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住在农村,每天白天都围着围巾、穿着大棉袄去村外麦田小路绕一圈,下午再绕一圈。一路上寒风呼啸,阒静无人,麦苗黄瘪瘪粘在土里。

  就这么一路走到春天,麦田一天天绿起来,刚开始像雏鸡雏鸭的小黄嘴,渐渐丰茸厚密,颜色鲜嫩刮辣的绿,阳光照进叶子,能看见它流动的绿血。

  又一路走到它抽葶,结穗,穗头一天天变得多汁水,麦芒像粗硬的枪一样挺起来,你若下手去捋麦穗,每一根芒都带着锯齿,割痛你。麦仁躲在麦芒的枪丛里睡大觉,一边睡一边胖。

  麦穗也一天天黄。昨晚出门,夜色朦胧下,广大的麦田竟然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淡紫色,不晓得什么缘故,看上去那么贵气,不像是土地庄田,倒像是什么仙境里的什么植物在结什么样的珠玉。

  大约从前天开始,走在麦田夹裹的小道上,就能闻得见麦香了--白面的诚朴重浊的香气,又隐微,又厚实。

  往常的这时候,我家里就要磨刀石蘸水,把镰刀一柄一柄地“嚓嚓”地磨,磨得雪亮,手指试刃,且得小心,吹毛断发,极易见血。磨镰刀是我爹的事,我娘准备往地里带的凉茶水--粗茶叶梗子泡浓茶,放白糖,放凉。炎天夏日灌半肚皮,清热又解渴。时候一到,一人肩上垫一块旧毛巾,顶一顶朽黑的破草帽,拿一柄弯柄镰刀,割麦去。

  一张叫做《麦客》的照片上,一个男人肌肉虬张,挥舞一把巨大的镰刀,把一大捆麦子搂进怀里,仿佛透过照片,能听见“嚓嚓”的声音,像蚕争着抢着嚼吃桑叶,像天边远远地涌过来海水,像中世纪的武士沉默着争战,用武器收割生命。如今每个地块里都涌动着割麦的人,每个人都嚓嚓嚓、嚓嚓嚓,麦子一片片倒地,成捆,再竖起。一捆捆的麦运到田头,装上大车,进麦场,打麦去。

  那种老式的打麦机,铁皮包裹着身子,长着两张嘴,一头进麦个子,一头喷麦秸、出麦粒。铁皮肚里是好些铁条焊起来的滚桶,在里面把麦个子轰隆隆地打碎,麦秸扔出去,麦粒用麻袋装起来。往铁嘴里入麦子的那个人啊,头发、眉毛上粘着碎屑,嘴鼻里全是土,浑身粘满了麦芒,像个刺猬。

  所有人都顾不上说话,割麦、打麦、晒麦、收麦,在打仗哪!

  什么叫国计民生?那么大的一个词,就在这一粒一粒金黄的麦粒里,在噼哩啪啦往下砸的汗珠子里,在虬结贲张的肌肉里,在黑眉乌嘴的脸上和一笑起来洁白晃眼的牙齿里。

  如今麦子直接收割脱粒,当年我爹一辈受过的苦、挨过的累,人们可以不用再受。走在沃野平畴包夹的小道上,阳光下的麦田闪耀着明亮的金光。

  村庄的墙边种得有曼朵花,那样粉白艳红,大如酒杯,像绉纸做的一样,开在青灰的墙下,像田园里的一首小诗;开在废弃的窗棂下,像一阙被人遗忘的词;高低错落地开在白墙边,像谱出来的一首无字歌,你可以试着唱一唱。

  我陪着麦子一起生长,我看着曼朵突然开花。

  世界就这么一点点成熟和好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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