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就望见桥上那一大卡车苹果,高高地在车厢里堆成一个粉红的小山包,一只一只紧挨着、堆叠着,泛着白霜、透着红晕,散发着清新的果香,似乎有一片果园,有一段秋天停靠在这里,甜美的欣悦贯注全身,一种神往也悄悄生出——要是面前有棵果树,让我尽情采摘,酣畅淋漓地敲打该有多么好!

  枝头果实,最是可喜可爱之物,无论体积大小,都是沉甸甸、圆润饱满的样子,着一身鲜亮的颜色悬在可望不可即的高处,对谁都是一种诱惑,更不用说那些味蕾特别发达的孩子们。于是每当“西风梨枣山园”,必有“儿童偷把长竿”。

  西风是个魔术师,不动声色地挥舞几回袖子,世界就清朗了。天更高更蓝,几朵白到不能再白的云懒懒散散地在纯蓝背景前飘着,枝叶渐渐疏朗,干燥的乡村土路白亮亮没有一丝浮尘,从这一家通向另一家,从村头延伸到原野,又苍劲指向迷蒙的地平线。天远地阔,村庄也忽然开敞明亮了。屋角、檐前,院墙上方,满枝的果子颗颗鲜明,红红黄黄,闪闪烁烁,跳跃或者摇荡,仿佛是日月星辰之外的另一种光源。

  华北平原最南端的故乡,枣树最多。小小的枣子和几片小叶一起生在纤细的叶柄之上,硬朗光滑,红得深而醇厚,泛着釉陶一般清幽古雅的光泽,秋阳之下,很是招眼。孩子们有的是对付枣子的办法。柴堆里乱抽一番,树枝、竹竿、高粱杆、玉米秸拿到什么就是什么,对着树冠一阵乱舞,枣子就哗啦啦落下来,孩子们一窝蜂挤在树下捡,一边捡,一边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胡乱装几个近口袋,赶紧撤。能让高高在上的枣子落入“魔掌”的还有弹弓和砖头,砖头的风险最大,有时一个砖头丢上去,枣子没下来,骂声却出来了:“外面谁家的小爹爹呀!”孩子们一边跑,一点嘀咕,小气!就不是几个枣子吗?其实倒不是因为那几个枣子,大砖头从空而落,砸坏了腌菜的坛子储水的大缸的事情还是有的,彼年乡人日子清苦,弄坏了日常生活用具难免窘迫心疼,自然无法像万念俱灭、安居乡里的老年辛弃疾那样“静处闲看”,玩味孩子们的天真无邪了。

  常常遭遇长竿砖头的还有枸橘,枸橘本是药材,学名叫枳,《晏子使楚》里晏子所说的生长在淮北而退化的橘树就是它。枸橘的果实长在一根根尖尖长长的绿刺中间,乒乓球那么大,果皮有一层浅浅的绒毛让它的颜色显得特别柔和,那样的黄,比柠檬重几分又比柑橘浅淡几许,惹人怜爱,何况还一缕缕飘散着比橘子更清奇香味呢,如此佳果肯定是使出浑身解数来得到的。不过,孩子们使出十八般武艺,在主人的大声呵斥里一阵奔逃之后,喜不自胜地取出战利品,尝一两个也就不感兴趣了,枸橘没有鲜美的果肉,柔黄果皮下只有一团白色筋络和一点酸酸的汁水。他们兴味索然地把手上的全扔了,一地绒球,有点暴殄天物。心细的女孩子看见了会悄悄捡起那些完好的,放进书包或抽屉,下一次一打开就会有一种清香扑面而来。而那些丢弃枸橘的男孩子,过一会儿,最多一两天,又在枸橘树下转悠了,或许对他们来说,获得比享用更有乐趣?

  丰子恺那幅题有“西风梨枣山园”诗句的童趣漫画,孩子们手持长竿敲打的应该是梨,在我印象中,梨子、石榴、柿子一样的大果子不是那样偷的,那么重的果实从高空坠落像画中的孩子那样被砸了头,一定不好受,在地上摔个稀巴烂也没意思,伙伴们做法是直接上树摘,当然又是“集体作案”。先得确认主人不在家,而后翻墙、爬树、摘果,还得有人望风、有人接应,而后带着一兜完美无缺的果子逃之夭夭,还真比手把长竿直接打下来有技术含量,这样的果子也就特别甜。当然也有被主人抓现行的时候,也不过是数落几句或是一笑了之,都是乡邻的孩子,乡间有句俗语“瓜梨桃枣,见面就扰”,这种大人看起来吃着玩的东西,怎么可以较真呢?

  有些果子不需要偷,它们长在湖堤、河岸,田边,只要去采就是。野葡萄攀援在几丈高的大树上,上树也够不着,孩子们笑着喊着合力把藤扯下来,一串串紫宝石一样的葡萄就到手了,多年以后我们还能想起舌尖上的酸甜,而且一致认为那才是正宗的葡萄味道,有件事至今不明白,明明葡萄藤被我们拖在地上了,怎么第二年又那么高地挂在树上呢?毛桃也是秋天才熟,比水蜜桃慢多了,但好在到处都是,随便摘,也不洗把毛搓搓就吃,小小的桃子青中泛红,脆脆的清甜无比。还有一种野果叫杜梨,比一粒黄豆大不了多少,褐色的,又酸又涩,孩子们还是乐此不彼地摘,或许只因为它是果子吧?

  现在的孩子吃水果实在太容易了,出门就有水果店,各种水果色彩丰富得堪比颜料盒。甚至不需出门对着屏幕划划点点,岭南的、塞外的、巴蜀的、西域的,另一个半球、另一片大陆的珍奇水果很快就送到眼前,可是,他们怎能感受到曾经的我们在西风里收执长竿肆意挥舞和上树攀枝、摘果在手的快乐呢?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