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萌是个小蛮子,从南边来的。看那扁平的胸,黄巴的脸,瘦小的萝卜个儿,差不多就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因此,小爹爹交钱领人的时候,就显得极不满意,可太太却说,有骨头不愁肉,是只猪见天也得长,不愁长不大的,权当只猫养着,小爹爹听了很是反感。虽称小爹爹,可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坐三望四的人了,还能养到哪一年?结果是手牵吉萌回到家,当晚就成了亲。

  穷日子顾不上讲究,三毛钱买挂小鞭炮挂在门前榆叶树上一放,炒了二斤花生染上红墨水撒给馋嘴的孩子,喜事就算办完了。

  小爹爹排行老二,太太跟老大过,分家已经很久了。小爹爹的新房就是太太留给他的那两间一明一暗的土坯屋。吉萌的母亲是个瞎子,送吉萌一块出来的。那天晚上,瞎子就住在小爹爹土坯屋的明间里。乌黑的泥灯窝里,棉籽油叭叭地炸响,昏黄的灯光下,太太和瞎子坐在蒲墩上叙家常。叙着叙着。就见那破棉絮捻儿越来越短了。太太便说:“时候不早了,亲家母走吧,跟我去住!”

  “冬天夜长,不着忙,还有很多的话要说呢!瞎子扯住太太的手不让走,于是太太便坐下继续陪着瞎子说话。”

  小爹爹坐在墙角搓麻绳,说是麻绳,其实掺了一半稻草和苇缨的。天气很冷,吉萌还穿着一双半旧的袢带鞋,前面露出了两只红彤彤、亮晶晶的脚趾头。小爹爹打麻窝儿的手艺是有名的,每年冬天,少不了为那些求他的女人们忙活。做梦也没想到,今日给自己派上了用场。

  太太第三次起身告诉瞎子:时候不早了,该回去歇着!瞎子摸了摸身边偎着的吉萌,停了老半天才说:“亲家母,不麻烦了,今晚儿我就在这儿睡!”

  “说什么话,今晚是儿女们的好日子,再说了,这地光墙光连张床也没有,你在哪儿睡呀!”“太太既吃惊又生气,扭着月牙似的小脚原地打转儿。”

  “没有床,抱一抱麦草就行了,实在连草也没有,我就在锅门前蹲一宿!”瞎子的声音既古怪又坚决。太太望着小狗一般缩着的吉萌,又望着磐坐在蒲墩上黑衣黑裤骷髅般伶仃的亲家,一时竟没了主意。

  “叭”,棉油灯捻狠狠地炸响了一下,给人的暗示是,灯底油不多,光亮接近尾声了。小爹爹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放下那只刚起好头的麻窝底儿,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儿,一声没吭走出门外。不一会儿,小爹爹背了一捆麦草回来。三下两下,就在篱笆边锅门前踩出一个厚厚的草铺来。“娘,你就回去歇吧!甭惦记。”小爹爹抱出一床粗布花被放在草铺上,又顺手提来两只蒲墩,叠放一起当枕头。

  “那你的新床铺啥呢?”太太伸头望了里间一眼,既心疼又内疚。

  “没事,我的棉袍子可以垫!”小爹爹说着就连推带架把太太拥出了门。瞎子抖抖擞擞地爬上了草铺,抓住那床粗布花被说:“吉萌,抱过去!抱到里边床上去!”

  “这是给咱们盖的呀!”吉萌像个天真的孩子。

  “不!今晚上你不能跟我睡!你过里面睡,你知道吗?你是他的媳妇啦!”瞎子两只手紧紧攥住吉萌芦柴棒一般的小胳膊,样子就像逮住了一个偷鸡贼。

  “你过去我就过去!你不过去我也不过去!”吉萌仰着黄亮的小脸,双手勾住瞎子的脖子,噘起了小巧的嘴巴。瞎子听了吉萌的话,愣了一下,突地扬起手“啪”地给了吉萌一个嘴巴。

  小爹爹送走太太,返回屋里的时候,吉萌正蹲在里间床头上哭,嘤嘤的,样子很柔弱可怜。小爹爹又朝泥灯窝里添了些棉籽油,将粗布花被依旧抱给瞎子。并且说:“被子你盖吧!没事的,我们俩睡不冷,还有件大棉袍呢!”见瞎子无声无息地和衣钻进被筒,小爹爹才转身回到里间,吉萌已经不哭了,蹲在床头像只猫伸着舌头舔指甲。小爹爹站在床头犯了一气愣,然后一伸手把吉萌抱过来,放在床沿上,先脱去了吉萌罩在外面的绿格褂,又解开了黄棉袄上那密密缝起的布纽子。黄棉袄里就剩下一件红肚兜,两根细长的袢布带儿,交叉着勒在吉萌搓衣板一般的肋骨上。是冷还是怕?吉萌的皮肤上起了满满一层小米粒儿似的疙瘩。小爹爹弯下腰,双手扯去了吉萌铁皮一般粘湿的裤腿,将冰砣儿似的吉萌塞进了厚重的棉袍,又拉过太太赶缝的红花线呢棉被,将吉萌严严地盖上。盖被的时候,小爹爹看见吉萌的眼睛睁得很大,那眼珠儿一转不转,就有些像玉石镶嵌的。小爹爹办完了要办的事,回到里间一口吹灭了床头那盏油灯,就窸窸窣窣摸着黑脱衣上床。外间草铺上的瞎子却兀地从被筒里钻出来,她弓着腰身,支起耳朵,模样就像机警的狩猎者。

  “妈!”小爹爹刚伸手掀开红花线呢被头,吉萌就像蝎子蛰了似的大叫。叫声很尖锐,尖锐得像把利刀,一下插在了瞎子的胸膛上。

  “好人哪!你慢慢的,你手脚轻些,我囡囡小哩,我囡囡盛不下你!”瞎子连滚带爬摸下草铺,冲着里间磕头如捣蒜。“求你,求你,我给你磕头,轻轻地不要弄疼了我囡囡!”

  瞎子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小爹爹一句也没听清。吉萌床上叫,瞎子外面叫,这算什么好日子呢?小爹爹从被窝里抽出冰棍似的长腿,披上对襟粗布棉袄,按一锅粗糙的老烟,坐在床头闷闷地抽,抽了一会儿,见吉萌还在床角瑟瑟发抖,就长长叹一口气,下床来到外间。

  有冬日清冷的月,从锅台上边木窗棂里泄进来。明间里朦朦胧胧地筛出了白日的摆设,锅灶、农具、泥土囤儿,还有新铺的草铺。瞎子依旧在草铺边跪着,头拄着地,像教徒在行虔诚的大礼。“你还在那干啥?不赶快睡,会冻病的!”小爹爹朝着瞎子说。

  瞎子一声不响地爬回了草铺,小爹爹坐在蒲墩上,借着冬月的冷辉,用粗糙的手搓麻绳,打那只起好头的麻窝儿。这一次,小爹爹搓得飞快,搓得手心起火,搓得浑身燥热,一只麻窝儿打好了,小爹爹站起来,伸伸懒腰,打个呵欠,见吉萌已经睡熟了。吉萌睡熟的样子很可人,瘦小的身子像条小扁鱼,只是那团焦黄的头发太蓬乱,蓬乱得像只横七竖八的小鸟窝。小爹爹给吉萌掖好被子,塞回那只窜出被外的小脚。吉萌的脚像火镰,皱皮拉拉的没有肉,摸在手里粗不拉叽的。小爹爹弯着腰盯了一会儿,就“扑”地一口吹灭灯,散散地走回外屋来了,小爹爹刚在外屋清冷的光里立住脚,瞎子就一骨碌滚下草铺,摸索着爬过来,一把抱住小爹爹的双腿,连声说:“好人好人!我给你磕头!你要忍不住,要我好了!”瞎子说完,像一摊泥散在了小爹爹脚下。

  小爹爹呆了。

  小爹爹怒了!一伸手抓小鸡似的将瞎子提起来,扔到了草铺上。

  那一夜,小爹爹就在蒲墩上打麻窝,一直打到大天亮。一双麻窝儿打出来了。板板正正,模样儿很俊巧,麻窝脸儿上还签有一缕缕毛茸茸的苇缨儿。吉萌起床的时候,小爹爹就把这双带着自己手温的麻窝儿,轻轻地套在了吉萌那双火镰似的瘦脚上。吉萌穿着很暖和,走路又跟脚,就显得很开心,像只雀子在瞎子面前不断地跳来跳去。

  第二天早晨,太太过来喊亲家母和吉萌去那边吃早饭,见小爹爹蔫巴巴的样子,忍不住心口发疼。待吉萌牵瞎子离屋后,悄悄地扯了小爹爹的衣襟,点着小爹爹的额头咬着牙又气又怜地小声说:“你呀你!老大不小的人了,难道还叫娘黄毛小儿一般地拧着耳朵交待不成?盛到碗里的粥,凡事悠着点,干吗一夜就把眼圈闹得乌黑,不要命了!”小爹爹没有听完,就咬牙叹气。

  第二天晚上,瞎子早早安顿吉萌上了床,掖被子的时候伏在吉萌的脸上呜呜咽咽地说,“囡囡听话,大小事忍着点,做女人都是这样的,囡囡喊,阿母疼……”瞎子说不下去了,开始抽泣。吉萌觉得怪怪的,忍不住就说,“阿妈说的什么呀?”瞎子拍了拍吉萌的头,说了声“睡吧!”就摸索着走回外屋的草铺去了。

  小爹爹回来的很晚。小爹爹是在村头磨屋里听书,小爹爹说,书很好听,讲的是罗成招亲。太太就骂小爹爹野猫,屋里丢着个新人呢!

  小爹爹回屋的时候,瞎子还在草铺上坐着,吉萌睡熟了,有隐隐约约的鼻息声从里屋传过来。小爹爹按了一锅旱烟,蹲在草铺对面一明一灭地抽。也许是抽得太猛了,不时地呛出一连串的咳嗽。小爹爹磕掉最后一锅烟灰,就听见旷远的夜里有了第一声鸡叫,叫声很清脆,也很悠远。

  “你去里屋睡吧!她自己睡会冻着的!”小爹爹朝草铺上的人影说。坐在被筒里的瞎子没有答腔,也没有动。

  “过去吧!我是诚心的!”小爹爹走过去,把瞎子从草铺上扶起来,送进了里屋。后半夜,瞎子搂着吉萌,一直没睡着。外间里草铺上小爹爹弄出了一连串的响动,那响动有时还很剧烈,像一群饥饿的老鼠在咯咯吱吱地撕咬着碎布。

  第三天晚上,飘起了雪花,小爹爹用剩余的麻绳苇缨又给瞎子打了一双麻窝儿。瞎子穿上了,笑眯眯的很开心,就和太太说,“你儿子手巧心好!我眼看不见,可是心里一百个明白。”太太说,“庄稼人,养家糊口该的!”

  雪后一个阳日,小爹爹去离村五里的黄龙集,买回好大一捆麻绳,这个冬天,小爹爹打了好多好多飘着毛茸茸苇缨的麻窝,那些麻窝儿用红线绳穿成串,一嘟噜一嘟噜地挂满了里外的山墙,很是好看。

  化雪的日子,土路上稀疏的牛蹄眼里还严实地嵌着酒盅大的冰凌花,小爹爹就半披着棉袍,系一围粗长的老蓝布腰带,咯吱咯吱地踩着冻地,去黄龙集卖麻窝。小爹爹从集上回来,总忘不了捎带些花生豆,焦米卷儿。吉萌坐在蒲墩上,一粒粒地朝嘴里扔,吃相很动人。瞎子坐在锅门前捻线,捻出来的棉线粗细均匀,就像明眼人干的。灶膛里架好的劈柴火燃得哄哄响。小爹爹和面很讲究,面光、盆光、手光,三光以后,才揪一个个浑圆的面蛋,在手心里噼噼啪啪拍得山响。草编的锅盖四周冒出了蒸蒸的热气。小爹爹便揭锅下铲,把一个个焦黄油亮散发着甜丝味道的馍馍递到瞎子和吉萌手里。

  风和日暖的日子,小爹爹去黄龙集卖麻窝,一时兴来,甚至还带上了吉萌,吉萌早想去集上热闹了,可是小爹爹不说她就不敢。第一次上集的时候,吉萌像只飞出笼的鸟儿,在小爹爹前后又跑又跳。那天,小爹爹用竹竿挑了两串麻窝儿,其中一串小麻窝儿还涂了水红色的颜料。路上,吉萌要了那串红麻窝儿挂在脖颈上,一晃一摇地走在阳光下,那水红很鲜亮,将吉萌的小脸染粉了。小爹爹很开心,忍不住就把吉萌搀在手心里,一路讲了许多傻乎乎的大实话。那天的麻窝儿行情见好。吉萌稚嫩的南方口音招来了赶街的婆娘。那一串红麻窝儿不到半天就抢了净光。小爹爹乐得找个干净的地摊,买一串特大的水牛包子,塞进吉萌手里,包子是油煎的,肉丝粉条馅,咬一口满嘴生香,撑得吉萌一个劲打饱嗝,直到小爹爹买来一杯热茶喝下去,才算顺了气。晌午歪头,小爹爹的麻窝儿全部出手,给吉萌买了木梳圆镜,还有竹篦。吉萌说,刚才买麻窝的女孩头上扎的红毛线绳很好看,小爹爹二话没说,就带吉萌满地摊去选。跑了半天,才选到那种鲜红。吉萌高兴了一会儿,就蔫巴巴地说累了,一步也不想走。小爹爹找了个向阳的屋角,脱了棉袍,让吉萌坐在上边歇着。也许真的跑累了,吉萌坐了一会儿,就歪着头睡着了。吉萌歪头正好倒在小爹爹的怀里,小爹爹轻轻放顺了吉萌的双腿,用手把吉萌斜顺着用棉袍遮了托在怀里。小爹爹的怀里很温暖,吉萌睡得很香甜,不久,额头上就有了细小的汗粒儿。小爹爹抱着吉萌晒太阳,先前很自然,后来慢慢地就觉得难受,胸口燥热憋闷,禁不住把吉萌放进棉袍,弓着腰跑了趟茅房。小爹爹从茅房里样子疲惫地走回来,吉萌已经醒了,正靠在棉袍上用新买的木梳梳头。梳了几下,觉得很痒,就用竹篦狠劲在发间篦,竹篦从头顶划拉下来,吉萌就发出一声尖叫。小爹爹蹲下一看,篦齿里尽是些扁平白亮肉乎乎的小东西。小爹爹一把夺过吉萌手中的竹篦,将吉萌的头揽在怀里,一篦压一篦地挨着头皮刮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生灵聚集在小爹爹手心里打堆儿蠕动。连篦了几遍,小爹爹觉得很解气,吉萌觉得很轻松,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卷鲜红的毛头绳说,想扎个小辫,小爹爹望着吉萌过耳的短发,想了一下,就用木梳在吉萌头心里拉了一圈,劈了个半圆,揪一节头绳,扎一个歪在一边的短把。吉萌说,还要一朵花。小爹爹就把那卷红毛头绳统统系在歪辫上,吉萌很高兴,对着圆镜照了又照。

  “可以回家了!”小爹爹朝着圆镜里的笑脸说。

  “不想走,我脚疼!”吉萌也朝着圆镜里的笑脸说。

  “唉!玩够了吃饱了也睡醒了,这会儿又说脚疼,让我来看看你的脚咋啦?”小爹爹说着就坐在棉袍上,搬过吉萌的小脚,将脚上的麻窝儿脱了。“唏!”小爹爹一眼瞅见那双火镰儿,心就疼得收紧了。原来这些天,吉萌贪暖不换鞋,老穿麻窝儿走来走去,脚后跟早就磨红了,今儿个赶集跑远路,红肿的地方破了皮,血色的肉芽儿就水灵灵地裸露在外面了。小爹爹双手捧着吉萌的烂脚,连声说,“怎么办?怎么办?你一定很疼呢!”吉萌点了点头。“唉呀!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咋也不让你跟来受这份罪!”小爹爹歪着头轻轻吹去吉萌脚丫上的草屑儿。那样子差一点没把吉萌的烂脚含在嘴里。

  “这下怎么回家呢?”小爹爹握住吉萌的脚,眉头皱成一团。

  “我光脚丫跑,在家常光脚的!”吉萌不理解,这么小丁点的事情,怎么会让小爹爹那么为难。

  “那可不成,烂皮怕冻,冻坏了难好呢!”小爹爹抖去棉袍上的土粒儿,站起身背上吉萌就走。

  乡村的土路上陆陆续续地走着晚归的赶集客,吉萌骑在小爹爹的肩膀上,一耸一耸的。耸一下头上的小歪辫就跟着跳一下,那束红毛头绳就像鲜活的鸡冠花。过小沟跨田埂,小爹爹免不了撩开长腿跨大步,吉萌就咯咯地笑着,伸出两手搬树桩似的搂紧了小爹爹的大光头。吉萌的手很纤细,猫爪儿一般挠得小爹爹好痒痒。

  以后的日子,吉萌常跟小爹爹一起去赶黄龙集,小爹爹少不了每次老老实实地把吉萌顶回家。小爹爹用卖麻窝儿的钱给吉萌买了新袜子、新塑料底大口布鞋,还买了一套大红灯芯绒套装。吉萌的烂脚也早已好了,可是吉萌却不愿意从小爹爹的肩头上下来。骑在小爹爹的肩上她乐意开心。

  瞎子在小爹爹家住了一个冬天,见吉萌的心情一天天地见好,一开春就放心地回南方老家去了。小爹爹和吉萌送瞎子到车站,吉萌哭得很伤心,说什么也不愿意留下,瞎子就说,囡囡听话,不能跟我走!你不是喜欢赶黄龙集卖麻窝吗?让二哥顶着你呀!吉萌果真不哭了,擦擦眼泪,爬上小爹爹的肩头回家来。

  瞎子走了,明间里的草铺被太太清除干净,粗布花被也被方方正正地铺到了里间的大床上。小土屋只剩下了小爹爹和吉萌两人。晚饭后,小爹爹就犹犹豫豫地坐在了一点没沾的大床沿上。吉萌就说,“你要回床上睡吗?”小爹爹点点头,没吱声。“你胸脯毛哄哄的,我害怕!”小爹爹看见吉萌又像刚来那天晚上似的缩在床角,心里很不是滋味,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就抱起棉袍,拍了拍上面的尘灰,铺在外间锅门前躺下了。

  春天的夜晚,依旧是很冷,地上的凉气刺破单薄的草席,一阵一阵地沁入小爹爹的肌肤,所有的麻绳儿早已搓完,再说也早过了打麻窝的季节,小爹爹就坐起来抽烟,抽了一锅又一锅,呛得一阵阵咳嗽,咳嗽完了,才想躺下,就听吉萌在里面喊:“妈,我怕,我害怕!”小爹爹光着膀子跑过去,连连推着吉萌说:“别怕别怕,有我在哩!”吉萌从噩梦中醒来,一下子扑到小爹爹怀里,嘤嘤地哭说,“我害怕,有老鼠在墙缝里叫,还在我胸口上跳来跳去的!”“我在这儿,你睡吧,不用害怕啦!”小爹爹一只手握住吉萌冰凉的小胳膊,一只手拍着吉萌的小歪辫说。

  “不!这一次我要你在这儿睡!你把棉袍抱过来!”吉萌指着身边朝小爹爹认真地吩咐。

  “吉萌,你不害怕我啦?”小爹爹心头一阵惊喜。

  “你睡你的棉袍,我睡我的被筒!夜里乌黑,我看不见就不害怕了!”

  小爹爹叹口气像个听话的孩子,从外间收起草席,抱回棉袍,乖乖地睡到吉萌的身边。吉萌显得很高兴,热热闹闹地问这问那说了一气话,就像第一次赶黄龙集那样,头朝小爹爹的怀里一歪,呼呼地睡着了。吉萌的气息像一股股馨香的春雾,迷团一般地在小爹爹的全身浸润。

  天快亮的时候,吉萌被一阵阵剧烈的晃动弄醒,睁眼一看,小爹爹正在棉袍里扭蛇一般地打着哆嗦。吉萌怕极了,伸出光臂连推带叫:“你咋啦?你病了吗?别怕别怕,我去叫娘!”

  “睡下!”棉袍突然不动了,小爹爹露出光脑袋大声喝斥吉萌。

  “你好啦?”吉萌瞪着惊恐的眼睛,小心地问。

  “好了没事了!”小爹爹把吉萌按回被窝,两人头挨头并排躺下。

  “妈走了,往后我咋喊你呢?”吉萌说。

  “随便!”

  “叫你大叔好吗?”吉萌说。

  “傻!”

  “那就你叫二哥啦!”吉萌说。

  “恁傻!”

  “那喊你什么?”

  “随便!”

  两年过去,吉萌的头发长长了,小爹爹从集上买了一只嵌着珠粒儿的发网,给吉萌梳了一个圆圆的发髻,那发髻坠在吉萌的脑后,很有一些小媳妇的模样,太太见了就骂:臊老婆,连头也叫男人亲手梳,这几年可把你惯上头了。吉萌的个头也见长了些,来的时候只抵小爹爹三扣,现在已经越过小爹爹的胸脯了。上黄龙集再不骑在小爹爹的肩头,而是一前一后地走,只是冬天晚上听书,照旧把双手插进小爹爹的裤腰间取暖。淮北乡间有闹嫂子的习俗,下地干活儿,开始有人和吉萌调笑。村东有个叫小石头的小伙子,有一次在田里锄地,就把吉萌扳在地上,塞了一裤衩碎土,众婆娘笑得打滚儿,小石头还不甘心,抱着吉萌非要扒个“老王看瓜”。婆娘们浪笑着嚷叫要看吉萌的光屁股,小爹爹来了,小爹爹血液涌上脑门,狠狠给了小石头一个大耳光。从那以后,村里人都骂小爹爹“六叶子”,还说,点了几年豆种没出一个芽,显的哪门子能呢?小爹爹听了,心情坏极了。晚上躺进棉袍,免不了又习惯性地抖了一阵子。

  春天快过完的时候,吉萌感觉自己体内有了异样的变化,胸脯上那两朵蚕豆大的乳晕,日益加深,时常还伴有隐隐疼意。心情也变得烦燥,忧伤,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一天夜里,吉萌觉得口渴腹疼,就推醒小爹爹,说要喝茶。小爹爹点亮灯刚走到外屋,就听吉萌尖声叫起来。小爹爹转身跑回里屋,见吉萌惊慌失措地站在床中央,两注鲜红正顺着双腿缓缓下移。

  “我出血了!我出血了!”吉萌哭着说。

  “别怕别怕!”小爹爹惊喜地打着颤,床席底下翻出过年上坟时烧剩的黄裱纸,轻轻地擦去吉萌腿上的彩。又找出一条干净的短裤让吉萌穿上,短裤里垫上捋平的黄裱纸。“小心躺下,好好睡!”

  “我害怕,我是病了?”

  “不!吉萌,你长大了!应该高兴才是!”那一夜,小爹爹翻来覆去没睡着,老鼠又开始嚼布了,咯咯吱吱时断时续。

  第二天,小爹爹上集买了好大一块红花布,高粱秸夹成的篱笆门上新挂了红门帘,锅台上的木窗棂也挂了一块红窗帘。太太过来看见了,就笑着骂,避邪呢还是驱鬼?干吗弄得满屋红彤彤的,吉萌和小爹爹听了只是笑。

  初潮之后的吉萌,明显成了另一个人,一双杏核眼里有了驿动的光泽,胸前的蚕豆也似乎一夜间长成了水蜜桃,吉萌走路时觉得身子很轻,像只鸟儿。心情特别的好,老是哼支歌,喜欢和男人一块扛锄下地,跳河摸鱼,特别是见了村东头的小石头,就一下想起了那次被扳倒的感觉。那感觉竟然是神秘地舒服而惬意。夏天的夜晚,屋里上半夜闷热有蚊子,小爹爹就在门口核桃树下放只软床睡。吉萌不在外面睡,每晚擦了热水澡,就躺在凉席上打扇子。半夜里下露水,小爹爹回屋,见吉萌还没睡着,就说:“热吗?”吉萌没有吱声,小爹爹伸手夺过蒲扇又说:睡吧,我给你扇!吉萌还是没有吱声,小爹爹伸手拉起吉萌,有些紧张地问:“你怎么啦!病了吗?”吉萌挣脱小爹爹的手,背过身子,突然呜呜咽咽地哭了。

  “想家了,你准是想家了!”小爹爹宛如转轴抽来扯去地摇着膀子,轻轻叹口气,“我早想到了,就是手头紧。秋收一毕攒了钱,我送你回家看看!”吉萌一下止住了呜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口气很冲地说:“瞎编排个啥!谁说想家了?”

  “不想家,哭什么啊?叫人急煞呢!”

  “我——”

  “又是害怕老鼠?你,啥时才能长大呢?”小爹爹起身到外面拿回草席,挨着吉萌铺下就说,“睡吧,放心睡吧!”吉萌便老实得如一只猫,躬着身子乖乖地面朝墙躺下了。

  核桃树筛下的月光像一片碎银泼撒在冲门的屋地上。那一领凉席就像一张画布,挂在小爹爹的眼帘上,吉萌犹如新镂的图案清晰地镶嵌在画布上。小爹爹没有睡,心问口、口问心,魂魄儿似一缕清烟,随着那可人的图案飘忽而去,纵然是千呼万唤,也无法收回一丝踪影。许久许久,画中的人儿微微颤动,竟发出了轻轻的叹息。

  “你没睡着?”小爹爹拍了拍吉萌。

  “睡死了,又活过来?”吉萌样子像赌气。

  “傻!”小爹爹轻声一笑。

  “你才傻呢!”吉萌挺身坐起。

  “吉萌,怎么啦?”小爹爹一阵紧张,心音骤响如攒足了劲的锣鼓。

  “二哥,我已经长大啦!”吉萌说着就像一只晚归的鸟雀,一下子扑进了小爹爹胸膛上那片茂密的黑森林。小爹爹抓紧了吉萌滚烫发抖的小手,就像攥住了一个未足月的婴儿。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感觉,仿佛一团粘粘的糖块在两人的胸间、喉头严实合缝地哽着,咽不下吐不出,浓浓地浸润,怎么也化它不开。小爹爹用长着粗硬胡茬的下巴,轻蹭着吉萌柔软的发丝,恍惚若再生入世,仅一句“我真傻!”便泪如雨下了。

  夏夜的天孩儿的面,说变就变。

  不知什么时候乌云遮住了月光,后半夜一场豪雨,冲得平原上沟满溪涨,天一亮,小爹爹就戴了草帽去田里放水。蜷在床角里神色木呆呆的吉萌,见小爹爹闪身出门,便呜呜地哭了,悲伤的程度远远超过几年前和瞎子妈妈在车站上那次离别。

  吉萌的眼中蒙上了忧伤的阴云,见天总是打不起精神。太太见了就和老大家的说,“蛮子该是有喜了吧!你瞧天天病恹恹的浑身没有四两劲!”老大家就说,“来了几年光吃饭不下蛋,害月子应该的!”太太又私下里问小爹爹,“你老婆是不是那个了?男人家留着神!”小爹爹摇摇头,样子很沮丧。

  小爹爹日渐地消瘦了,虽然夜夜和吉萌相拥,却不能给吉萌常人的欢乐。小爹爹心如盐腌,就搂着吉萌流泪说,“吉萌,给你找个好人家吧!”吉萌就说,“疯话!”“我不中用啊!”小爹爹抽泣起来。“我不嫌!我不嫌!”吉萌也哭了,边哭边用手去捂小爹爹的嘴巴。

  秋天的时候,小爹爹愈发的瘦,走在路上,就像个组装的衣架,支楞八叉的。太太心焦,三番五次,催着叫去黄龙集看医生,小爹爹却说什么也不肯,一天不拉地只顾干活儿。一次半夜醒来,觉出下身异样,擦亮火柴一看,竟见了缕缕血丝,心头一阵惊恐,便推醒吉萌说,“吉萌,我想送你回南方老家去一趟!”“干吗?”吉萌揉着惺松的睡眼问。“你不是早都想家了吗?”“不!等咱有个娃,抱着娃才回去!”小爹爹的眼睛一下湿润了。忽地抱住吉萌,心里酸酸地说,“吉萌,傻女,傻女啊!”

  开春时,小爹爹去黄龙集看病了,但一连吞了几包中药,病势没见轻,反倒更糟了。吉萌就噙着眼泪去大甲溪给小爹爹掏黄鳝抓泥鳅。吉萌听人说,圆杆子鱼是男人的大补,就将一双小小的脚印,印满了村前村后的沟沟叉叉。吉萌在水边掏黄鳝的时候,小爹爹蹲在土坎上抽烟,抽着抽着,就将吉萌那露出淤泥的小腿看成了白嫩的莲藕。可是春水凉得沁心,风嗖嗖的水面上连一片绿影儿还没有呢!一日,吉萌竟用鱼叉扎了两只马蹄鳖,心中那份欢喜宛若拾了一对元宝,撒欢儿一路小跑,忙不迭地将音讯告知小爹爹,望着吉萌那欢喜的小女人模样,小爹爹心肺如刺针芒,浑身都被内疚和痛苦浸润了。小爹爹找根红绳儿将鳖拴了系在床腿上,随口说了句,“鳖呀鳖呀,你别怪,你是阳间一道菜!”蹲在灶前烧水的吉萌听了,笑得咯咯的。“你别笑!有一天我也像这只鳖,化作了清风云烟离开阳间,你该咋办?”鬼使神差,小爹爹怎么就冒出了这句话。

  “胡说胡说,人家一包包劲,你硬跟着泼冷水,是诚心叫我没活路啊!”吉萌说着,就用烧火棍在灶膛里七上八下地乱砸,直砸得火星儿四处迸散,灰屑儿如枯叶飘满了一地。小爹爹心疼极了,拥住吉萌连说,“玩笑玩笑,不必当真的,你不死我也不死,咱俩谁都不死,死了还怎么生娃呢?对吧!”吉萌见小爹爹那副认罪讨好的憨相,才又破涕为笑了。

  这是一个暖融融的春夜,绽满了花朵的核桃树在门前散发着袭人的清香。煮好了鳖汤,小爹爹兴致极高,从太太那里要来一瓶米酒,邀吉萌一块儿喝。吉萌说,“我不会!”“不会就学,我教你!”小爹爹揽过吉萌举起粗瓷酒杯。吉萌喝了,喝过后,脸就变成了门外的核桃花。吉萌连着喝了几蛊,就觉得头昏脑胀,飘飘然起身,迷迷腾腾上床,悠悠荡荡入了一个什么去处,仿佛还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腑的破碎,竟然生出了一个模样挺耐看的小人儿,小人儿一点不像小爹爹,却极像村子里的另外一个男人。

  这个奇怪的梦一直憋闷在吉萌的心中,像魔影一样纠缠着。直到夏天将过完的时候,吉萌才断断续续说给小爹爹破译其中的奥秘,小爹爹听完了半天没吱声,连夜凑足钱,决定立即进城看病。

  第一次去县城,吉萌心里充盈着新奇和欢乐,就如同当年第一次跟小爹爹去赶黄龙集。天不亮就忽啦啦翻出箱底那件大红灯芯绒套衫,穿在身上对着镜子前后照,直到满意了才抿嘴一笑,叫醒小爹爹。太阳一闪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村,吉萌前面走,小爹爹后面跟。吉萌像水葱,嫩得一掐淌汁水;小爹爹像纸人干瘪得风一吹没了影。秋老虎还是怪厉害,走着走着身上就发粘。小爹爹一阵咳,出气就像拉风箱,忍不住就说,“那年赶黄龙集,我顶着你,容易得就像举起一只小拳头,放到现在可不行了!”吉萌就说,“我长大了你变小了!”

  “不!你长大了我变老了!”小爹爹神色凄迷,颇有些心灰气丧。

  “你老我也老!我不老你也不老!”吉萌一伸手挎住小爹爹的胳膊说,“这一回去城里看好病,回家你还得顶着我,偷懒可不依!”小爹爹微笑点头,面颊飞起两片潮红,仿佛新扑了胭脂。

  平原上的湖路很野。东南晌,两人走得气喘吁吁,终于远远看见了汽车站的尖屋顶。松了一口气,吉萌说想小解,便寻了一片坟堆走过去。小爹爹兀自坐在田埂上等着。裹在白花花的日光里,小爹爹突然感到嗓眼里有一只虫子在爬,禁不住鹅一般地伸长脖子咳,连串的干咳震得下身一热,低头望去,有浓深的褐色从裤缝里洇出来,心头一阵颤栗,方悟出又是出血,便忍着手脚的痉挛,急急地偏过头去,朝着坟堆用锯玻璃一样的声音喊,“磨蹭啥呢?”

  “看蜘蛛。”

  “什么蜘蛛?”

  “红蜘蛛,一只好大的红蜘蛛啊!”

  坟堆后面,生长着一棵粗壮茂盛的苍耳,吉萌正呆呆地望着那棵巨大的苍耳出神。一只红色的蜘蛛,正在浓绿的苍耳叶中,不紧不忙地结网。随着红蜘蛛的游动,那细若琴弦的几何形丝网就在太阳下若有若无地飘曳生姿,闪烁幻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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