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8日晚上,我开始了人生中最远的一次旅行。

准确地说,这是一次环球旅行,是“中国作家拉美行”的一次活动。这好像属于中国政府资助的“中国文学走出去”的项目,具体实施由五洲传播出版社负责。此前,刘震云、麦家等著名作家都曾参加过这项活动。因为我的小说《血之罪》和《性之罪》已经被译成西班牙文出版,所以我这个业余文学爱好者才能作为中国作家的代表出访。同行者还有中国作协的李朝全研究员、五洲传播出版社国际合作部副主任姜珊和实习编辑宋歌。后两位女士不仅负责安排行程,还担任西语翻译。

第一站是从北京向西南飞到阿联酋的迪拜,然后再向西跨越非洲和大西洋,到达巴西的里约热内卢。从北京到迪拜是夜航,窗外黑茫茫。从迪拜到里约是白天,可以看到非洲的草原和沙漠,也可以看到大西洋。在机舱的配餐间,我遇到几个巴西的足球队员,就聊了几句,还合影留念。

一、巴西也有“标题党”

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旅行,我们终于到达了巴西的海滨城市里约热内卢。走出机舱,我们的第一感觉就是里约真够热的。经过严格的入境检查,我们来到出口,见到了等候我们的伊万德罗。他是巴西一所联邦大学的国际法教授,在中国的复旦大学任教三年,我们在人大见过面。热情寒暄之后,他说有个紧急的事情要做决定。巴西律师协会的主席来到里约,得知我来访问,很想见个面。但是他今晚就要离开里约,只能安排我们现在去他住的酒店见面,然后再送我们去宾馆。他见我犹豫未答,连忙说,他知道我很疲劳,如果想先去旅馆休息,他们都能理解。我说确实很疲劳。他说没问题,就打电话告知律协主席,不能见面了。顺便说,巴西的律师有九十二万,巴西的法律院系有一千多所。

我们分乘两辆出租车。在车上,伊万德罗告诉我行程安排的情况,既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本周五是巴西的公共假日——黑人觉醒日,与周末连成三天小长假。由于学校都放假了,所以原定的与法学教师协会的交流演讲取消了。于是,我这第一站的任务就剩下会见和媒体采访。我们可以轻松地观光了,好事!

他又告诉我,巴西最大的报纸《圣保罗页报》记者采访我的文章于今天(11月19日)发表了,内容很好,但标题不好。他用手机打开链接让我看,我不懂葡萄牙文,只能看出我的名字和照片。他说,标题大意是中国作家访问巴西,讲述共产主义理想的幻灭。他说,这不是记者的原话,是编辑改的。他认为这个标题很不准确,因为这篇文章主要介绍了我的文学创作经历和法学研究情况。他说,巴西的许多报刊就是“卖标题”。他担心这个标题会给我惹来麻烦,表示愿意给报社写封信,要求作出更正或者说明。我回答说,算了吧,这不会给我惹麻烦的,文章的内容就是证明,再说了,中国也流行标题党。

到达旅馆,办完手续,我就换上运动服去海边跑步。日落西山,但天气依然很热,沙滩上运动游戏的人很多。当时我不知道,这是我在巴西唯一享受到的蓝天与阳光。第二天,乌云就占领了天空,还不时带来骤雨。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夏季走了,雨季来了,不过夏季很快还会回来。

里约依山傍水,自然风光很美,也很有文化底蕴。它刚刚举办了足球世界杯,又要主办奥运会,城市在建设,物价也在上涨。据说其物价已经超过了北京和纽约,当然不包括其贫困区。巴西不愧为足球王国,海滩上、公园里,到处都有踢足球的人群,男女老少,球技均佳。我们路过一个公园,里面大大小小的足球场竟然有三四十块!海滩上有许多排球网,但两边的人都不能用手,击球的部位是头胸膝足,颇具观赏性。

我听说巴西羽毛球公开赛本月在里约举行,因为使用奥运场馆,好像林丹等高手也会来试场。但是我问了巴西人,他们都不知道。我看到海滩上有人打一种球,场地球拍和规则都和羽毛球相似,只是那球没有羽毛。

两天的时间,除了与几位法学教授共进午餐和会见出版社,我们的主要活动就是观光。我们登上了有“糖”的面包山,参观了古老的大剧院和戴着建筑面纱的大图书馆等。当然,我们也登上了基督山,近距离仰望了张开双臂的大基督雕像。在这个天主教主导的国度,有一个如此高大的基督神像,让我在心灵震颤之余对宗教信仰又有了新的感悟。

二、古巴的社会主义

11月22日凌晨两点,我们从里约坐飞机,经巴拿马城,于中午抵达哈瓦那,入住位于海滨的海明威国际俱乐部。这是一个度假村,专向外国人的。入住时,接待员给我们每人戴上一个蓝色的手环,凭此就可以随时随意地享用度假村的游乐设施,还有餐厅的自助餐和酒吧的各种酒水,颇有些共产主义的感觉。度假村离海边的直线距离大约只有三百米,但是有河道隔离,像个长长的孤岛。据说,除工作人员外,一般的古巴人是不能到这里来的,但是我们在早餐时看到几十个古巴军人,或许是特别疗养的待遇吧。

度假村环境优美,建筑外观也漂亮,但室内设备老旧,问题很多,服务效率也很低。我们等到四点才拿到房卡,而我的房间还没清扫。我安放行李之后就出去跑步了。回来时发现,房屋打扫干净了,但是没有热水,浴室的灯还坏了。我想打电话给前台,但是房间里没有电话。我在外面找来一个服务员,她看了之后,找来一部电话,安好了,又说会报告服务台,让人来修水电。我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人来,只好又去找服务员。她说已经报告了,可以再报告。

我又等了二十分钟,还没人来,就直接打电话给前台。对方说已经安排了。又过了十几分钟,终于来了一个老工人。他看了看灯和水,出去一下,热水龙头有水了。然后他走出门,说还会再来。我一边等一边放热水,但是水温不高,只是不凉而已。我在房间徘徊着,等待着。西窗外的晚霞映照大海,让人心旷神怡,但浴室中光线昏暗,令人心中郁闷。我又打了两次电话,快七点时,那个工人终于回来了,还拿来一个梯子。他拆下管灯的罩板,看了看,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今天修不好,明天上午再来。我无可奈何,只好在黑暗中冲凉,然后去餐厅。

晚饭后,我到前台抱怨一番,然后到吧台去要了杯红酒。这位服务员手脚麻利,英语也不错。吧台上有很多打开的酒瓶,大概是各种品牌的朗姆酒。她新打开一瓶红酒,拿来两个高脚杯。作协的李处长不喝酒,她就给我倒了半杯。那是西班牙的酒,口感不错。回到房间,老工人和一个女服务员正在修灯。当浴室终于有了光明时,他们都欢呼起来。我觉得,这些古巴人挺快乐,也挺可爱的。

古巴基本上还是计划经济,很像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医疗教育等都是免费的,但一般人的月工资不足20美元。他们还使用粮票,听说明年就要取消了。商品匮乏,因此限量,例如一人一个月只有十个鸡蛋。古巴的货币分为土币和红币。前者是普通货币,后者像中国曾经使用的外汇券,主要让外国人使用,但许多古巴人也有。外国游客也可以直接使用外币,如欧元,但美元受到歧视。例如,我给小外孙买了一个木头汽车,10欧元,若用美元则15。

23日上午,我们到古巴出版委员会座谈。后者是古巴文化部下设的五个委员会之一,负责管理全国的出版事务。座谈之后是面向公众的讲座,由我主讲,题目是“我的文学梦与法学缘”。主持人是古巴出版委员会的主席。我讲汉语,五洲传播出版社的姜珊翻译成西语。小姜快人快语,还能歌善舞。她组织这类文化交流活动的能力大大超越了她的年龄。我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还和小姜演唱了一首中国造的古巴歌曲《美丽的哈瓦那》。这是我年轻时熟悉的歌曲,但是记不清歌词了。在从巴西到古巴的飞机上,我就重新填了词:

美丽的哈瓦那,妳不是我的家,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我们,妳却只看见他。

美丽的哈瓦那,妳不讲真心话,绿色的美金闯入妳心扉,你却说不爱他。

美丽的哈瓦那,谁说妳没文化?孤独的老人拥抱了大海,年轻人跳伦巴。

美丽的哈瓦那,谁说妳缺钱花?黄色的蔗糖棕色的雪茄,还有那大龙虾。

美丽的哈瓦那,谁说妳不出嫁?敞开了大门期待着白马,妳就会披婚纱。

美丽的哈瓦那,妳就是我的家,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到处都开鲜花!

这是我在国外的首场演出,现场观众的掌声是相当热烈。

在接下来的一天半时间,我们游览了莫罗古堡和老城区,参观了哈瓦那大学法学院和哈瓦那市法院。中国驻古巴大使馆的文化参赞甘萍和蒋鸣还请我们到海明威当年偏爱到半街餐馆去吃晚饭。那里等候用餐的人很多,幸亏小蒋预定了桌位。有了海明威的名字,饭菜似乎也有了文化的味道!但是,晚上回到海明威度假村的房间,洗澡的热水又停了。还好,没有停电!

三、墨西哥在天堂和美国之间

11月25日凌晨3点,我们离开海明威度假村。6点多的航班,我本以为不必走这么早,但是到机场后的排队等候证明了导游的英明。在古巴生活,一定要习惯于排队。

墨西哥城的机场很大,也挺混乱。我经常一人出国旅行,在那里也犯晕。虽然我们的行李是直接托运到奇瓦瓦的,但是要在墨城先提取入关,再托运一次。入关时,除一般的询问检查外,行李还要随机地开箱抽查。边检员让旅客按一个红钮,如果绿灯亮,就放行。如果红灯亮,就开箱。我们一行中就宋歌按出了红灯。我们乘坐的航班不仅晚点,还改了两次登机口,害得我们差点上错飞机。

奇瓦瓦市位于墨西哥的西北部,是奇瓦瓦省的首府。该省的面积大概是江苏省的两倍,但人口只有300万。奇瓦瓦市的人口大约30万。奇瓦瓦还是当地一种小狗的名字,汉译为吉娃娃。从机窗望下去,只见黄色的沙漠和山丘,偶尔才能看到有人居住的绿色。奇瓦瓦市位于群山环抱的盆地,有许多类似胡杨的树木,还有河流。

当地孔子学院的滕院长在机场迎接我们,然后驱车进城。我感觉,这个城市很像我国宁夏的大武口,而且是十年之前的样子。

我们住的酒店,小环境很美,但周围有些脏乱。放下行李后,我外出跑步。这是我的习惯,既调节身体,又熟悉地形。我沿街跑了一圈,见路况不好,而且开车人毫无礼让,便回到酒店,在院内跑了十圈,是小圈哦!然后,我洗了热水澡,感受到久违的舒畅。晚上,滕院长请我们去当地最大的中餐馆吃自助餐,其中感觉最好的当属家乡味的白米饭!

26日上午,滕院长开车接我们去奇瓦瓦自治大学的孔院。墨方的美女院长热情地接待我们,然后带我们参观孔院。她的英语很好。孔院占据了这栋楼的两层,有四间办公室和八个教室。其计算机室和图书馆等设施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房屋是墨方提供的,装修和设备由中方提供。据说仅装修就花了近一百万美元。美女院长介绍,这所孔院是2008年成立的,2010年正式招生,目前有学员二百多人。

我的演讲在学校的报告厅举行,主题还是“我的文学梦与法学缘”。学生的汉语水平不高,有些人能听懂英语,美女院长建议我用汉语,由姜珊和宋歌做翻译。学生听课很认真,不时响起笑声和掌声。在现场互动环节,学生们提问相当踊跃。然后我们组织学生做情草结游戏。孔院的老师事前采摘了许多竹叶,已经发给了学生。宋歌用西语朗诵了《血之罪》中英妹让庆福解开情草结的片段。她的声音圆润优美,很有穿透力。然后,姜珊给学员讲解游戏。我没想到,有一个女生很快就做出来了。我把签名的小说赠送给她。很快又有两个学生完成了。我们就找学生解开情草结。一个女生自告奋勇。六本赠书只剩下一本了。我说应该留给这个女生。她很投入,但不得要领,很着急。我见大家都在等待,就说给大家唱一首中国的东北民歌: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姜珊用西语简要介绍后,我站在台上演唱。过去半年多的练声很有成效,我唱得挺顺畅。歌声结束时,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此时,那个女生终于解开了情草结。这真是完美的收场。美女院长来到台上,颇有激情地表达了感谢,还赠送了孔院的演讲证书和礼品。这是我在国外讲学中效果最好的一次。

这些年不断在海外游学,我见到过一些孔院,也听说过一些孔院的事情。目前,世界各地的孔院约五百所,此外还有大约五百个面向儿童的孔子学堂。这些机构多与外国的学校共建,主要目标是通过汉语教学来传播中华文化。在有些国家,这项工作很有成效,但在有些国家就缺乏实效。例如,墨西哥与中国的贸易并不发达,国人来墨旅游的也不多,所以墨西哥人学汉语没有太大的用场。当然,我国政府提供的留学资助很有吸引力。墨西哥人在孔院学习半年,一般就可以申请“汉办”的奖学金。除往返墨中的机票和在华住宿的费用外,汉办还给每人生活费,以前是每月1500元(人民币),现在是2500元。要知道,在墨西哥,每月200美元的工资就很不错了。在过去五年中,奇瓦瓦就有大约三百人拿到了这项奖学金。据说,一些墨西哥人到中国后并不认真学汉语,而是游山玩水,甚至借机去学英语!有人问,中国花这么多钱,值得吗?不过,中国有那么多外汇,长期不用可能会长毛哦!中国也不能把外汇都借给美国政府吧?国内当然有很多事情需要钱,如扶贫,但那用自己印的钞票就行了!如此看来,花钱建孔院还是比较好的用途,只是建院地点应该认真挑选。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空气更加清新。滕院长带我们到市区中心,参观了奇瓦瓦省最高法院的新楼和旧楼。之后,我们前往市区西边的一个水库。在不断变幻的晚霞之下,我们看到了奇瓦瓦市最美的一面。

27日清晨,我们赶到机场,但飞机晚点两个小时。当我终于坐在去墨城的飞机上时,看着被沙漠包围的奇瓦瓦,一个问题浮上我的脑海:中国文化应该如何走向世界?啊,这个问题太大了!我闭上了眼睛。

27日下午,我们回到墨西哥城。飞机晚点两小时,堵车耽误两小时,赶到卡萨布兰卡酒店时,已经快下午五点了。这真是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我们感叹道,经历了墨城的堵车,北京的堵车已经可以容忍了。演讲的时间是六点开始,我们入住后换上衣服就急忙赶往学校。

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是拉美地区最好的大学之一。演讲设在图书馆门内的大厅,摆了近二百个椅子,但是没有人。我就有些担心。根据经验,在国外的大学演讲,听众能有四五十人就不错了。如果面对一大片空椅子演讲,那是有巨大压力的!图书馆的负责人说,学生一般都来得比较晚。果然,一群群的学生陆续走进大厅,演讲开始时已经基本上坐满了。

国立大学负责学生管理的女教师主持演讲,对我做了比较详细的介绍。我在热烈的掌声中开始了演讲。

我先用英语做了开场白,然后询问同学们能否听懂我讲的英语,并说我还可以讲中式英语,更好懂,很多学生都笑了,说明他们听懂了。不过,根据学生们的表态,我决定还是用汉语讲,由姜珊译成西语。

我讲的主题还是“我的文学梦和法学缘”。看到现场的学生年龄都比较小,我就简化了涉及中国法律制度的内容,重点讲述了我从文学到法学再到文学与法学相结合的人生经历,并通过我在爱情推动下步入法学殿堂的故事,介绍了那时中国人的恋爱观和实况。现场不时响起感叹声,有时还夹带着尖叫声。在介绍我的第一部小说《血之罪》时,我还通过让学生猜测的方式讲述了鄂伦春人的树葬习俗。最后,我们依然做了情草结的游戏,由宋歌朗诵小说片段,由姜珊讲解游戏规则。由于人太多,图书馆准备的草叶不够,学生纷纷举手争取机会,而且很快就有人获得了赠书,现场气氛达到高潮。演讲结束后,许多学生来找我签名。有些人拿着我的小说,但大多数人都拿着笔记本。他们很认真地报上姓名,我也很认真地用中文签名并写上我惯用的“一痴一醒”。我确实签得有些手酸了。终于签完了,一些学生还等着合影留念。学生们的这些要求,都是必须满足的。这种事情,我很有耐心。

走出学校,东道主带我们来到加里巴迪广场的迪南巴饭馆。这里不仅有地道的墨餐,还有传统的流浪乐。在广场入口处,我们就看到了许多身穿各色华丽服装的流浪乐歌手。在这个饭馆里就有三组流浪乐歌手在为食客演唱。我此次拉美行的工作任务都完成了。听着欢快的乐曲,品尝墨西哥大餐,我感到浑身轻松。

28日上午,我们去了墨城北部的玛雅人金字塔,登上高大的太阳山,然后走过死亡大道,观赏了略微低矮的月亮山。下午,我们来到墨城南部的水乡花坞,从另外一个角度领略了热闹欢快的墨西哥。

行前曾听说,墨西哥很脏,很乱,很热闹。我感觉,脏乱确有,热闹非凡。我们看到的墨西哥人似乎都很快活,玩商很高。大概他们懒得在名称等小事上浪费脑筋,所以墨西哥既是国名,也是州名,还是市名;奇瓦瓦既是州名,也是市名,还是狗名。当然,墨西哥有很多社会问题,如贫富差距超大,毒品泛滥,黑帮猖獗等。墨西哥的经济发展也比较缓慢,据说主要是受到了美国的掌控和限制。墨西哥人说他们是北美自贸区的最大受害者。他们还有一个有趣的说法:墨西哥离天堂太远,离美国太近。我理解,这有两层含义。第一,天堂管不到他们,而美国管得太多。第二,他们去不了天堂,只能去美国。此话耐人寻味。

今天我们就要经美国的休斯顿回国了,我很高兴。当然,回家的路还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