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苍白、消瘦的脸,中等身材,深青色的学生装,当那个中年男人要在我身边慢慢走过时,我的心突然一动,“李新!你是李新吗?”

  他停住了脚步,冰冷的眼光射向我,“你是在给我说话吗?”

  直愣愣的眼神,直冲冲的语气,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力,暗问自己:“我认错人了吗?苍白、消瘦的脸,深青色的学生装,简直就是我的高中同学李新的翻版。”但是他射向我的眼光淡然、冷漠,里面隐藏着迷惑和陌生。对我来说,李新可不是个陌生的人。我们曾做了三年的同学,三年中我们一直前后桌。

  李新和我做同学时,学校里还没规定统一穿校服,学生都穿着从家里带来的衣服。李新一直穿着深青色学生装。两套学生装倒替着穿。即使夏天里,他身上穿的也是深青色学生装式样的短袖,没换过其他式样的衣服。他皮肤白嫩的像个女孩子,有点瘦,谈吐文雅,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也是很多女孩子心中暗恋的对象。

  说起来当时我对他还有那么一点意思,总是找茬和他说话,向他请教学习中遇到的疑难问题,时不时地向他送几个秋波。可惜他不解风情,一心用到学习上,不但对我,对任何主动接近他的女孩子都不动心。

  “一个书呆子。”我们女同学私下议论他时,给他下了这样的定义。

  学生时期做书呆子,这种专注学业,不为外界诱惑动心的精神,更是让我私下里敬重有加,还为此写了不少缠缠绵绵的日记,来抒发我青春悸动的少女情怀。

  我是一个各方面都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不漂亮,学习也不是很好,虽然对李新有点非分之想,但自知与他不是一个类型的人,所以并没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投入进去。因此,三年的高中生活结束后,我们的关系也结束了。后来恋爱结婚时,他的身影在我心里晃动过几次后,也就不再出现。

  李新没对我的生活产生大的影响,并不能说明我会完全把他忘却。我自信他要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即使隔了许多年的时光,我照样不会认错人。那套深青色的学生装,就是存在我记忆里的一张永不褪色的照片。当今人们的视线里,五彩缤纷的休闲系列服装让人眼花缭乱,猛然间一个穿学生装的人从面前走过,把我拉回了遥远的学生时代。那温馨、亲切的装束让我一下子联想到李新。再看那张苍白消瘦的脸,虽然在无数风雨的洗礼中印上了岁月的痕迹,仍然清丽平展,找不到一丝皱纹。这种装扮,这张脸的主人不是李新会是谁?但他眼神里的迷惑和陌生动摇了我的自信。

  我自嘲地笑了笑,“对不起,认错人了。”

  “但是你喊我李新!”他一点感情色彩也不带,依旧冷冷地望着我。

  “请问你是李新吗?”他的冷漠让我的声音变得怯怯的。

  “是。”他盯着我回答:“但是我不认识你!”

  “我是郭丽。”

  “郭丽是我的高中同学,她比你年轻,你不是。”

  我突然想起同学聚会时听说过的话,李新三次高考落榜后大脑受到了刺激,一直没参加工作,也没成家,这些年一个人跟着母亲过日子。眼前的情形证实了听说过的话,李新确实已不属于正常人。

  我笑了笑,“来商场想买什么东西?”

  他不接我的话,依旧冷冷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一阵紧张,但他不在乎我的感觉,接着冷冷地问:“你是谁?”

  “我是郭丽,现在在这家商场上班。”

  他把眼一瞪,眼神变得很凶狠,“我说过,郭丽是我的高中同学,她比你年轻,你不是郭丽。你为什么冒充我的同学?”

  “李新,时间不会停止,你当年的同学会变得不再年轻。”

  “胡说,你说我老了?”

  “我是说郭丽已不像以前一样年轻。”

  “你是说我的同学老了?你说我们都老了,都没用了?你凭什么这样说?”

  我知道自己在李新面前辩不清了,只有息事宁人,“对不起,说错了。”

  “你当我傻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破营业员吗?还冒充我的同学?”他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还好,没再没完没了地逼问我,转身去选东西了。

  “营业员!”李新停下来招呼我,“黄豆多少钱一斤?”

  “两块九毛五。”我走过去回答他。他抓起一把黄豆来看了看,冲我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别在这里看着我,忙你的去。”我只有走开。

  我远远地看着李新,看见他拿了好几个小型购物袋,把袋子分开装黄豆,装完后把装黄豆的袋子挨个掂量掂量,依次放进购物篮里,走到拐角处没人看管的那个电子秤前,把一袋黄豆放到秤上。

  我对同事王说:“王,那人是我的同学。他好像对我有意见,不愿搭理我,你过去给他称一下吧。”

  王走过去,“您好,我来给您称一下。”

  李新斜了王一眼,“该忙什么去忙什么,有事我会叫你。”

  王讨了个无趣,回来向我发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同学?我不敢招惹他,你自己去给他称吧。”

  我只有自己走过去,“你好,商场里顾客不能自己过秤,让我来给你称。”

  李新像对王一样,很不友好地斜视着我,“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嗦,跟着我干什么?去一边呆着!”

  我忍着气,壮着胆,笑着说:“对不起,给你过秤是我的工作,你自己是不能过秤的。”

  “我没有自己过秤!”他冷冷地回答我。

  “但是……”

  “没有但是,你不会又要说你是郭丽吧?我不会相信你!离我远一点,有事我会叫你!”

  我也灰溜溜地回来,和同事王在远处观察着李新的举动。只见李新对着秤呆望了一会儿,拿出几粒黄豆放到一个空袋子里,又称下一袋,都称完后冲我招手,“麻烦你来给我称一下吧。”

  我走过去一称,各袋黄豆的重量相同:每袋516克,三元整,共七袋。我把贴上价签的黄豆递给他,他依旧用冷冷的语气说了声“谢谢”之后就转身走了。

  此后每隔一星期,李新都来买黄豆,每次都是七袋,自己称完重量后再让我来给他称。一袋516克,一克也不多,一克也不少。我们之间的对话也精缩到两句,第一句他来说:“麻烦你给我称一下。”我回答:“好。”然后我告诉他:“每袋516克,三元。”他答:“谢谢。”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买黄豆做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当然有用,但我没必要告诉你。”

  “李新,你真不认识我?”

  他直直地盯着我,好像在努力思考,“你是有点像郭丽。”

  “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我们之间有什么话题可谈?”

  “一别这么多年,叙叙旧不可以吗?”

  “我一点也没变。当年什么样,现在什么样。”

  “这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老同学没变。”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衣服上可以看出来。你还在穿学生装,可见你很怀念学生时期的生活。”

  “我的衣服过时了吗?”

  “不过时,是一道特殊风景线。让人回想到了那段美好的时光。”

  “美好的时光?美好,美好不过是个词语而已,现实中不存在。”李新眼光黯淡下来,转过身慢慢往外走。

  “李新。”我在他身后喊了一句。

  他回过头,“什么事?”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什么时候?”

  “二十分钟后,我在商场旁边的餐厅等你。”

  我坐在餐厅最里面的小桌前,要了两杯咖啡。李新走进来,四下看了看,走到我对面坐下,把手里提的黄豆放到桌子边缘,脸上淡漠的表情依旧。

  “你要和我谈什么?”

  “有一件事要请教:你现在为什么不认老同学?”

  “老同学,你真是我的同学郭丽?”

  “是,我是郭丽,上学时我们前后桌,我坐在你前面。”

  “当时你很瘦弱,不爱说话,学习成绩中等,考试时没得过前几名,也没得过最后几名。老师没夸过你,也没训过你。”

  “对,我是各方面都很平常的人。也难怪你一下认不出来我。”

  “我没认出你来,不是因为你平常,是因为我从来没想过去人群里辨认任何人。”

  “当时你是班里的尖子生,门门功课都得优秀,令我们望尘莫及。”

  “我是尖子生。”李新冷笑一下,“尖子生却考不上大学,这是为什么?”

  “这是命运,是命运在给告诉我们,此路不通,请绕道而行。”

  “此路不通为什么让它成为路?为什么别人走得通我走不通?”

  “世界上有许多为什么,但没有答案。没有答案的问题就不去追究了。”

  “找不到答案就不去追究。就让那个问题永久地摆在那里给人以困惑?”

  “困惑是给自己制造障碍,转过一个弯会柳暗花明。”

  “转弯?平庸的人才善于转弯。我只知道有志者事竟成。”李新沉思许久说出了这句话。

  “有志者事竟成。”我把李新你的话重复了一篇问:“这些年你在为什么样的目标追求?”

  “你是在羞辱我吗?”李新反问。

  “何出此言?”我看着李新将要发怒的脸。

  “我依旧穿着学生装,一直生活在回忆里。理想的大门为我关闭了,希望成为了泡影。我还会去追求,追求什么?去追求失败吗?连追求失败的机会都没有了。”

  “但刚才你说有志者事竟成。”

  “我相信这话没错。但我不是有志者,我是被狂风吹断的小树枝,没有根,没有适合我的土壤。我将面对的是枯黄和腐烂。”

  “你现在过得好吗?”

  “什么好不好,不得不一天天去过罢了。”

  “干什么工作?”

  “伺候我妈。每天为我妈做一次豆浆。”

  “然后呢?其余的时间做什么?”

  “看书,拿出高中课本来看,看看当年我输到了哪道题上?”

  “看出来了吗?”

  “你说呢?”

  “一定是实践题上。理论课你是强项。”

  “没说对。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阅卷老师疏忽所致。不是命运给我开玩笑,是那位老师给我开玩笑。”

  “他是在试探你的毅力。”

  “但他不知我承受不起。他让我找不到了出路。”

  “是你粗心,只要一转身,路就在脚下。”

  “转身?尊贵之身可以随便转动吗?”

  “迷茫徘徊难道会轻松?”

  李新低下头,眼睛盯着杯子里的咖啡,长长地出了口气。

  “没想到会喝上老同学的咖啡。不怕你笑话,这小餐馆虽然不高档,我也从没进来过。”

  我找不到合适的话回答,就保持沉默。

  “你觉得我现在很可怜吗?”李新见我不回答,就接着问。

  “只是不理解。不理解当年处处优秀的同学,会因一条路不通而选择沉默。”

  “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要来走这条路的。路不通,人心就死了。”

  “心死了,人还是要活下去。”

  “我这样活着和死去没有区别。”

  “你在伺候你妈,你并没逃避责任。”

  “我靠我妈的低保生存。”李新眼里放出一股冷光,“我伺候我妈。我还是有用的人。我还能伺候我妈,否则我也没了活着的意义。”

  “你的思维还很敏捷。”

  “何以见得?”

  “从你买豆子的重量可以看出。电脑秤四舍五入,485克到516克之间收费都是三元,而你选择了516克这个最大限量的重量,在没计算工具的情况下,能精确到这样的极限,真让人难以想象。”

  “你不是也知道这个极限吗?你是当年我们班里最平常的学生,你就知道的事,我能知道有什么特别之处?我还低估了你们,以为你们不会注意这些小节。”

  “以前我们是没注意过,但每次给你过秤时重量都是516克后才心生疑问,纳闷为什么你不买500克这个整数,而多出了16克,琢磨来琢磨去才琢磨出理由在这里。”

  “这么说你并没把我看成别人眼里的傻子?”

  “我知道你和上学时一样聪明,反应一样敏捷,只是故意封闭自己,不想和别人交流罢了。”

  “我是看破了红尘。忙也一天,闲也一天。哭也一天,笑也一天。一天一天混下去和一天一天干下去没有区别。过不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就迷迷糊糊去混日子。反正到最后都一样两手空空地去阎王爷那里报到。”

  我喝了口咖啡,说实话我一直喝白开水,并没喝咖啡的习惯,因为请老同学才破例一次。苦苦的咖啡进到嘴里有点难以下咽。

  李新也端起了杯子,“白开水和咖啡,垃圾桶里捡出来的剩饭和高级饭店里的大餐有区别吗?都是用来维持生命,只是味道不同罢了。名人和普通老百姓,乞丐和富翁有什么区别?只是身上穿的衣服,睡觉用的床不同,死了还不一样进火葬场,全化成一把骨灰?”

  我怔怔地看着李新苍白的,不带任何表情的脸,无言以对。

  “我说得不对吗?干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你以为我在说疯话吗?”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我觉得你说得很经典,确实如此。”

  “欲望让人产生动力,也让人产生压力。我没了欲望,所以既没动力也没压力。”李新说着站起来,“如果你还有话说,赶紧讲。如果没有指教,我要回家了。”

  我也站起来,无意识地拿出手机看了看。

  李新又冷笑了一下,“不要告诉我你的手机号。本人没有手机,不会用,也不想用。我这个同学认不认也没关系,有事我不会找你,你找我我也帮不上你的忙。所以以后我们还像谁也不认识谁一样,你做你的营业员,我做我的顾客。”

  我愣愣地站着,愣愣地看着李新苍白、冷漠的脸,默默地听着他的话。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可以走了吗?”

  我木然地回答:“走吧。对不起,耽误你时间了。”

  李新走了,出了餐厅的门他又回头看了看,看我还在那里傻站着,又转回来,“怎么还不走?是不是心疼那两杯咖啡钱,不然我去结账?”

  我笑了,我笑自己在当年的同学面前扮演了一个可笑的角色。

  我笑着冲李新摆了摆手,“回家为伯母做饭吧,我也要回家。再见!”

  李新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嘴角泛出一丝笑意,这笑意不再冷。

  李新就带着这丝笑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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