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宅院呈长方形,东西长,南北短,大约三分多地。六孔砖窑,坐北朝南,是黄土高原上比较典型的建筑样式。在村子里一排排的住房中间,老宅院一点儿也不起眼。


  老宅院西侧紧挨着一条大路,作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修筑的村道,这条路还算比较宽敞,卡车都可以通过,只是院子的旁边刚好是坡道。院子的大门就在西侧靠南的位置。我们刚住进去的时候没有任何门,后来安上木栅栏门,再往后又换成了结实而又美观的铁皮大门。院墙也先后经历了从无到有,从土坯墙到后来砖墙的变迁。


  进了大门左手边,与大门整齐相邻的是一个放杂物的房间。它的前身是羊圈,羊圈边上以前还有过鸡窝,后来翻修房屋的时候拆了。杂物间前面有一棵枣树,不记得什么时候栽种的了。枣树并不太粗壮,但每年秋天,繁茂的枝叶,总也遮不住密密麻麻的蜜枣。枣的个头不大,但吃在嘴里真像是喝了蜜一样甜。院子里还有桐树、杨树、椿树,记忆中,每棵树都留下了浓浓的绿荫,绿荫下面又演绎了令人难忘的故事。


  院子最东侧,盖了一间厨房,是稍晚时候盖的水泥现浇平顶房。正屋前面,铺了两米来宽的水泥地。除此之外,院子里大部分都是土地面。院子靠南、厨房往西,父亲开辟了两块不大的园子,厨房往西种菜,院子靠南的园子里养花。小菜园里搭着各式瓜架,黄瓜、丝瓜、南瓜竞相媲美,小花园里月季、美人蕉、菊花争相吐艳。菜园和花园面积都不大,却为院子增添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不大的院子,却历经了三次建设。听母亲说,六孔砖窑,最初先盖了靠东的三孔,因没钱马面(即修建窑洞前面的墙体及门窗部分),砌了个窟窿就搁下了。过了两年,才请泥瓦匠马面了这三孔砖窑。这次动工,还在三孔砖窑的西边,临时盖了半孔窑用于做饭。三孔砖窑,中间是厅,两边是卧室。窗户是木制的,下面安着一块不大的玻璃,上边是拱型,糊着绵纸,每到腊月里都要换上新的。我八岁时候从姥姥家回来住的时候,家里就是这副样子。


  一直等到我二十多岁结婚离家之后,家里才又重新翻盖了房屋。三孔砖窑变成了六孔。在最西边空出来的位置,建了半间放杂物的隔间,窑顶的土层上也抹了水泥面。小时候,记得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屋里偶尔也会下小雨。母亲一边让我们姐弟几个忙着移开被淋湿的东西,拿出脸盆接雨,一边到房顶上想办法堵漏。抹了水泥面之后,当然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上房顶的楼梯(村里称之为楼坡)从东侧移到了西侧,比原来的设计更合理,上下也更方便了,正式的厨房也是这时候盖起来的。大门是一户人家的门面,也象征着这户人家的身份与品味。在几经修葺后,我家的院子里终于建成了像模像样的大门。这大门不仅仅是保家护院的那一扇铁皮门,而是一个由砖砌成的门楼,两边有门柱,上面有挑檐,进深约有两米,看上去美观又大方。夏天坐在大门下乘凉是最惬意的了,阵阵凉风徐徐吹过,母亲和邻居家的婆姨们常常坐在那里织毛衣、择菜,风把她们的笑声传出老远。


                           二


  炎热的夏天,是院子里最热闹的时候。早晚饭,都在院子里吃。全家人围坐在一张红色的小圆桌前,我们姐弟几个有时候边吃边打闹,母亲一边舀饭夹菜,一边维持秩序。以前养鸡的时候,小鸡太小,在鸡窝里自己上不了架。母亲怕小鸡被黄鼠狼吃掉,每到傍晚,都要我们把小鸡一只只捉到藤编筐里,挂到屋顶上垂下来的铁钩上。我最乐意干这个活儿。天色将暗,我先跑去把木栅栏门关上,再开始捉鸡,而小鸡显然不甘心束手就擒,跟我玩起了捉迷藏。我追着小鸡满院子跑,常常累得气喘吁吁,最后不得不向两个姐姐求助。在我们仨的“围追堵截”下,这项任务终于胜利完成。在清点过数,保证所有的小鸡悉数归巢后,再踩着凳子挂到铁钩上。放学回家后,我们抓紧时间写作业。吃过晚饭,弟弟早早撺掇着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大家分工合作,有人搬电视,有人摆凳子,有人上到房顶上调整天线,邻居们也陆陆续续来到院子里看电视。夏日的夜晚燥热无比,但院子里凉风习习,伴随着电视里的欢声笑语,我们沉醉在美妙的时光里。


  秋姑娘染黄树上的叶子和小花园里的菊花时,院子里也迎来了一年当中最丰盈的季节。花生、玉米、豆子、谷子先后从地里收回来了,这儿一丛,那儿一堆,院子在这时候就显得有些局促。每天傍晚,母亲忙完地里的活儿,就召集我们一块儿剥玉米棒子皮。看着门前几乎像小山一样高的玉米堆,我总是追问母亲这啥时候才能干完呀。母亲总是不慌不忙,说咱一天剥一小堆儿,过不了多长时间这一大堆肯定能干完。相比剥玉米棒子皮、摘豆角、碾谷子,我更爱干的是摘花生,因为,摘不了多少,母亲就应我们的强烈要求,先煮上一锅。新鲜的花生,加上盐、花椒、大料等调料,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闻着扑鼻的香味,我们手上的动作不禁加快了。等成捆的玉米挂到墙上,花生、豆子、谷子晾晒到房顶上的时候,意味着一年的秋收就快大功告成了。看着辛勤的劳作终于化成了丰收的果实,我们小小的心里种下了美好的希冀。


  冬日的院子,是有些寂寥的,除了偶尔光顾的麻雀飞到院子里前来觅食。最令人期待的莫过于下雪了,整个院子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抓起一把雪攥在手里,手心是冰凉的,心里却生出热腾腾的兴奋。堆雪人、打雪仗,虽然也不过是这些略显老套的桥段,但是普通的事情与特定的环境一联系,就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和温润的记忆。


  老宅院是普通的,与那些有钱人家修建的高宅大院相比,甚至有些寒碜,但是对我们姐弟四人来说,却记载了难以磨灭的成长痕迹,奠定了各自人生的根基。那里,是我们人生起航的地方,也是中途的加油站;是每个人心灵的港湾,也是灵魂的栖息地。


  如果说,老家的院子于我们姐弟四人意味着人生的起点、难忘的记忆的话,那么,对父母来说,那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根,他们精神的寄托。父亲原先在省城工作,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忙农活,做家务,照顾我们。那个年代,靠着微薄的工资,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已是不易,想要盖几间房屋父母不知道犯了多少愁。为了多挣点钱早日盖好属于自己的房屋,父亲下班后到工地上拉砖,每拉一车砖可以挣到几分钱,他的肩膀被勒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另外,还去技校兼职教课,赚取一点儿菲薄的收入。靠着用汗水、用心血积攒起来的钱,凭着无限的希望与毅力,父母一点一点努力,一次一次动工,终于盖起了家里的房屋,老家的院子也才得以竣工,还打了一眼水井,为我们提供了遮风避雨的居所,相依为命的环境,放飞梦想的牧场。


                           三


  在经年的岁月中,院子的每个角落、每一个房间里弥漫的特有的气息,无不浸染着生活的底色,渗透着日子的芬芳。老家的宅子,早已成为家人生活的场所,精神上的图腾。而如今,这一切却变成了一个符号,这特殊的符号记载着我们的成长历程,见证了我们的欢笑泪水,镌刻着我们的精神印迹。令我无比遗憾和痛心的是,老家的院子,如今也只能作为符号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与记忆中了!


  是的,这样一个承载了我们全家人无数汗水、心血、情感与梦想的院子,现在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因为它被卖掉了!而且,在卖房子的过程中,我还充当了撺掇与督促决定的角色。这,成了我一辈子的痛。在事隔八年之后,再重提旧事,并且能相对平静地回忆过往,于我是几经努力才鼓起了勇气。


  十多年前,弟弟有了孩子后,父母就去他们所在的城市带孩子。家里临时找了邻居帮忙看门,这一看就是几年。这期间,寒暑假或者夏收秋种的时候,父母零星地回来住过。八年前,我们姊妹三个所在的镇上建房子,一是考虑到住楼房用水电气方便些,二来父母年纪大了,在我们身边便于照顾,这样我们就张罗着给父母买了一套房子。在房子快要建好的时候,帮忙看门的邻居提出想要买房子,而我们也觉得既然今后要住新楼房了,村里的地不再耕种,房屋似乎也失去了保留的意义,卖也就卖了吧。


  全家人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就做出了卖掉房子的决定。也许当时过多考虑地是现实的因素,而忽略了精神层面的东西。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老家的院子从此不再属于我们。


  谁知道签了卖房契约的当天晚上,父母就后悔了。听母亲说,她和父亲几乎彻夜未眠。也许是想到今后这里再也不属于他们,也许是想起他们当初为建这座院子付出的无法用金钱计量的心血。我知道了以后,心里也是格外的难受和后悔,难道卖房的决定做出得真的是太冲动了?


  但是在表面上,我不能让父母看出来,还得想方设法安慰他们。劝他们反正以后也很少有机会住,像我们这种情况,某某家和某某家不是也都卖了吗?看得出来,虽然当着我们的面,父母不怎么提这件事了,但是他们内心根本没有看开,而是处于一直自责,有时甚至是互相埋怨的状态。曾经有一度,母亲提出要回村里再买一块地基,重盖新房子。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自己判断和处事的能力表示怀疑,而且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对事物的判断。老家的宅院,从此成了我不愿也不敢碰触的一个话题,一个不得不面对的情殇,一个心底深处的死结。好多次想记录下这段经历,几次提笔却又几次搁笔,我没有勇气面对既成的事实,也无力走出这件事带来的阴影。


  那段时间,我们和父母之间刻意回避着这个问题。对母亲提出回村建房的意见,我们大都不置可否。其实我们心里明白,这只是她老人家心里难受,想要纾解情绪、自说自话的表现。我们心疼的不是那所院子本身,而是院子里盛放的太多温情记忆;我们怀念的也不是那几间普通的房屋,而是房屋里曾经留下的带着我们体温的故事。就算是真的重新盖几间房屋,我们没有在里面生活过一天,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令我们欣慰的是,随着父母住进新居,与周围的邻居渐渐熟稔起来,并慢慢地融入新的环境,他们的晚年生活才又重新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和安定。


                           四


  再后来,我一直想回旧宅去看看。看看割舍不下的村里的老屋,看看无数次魂牵梦萦的老院。这期间,我多次回过村里,不是没有机会,只是缺乏勇气。前段时间,爱人陪母亲回村里办事,他特意跑到我家的旧宅院看了看,回来告诉我,新主人把房子拆了,正在大兴土木,地基垫得比原来高出了许多,旧有的建筑几乎都不见了踪影。我听了后,心里五味杂陈。忙问,都拆了吗?一间也没留吗?大门口的枣树还在吗?院子变成什么样了?


  自此以后,我心里的难过和自责又增添了几分。原来还有几分念想的旧宅,就这样在这个世界消失了,院子倒是还在,可已经面目全非,旧日的踪迹全无。呵!我心里永远的老宅,我梦中永远的院子,今后也只能永远留在心里,出现在梦中了啊!


  年轮渐长,我渐渐明白,有些东西,其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一定要让人使用它,或者欣赏它。在现实生活中,或许它为你提供不了实际的收益,甚至可能成为你的累赘;或许属于你的时候,你不会察觉到它的存在,而一旦它不再属于你,你会从心里感到难言的苦楚。就像是我老家的老宅院,即使当初没有卖掉,如今父母在那里长住的可能性也不太大了,但是,如果它依然属于我们,哪怕长年也不回去一次,但一想起来在老家的那个村子里,有那样一座美丽、温馨,又写满故事的院落,心头会不由得溢满温情!有些东西的存在价值,就是为了让人怀念它,就是让我们的情感奔涌的时候有所依附,就是在我们精神疲惫的时候有寄托的地方。前不久,弟弟在省城买了精装的高层住房,打算让父母近期过去住。父母也准备今年就留在那里过年,但我知道,即使父母走得再远,老家的宅院仍然是他们心头的牵挂。


  今天,母亲回老家办理社保卡,我再次陪她回了趟村里。在村委会办好相关的手续,我提出到老院子去看看。母亲说,还看什么呀,听说人家都翻盖过了。怕母亲难过,我让她先到老友家闲坐,而我自己执意去看了。院里并没住人,新起的现浇顶房屋还没彻底完工,门窗也没安好,仿佛掉光牙齿的老人大张着嘴巴。整个院子真的是面目全非,房子的结构变了,布局也不一样了。院子里的树一棵也不见了,就连大门也翻盖过了,院子里种的白菜、萝卜、大葱长势正旺。


  八年了,卖掉房子之后,这是我第一次踏进老宅院。无数次想象过看到院子时的情景,现在的我,却没有了当初想象中的心潮起伏,翻江倒海。恰恰相反,我很平静,只是有些许怅然,点滴遗憾。同去的爱人一再催促我走。站在院门口环视一周,我一步一步,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沉重,走出了那曾经是老家,而今不再是自家的院子。身后,深秋的风扫过葳蕤的白菜、萝卜,摩挲着它们的叶子,“沙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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