不会少。歌舞表演虽然精彩,不过也是点缀而已。重要的、国内外关注的、舆论聚焦的、当然是朝廷大员们的发言、最高统治者大舜的讲话了。


  首先发言的是皋陶。他是侃侃而谈,纵论治民之方。皋陶发言的要点:


  其一是“敦序九族”。


  这一点,是就大的方面而言的,也就是对整个社会的建议。放到后世的社会,演绎之后,大约就是要民族和睦团结、社会秩序要井井有条。


  其二是“宽而栗,柔而立,愿而共,治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实,强而义”。


  这一点,主要是对朝廷官员的要求和标准,那就是:宽厚而又威严;温和而又坚定;诚实而又恭敬;有才能而又小心谨慎;善良而又刚毅;正直而又和气;平易而又有棱角;果断而又讲求实效;强有力而又讲道理。


  皋陶说得是一套一套地。


  毕竟人家皋陶是个文化人,而且,据说,他是文史哲全部打通,学识涵养,都是当时全社会都认可和肯定的。


  皋陶的发言,真可以说是文采飞扬、旁征博引,听得大禹一愣一愣的。当然,与会的各位朝廷官员也是口服心服的。


  舜当然要表现他的英明,特别是在这样的全国性大会上。


  遥想当年,鲧治水满九年时,舜就把鲧给杀了;而禹治水,的的确确是花了十三年时间,他才基本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的。


  念及往事,舜不能不心里犯嘀咕:


  当时,要是假鲧以年,鲧或可治水成功啊!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现,舜马上自己就先笑了。舜对自己说,当年要不是那个恩威并施的策略,说不准再过二十六年、五十二年……这天下还在为水患所困呢!


  这样一想,舜又会对自己的高明英武、为自己的谋划有方而在心底里暗暗地击节叫好。


  虽然心中的叫好不断,但是,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面对禹日益升高的声望,在面对禹时,舜还是会有些不自在的——尽管,这种不自在没有人能够觉察。


  虽然心中的叫好不断,但是,作为一个对权术了如指掌的人,面对禹越来越受民众的爱戴,在想到禹的时候,舜还是心中有很多的不安与不快——尽管,这种不安与不快只有舜自己心知肚明。


  七


  在这次全国治水工作表彰大会上,朝廷的大小官员都谈得热火朝天,似乎每个人都亲历治水过程,似乎每个人都是治水的行家里手。只有禹,一个人神情木讷,找了一个前排不为人注意的地方,默默地坐着。这种场合,禹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动作。这次,禹跟往常一样,也没有半点要表达意见的意思,更没有丝毫要表现自己的欲望。


  禹在大会上的一举一动,都看在舜的眼里。对于禹的功劳,舜虽然内心深处有所忌惮,但是,表面上,在与禹相对时,他的那种君王的大度还是丝毫没有缩减。


  在大家都兴高采烈地把各自的意见发表得差不多的时候,舜示意大家静一静。原本,大家以为舜要发表总结讲话了,整个会场马上鸦雀无声,准备恭听大舜的训示。


  舜笑了笑,说到:


  “众位爱卿,我看大家都谈得挺有道理的。大家都说得很好嘛!禹啊,我看你一直都没有说话。怎么样?你也说几句吧!”


  “禹啊,你是治水系统的先锋,经验丰富,劳苦功高,你一定有很多的治水经验和治水心得要和大家分享吧!今天大家都高兴,大王我也心情不错,没关系,接下来的时间就给你,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以放开来讲,可以畅所欲言、无须拘谨!”


  啊!


  听到舜点自己的名,禹似乎吃了一惊。他马上起身,对着舜拜了一拜,赶紧说到:


  “大王,我没有啥可说的。我每天想到的,就是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工作,早日完成大王交办的治水重任!”


  禹话还没说完,脸已经通红了。


  舜看禹不说话了,接着禹的话茬说到:


  “禹讲得很好,简单明了!禹啊,你还有什么想法、经验,继续说!”


  “大王,我已经说完了,就这些!”


  禹的脸更红了,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就这些,好吧,就这些……”


  舜重复了禹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朝廷的一众官员跟着舜,一起哄堂大笑起来。


  这一笑,笑得禹有点手足无措、坐立难安。


  在一众大臣之中,皋陶是打心底里就看不起禹的。皋陶总是觉得禹没有什么文化;禹土里土气的,虽然出身名门,整天在水里、泥里工作,完全就像一个乡巴佬。皋陶总是觉得,禹这种干粗活的人,是不能和他这样的文化人同日而语的。


  说实在的,皋陶哪里知道禹工作的苦、哪里知道禹心里的苦。皋陶的父亲没有被砍过头,皋陶没有经历过十三年中多次过家门而不敢入的痛楚。


  在舜跟一众朝廷大员笑毕之后,皋陶很想继续表现一下自己,他问禹到:


  “禹大人,在您治水的过程中,什么叫做‘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工作’?怎样才算是‘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工作’?这个一定有些门道,请你讲出来,大家好学习学习!”


  八


  虽然皋陶的话说得很好听,但是,他脸上那一副毫不掩饰的、对大禹的鄙夷、他浑身上下那一股高高在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文化人的傲气,全被在场的各位看在了眼里。


  禹经历的事情多、见过的人多,他被人说长道短的次数也多。所以,对于别人讲话的口气、对于别人对待自己的态度,禹都不怎么在乎,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皋陶问完之后,禹就一五一十,有条不紊地讲了他治水过程中的工作态度、他治水所处的工作环境、他治水的工作内容等。这些治水的详细情况,禹是实事求是地讲,他不需要不涂饰、也用不着夸大。


  皋陶听完大禹的讲话之后,内心很是震撼。因为,许多治水现场的艰辛是皋陶无法想象的:


  比如说,堤坝建了被毁、毁了又建的反反复复;比如说,突降暴雨,被洪水冲走的工人数量的不可计数;比如说,治水工地上居住状况的简陋、饮食条件的艰苦;比如说,民众为治水落下的病症的触目惊心;比如说,为疏通河道、开凿渠沟工人受伤、死亡的惨烈凄凉……


  尽管皋陶的内心很有触动,但是,为了面子,他还是很不服气,一副如无其事、不为所动的样子,他淡淡地对禹说到:


  “禹大人,你讲得很好啊!”


  禹是从亲身体会来讲自己的治水工作的。这工作,凝聚了他心血,饱含着他与治水系统的相依相扶的深重感情。所以,这工作,被禹讲来,自然就深切动人。因为讲得很切实、很真诚,所以,禹讲完之后,现场真是掌声雷动。当然,这掌声,远比皋陶讲话结束后的掌声要热烈许多。


  禹讲完之后,其他治水代表也相继从专业的角度,对治水工作进行了总结,并对以后治水的持续进行给出针对性的、切实可行的意见和建议。


  听完大臣们的高谈阔论之后,终于到了总结性发言阶段。当然,这是舜的专用时间。


  舜对参会的大小臣工、治水先进说到:


  “今天,大家讲得都很好,水患治理已有了眉目,大王我终于可以安寝几日了。国家这么大,以后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无论如何,只要我们上下一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一片掌声……


  舜讲话从来就这么简单,从来不会拖泥带水,从来不会拖沓冗长。


  “还有一些事,我也要强调一下!”


  舜继续讲到:


  “你们不要在我面前就好话说尽,在背后又恶言骂完。”


  当然,舜这话,是说给皋陶等所谓的文化人听的。因为舜深知这些文化人的嘴脸:人前说一套,背后又做一套;一边享受着既得利益,一便又拆着主子们的台。


  说到这里,舜看了看禹,问道:


  “禹啊,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禹是实诚人,他赶紧恭恭敬敬地说到:


  “大王说得很有道理,我觉得呢,在这朝廷之中,如果好人和坏人同时共进、一起升迁,这样的话,国家永远也不会有政绩、永远也不会得民心!”


  舜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九


  自从那次全国治水表彰大会之后,大舜内心的愁苦就一日重似一日。


  因为,在那场大会上,舜看到了禹的沉稳,看到了禹的实干。同时,舜也觉得,禹看似木讷,实际是个有独立思想的人。


  那场大会最可观的效果,就是舆论的风向全部转到了禹这边,各类讯息一边倒地对禹进行全面褒奖与大肆宣扬。这样一来,舜的压力似乎就更大了:这情形再发展下去,禹的势头眼见就会盖过朝廷了。


  尽管舜在万万人之上,他能龙御天下,但是,他也有自己作难的事情。


  以前,水患未除的时候,治水是大舜最重视、最关心的事。治水有成,这项工作暂告一个段落了。


  国泰民安,朝廷的事可以放一放了,家里的事又推上日程。正所谓“旧恨未了,新愁已至”。


  大舜的家事,也是朝廷延续的国事。这个时候,舜的顾虑,舜的愁苦,主要来自于他的那个宝贝儿子商均。一想起商均来,舜就头疼不已。


  哎!


  舜一人而拥天下,他富有四海,可和万邦,能安民众,可是,他却管不好自己的儿子,这怎么说,都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舜常常想:


  你看看商均那臭小子,真是生性傲慢;他自以为他老爸宰执天下,就目空一切;他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整天只知道闲逛乱游而不务正业;他整天只知道成群结队、拉帮结派地在自己的封地上声色犬马……


  他哪里知道治理天下的艰难?他哪里知道管理臣工的不易?他哪里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争权夺利?他哪里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觊觎这国家大位啊?


  想到这些,舜心里就无比难过:


  百年以后,我要把这天下交给商均吧,从大的方面看,这孩子恶名满天下,舆论的压力一定会很大,大家肯定会说我“天下为私”、说我把公器做了私产……。


  从小的方面看,商均实实在在已经恶形昭彰,不得人心,把这天下交到他手里,这很可能就成了他送命的根源,不仅商均个人,还可能累及大舜家族的老老少少。


  哎!真是作难啊!要是商均他稍微有个样子,我给他找几个顾命大臣当辅佐,再把天下交给他,别人应该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那小子偏偏一点点都不争气,这表面功夫上首先都过不去啊。


  关于商均的事情,舜为了探大臣们的口气,他偶尔也会在大臣们面前看似无意、实际有心地说:


  “你们一定要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啊,千万别让他们像商均那小子……”


  舜这话一讲,大家一般都会不作声,因为商均的恶名实在是太大了。作为臣子,你要说商均好吧,那也谄谀得太露骨了;你要说商均不好吧,人家是亲父子。再说了,要直白说商均不好,舜的脸上也挂不住啊。舜自己说商均的不好是一回事,别人说商均的不是是另一码事。


  这种情况下,臣工们不作声肯定是最好的回答。或者,大家干脆就顾左右而言他。比如大禹,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接着舜的话说到:


  “对呀,对呀,你看我,娶了涂山氏,才四天,我就治水去了,儿子启生下来之后,我都没有照管过他,儿孙自有儿孙福,大王你也不要想太多了!”


  十


  舜每每说到商均时,禹安慰他的话,多少都会让他心里有些感动。这时候,舜会说:


  “大王我的政声清明,朝廷也受人民拥戴,禹啊,这里面有很多是你的功劳啊!”


  禹不会华丽的辞藻,他只会毕恭毕敬地说:


  “大王您过奖了!我只是恪尽人臣之责罢了!”


  在发现商均已经恶名外宣、恶行外露的时候,舜要对商均再做什么修正,似乎都已经有些晚了。


  因为商均始终是大舜心里的一块重病。作为人父,轻易放弃儿子,或者轻易放弃江山,都是十分艰难的事情。所以,关于商均的问题,类似上面的那种谈话,在各种朝会中,舜大约讲过不止三五次。而且,每次提及商均,都会自然联结到大禹。


  皋陶是聪明人,这样数次以后,他似乎看出了点什么。


  从这以后,皋陶对禹,态度好了很多,客气了很多,也恭敬了很多。


  虽然舜没有直接说过传位立嗣的事,但是,大家都知道,商均已经民意尽失、他大概是如何也扶不起来的。


  皋陶从舜的谈话和举动中,看出了舜对禹的倚重。文化人毕竟是文化人,皋陶知道怎么迎合上意。


  那个时候,皋陶执掌朝廷的刑罚,他首先从自己的系统开始,号召大家向禹学习,并且慢慢向朝廷的各个系统推行“学禹运动”。


  谁要是不听话、不好好向禹学习,皋陶手下的喽啰们就立即把他抓起来,狠狠地修理。


  舜是聪明的人,最后,他也想通了:与其把江山社稷、把龙椅宝座传给商均,让商均因为自己的恶行、人心的背弃而最终死于非命,还不如把这天下传给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如此,不但可以保住商均不死,还可以为大舜家族的延续留下一条宽广的大道。


  这么些年,经过仔细观察,认真思量,舜觉得,禹是实诚人,是可以托付的。再说了,禹的功绩、声望、人气都在哪里,所谓形势比人强啊!如果把民众交给大禹管理,大舜不但可以落一个让贤的好名声,还可以为妻子后代留条生路,这才是活棋!


  有时候,舜甚至会想,当年杀鲧,最终却成就了禹,这是不是一种阴阳交错的循环报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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