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钟,一个三天后要举行婚礼的年轻姑娘走进啦啦街唯一的浴池。这一刻姑娘特别希望婚礼是在夏天举行,那样就可以在家里冲洗,免得赤裸裸地给一起洗澡的人相看个够,还要应付那些长舌妇的问长问短。 

  准新娘走进浴池不久,一个邻村大嫂也跟着进来。她是专门来洗澡的。按说,她居住的村子也不算小,可就是没有浴池,所以每年入秋后,她总是一个月来洗一次澡,不像有的人只在入秋后洗上一次就能挺过一个冬天,来年春天再彻底一洗。她不。村里的人都说她过分干净,不嫌麻烦。好在她有亲戚在啦啦街,一切都还方便。 

  刚才提到的两人和其他十多个一起洗澡的女人一起目睹了即将发生的事情。 

  啦啦街的浴池在啦啦街正中间,过去是村供销社。浴池老板原来在城里建筑工地做瓦工,直到累出腰间盘脱出,不能继续干了,才回到啦啦街,正巧赶上供销社解散。在城里打工多年的瓦工觉得有必要唤醒村民的卫生意识,就承包了供销社的房子,简单装修了一番,经营起浴池,每周开业两天,一天女,一天男,虽然装修工程粗糙,但水烧得热乎,收费又低,很受村民欢迎。 

  玉米抱着张嫂送给她的一包衣服走进浴池时,已经下午两点,之前她一直在酱菜厂洗菜,洗得头不抬眼不睁,出了很多汗。一起洗菜的人说你这样的干法,让我们很为难,你是想评先进还是想累死我们? 

  玉米不回答,只是温良一笑。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自己是真的喜欢洗菜这活,再说下午要去洗澡,上午该多干才是。 

  中午吃过饭,玉米找到张嫂请假,要去洗澡。张嫂说去吧去吧,不过看样子你可没经验,澡堂子下午的水没有上午好,下次去洗澡一定要上午去,上午水干净,洗大池子,越早去越好。 

  玉米感激地点头,说下次一定早去,今天不去是不行了,身上太脏。 

  你是不是就这一身衣服?有换洗衣服吗? 

  没有。 

  那怎么行?你等等,我给你找几件带上。 

  张嫂回身上了二楼,一会工夫,抱出一摞衣服给玉米,有毛衣,有衬裤,说这些都是不穿的,都没破,你要不嫌,就拿去穿。 

  玉米正需要这些,心里感激,忙说谢谢,接过衣服,又说了声谢谢才转身离去。张嫂觉得玉米是个很实在的人。这头玉米也觉得张嫂是个实在人,既然送了衣服,就说明她已经接受了自己,估计不会再找山东子麻烦,更不会把自己交给公安或者医生什么的。也许,自己真的可以在这里驻扎下来,可以每天和山东子一起做饭,一起上工。也许哪一天,横在两人被褥之间的小饭桌就会被搬到地上。 

  玉米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到了云端。嘿嘿!看来“我本放荡”有案可稽呀!但,无论怎样,这样一想,心里竟然甜蜜起来。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玉米抱着张嫂送给她的一摞衣服,心里暖洋洋地走进啦啦街浴池,走过浴池外屋走廊的水泥地,脱下衣服存放好,走进热汽腾腾的洗澡间。脚下的瓷砖很滑,眼前蒸汽弥漫,一片模糊。 

  玉米停下脚步,让眼睛适应了一会,才看清屋里的一切。眼前是个大水池子,四、五个女人裸着身子坐在池子边搓洗着,另有七、八个女人泡在池水里。如果不是水温和女人们的姿势不对,玉米会以为这是游泳池。 

  见有人进来,女人们一起去看,见是玉米,大家越发看得仔细了,周围显得过分安静,只有拨弄水的声音。大家都知道玉米是村里新来的失忆人,也知道她和山东子睡在一铺炕上。这是几天来村里的头号新闻。头号新闻里的关键人物是山东子,他是村里的名人,因为气质不凡谈吐出众差不多是所有女人关注的目标。顺应下来,谁与山东子在一起,谁就一起被关注。如今,跟山东子睡到一铺炕上的女人光着身子走了进来,大家没法不去看个究竟,没法不把玉米的眉眼、胸脯、屁股、毛发看个通透明白,回头说给那些没机会看到的人。

  啦啦街的女人们聚精会神地端详玉米,眼神里没有禁忌,包括准新娘,包括邻村来的大嫂。水池边坐着的人给玉米让出一块空地,玉米小心着脚下,头朝外坐到池台上,然后把脚抬起,转身180度,把脚伸进水池,一点一点探着底,最后把整个身子坐进水里,只露出肩膀和头。几天来,在路上,在酱菜厂,玉米已经习惯了大家对自己的好奇和目不转盯,不觉得意外。 

  水很热很舒服,毕竟是洗澡,不同于游泳,大池子也明显不同于淋浴,周围环境气氛都是洗澡必备的,热腾腾,懒洋洋,一切都在释放,大门敞开。 

  水池子里的女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米,迟迟不肯收回目光。玉米不去在意,在众目睽睽下搓洗,嘿嘿!跟在直播间主持节目刚好相反,那时大家虽然能在收音机里听到你声音,却看不见你,不知道你是谁,同样,你也看不见任何人,不知道话说给谁听,有无用处,因此整日心底空空然。如今众目睽睽,谁都能看到你,甚至彼此四肢偶尔还会在水底刮碰,却心底坦然,毫不别扭。

  山东子与一群男人洗澡时也该是这样的情况吧?不会的,山东子已与大家非常熟悉,又是神态从容举止笃定的人,可以应付一切,可以说话,可以就蔬菜、收成什么的聊聊。玉米想象着再过一些日子,当自己与大家也都熟悉了,是不是也可以一边洗澡一边说些什么,不一定,自己始终不是能跟大家打成一片的人。 


  玉米把长发沾湿,用带来的肥皂轻轻涂抹着,揉搓着,搓出许多泡沫,然后再把头发顺到水里冲净,头发立即顺滑了。看来肥皂是完全可以洗头的,以往没发现肥皂顺滑头发的功能,一直不敢用,只用专门的洗发水。也可能这里的水质好,这个可能性比较大,因为身上也明显顺滑许多。 

  渐渐的,周围不再像玉米刚刚进来时那么安静,有人开始说话,有人问准新娘的婚礼情况,问办多少桌酒席。有人说起刚刚去世的老张头,他的三个儿子正在为父亲留下的房屋及家电归属问题剑拔弩张。女人们一边说,一边在一个水池子里洗头洗脚洗身子,还有互相搓洗的,一个个白花花的身子,不像脸蛋那么黑糙。玉米的身子也是白花花,但并没比其他女人白出多少,一样的凹凸,一样的袒露,脚趾相互摩擦,肩膀矮着肩膀,乳房对耸着。一时间玉米有些恍惚,竟觉得自己本就是啦啦街的人,祖祖辈辈一直住在这里,没出过远门,大家都是乡里乡亲,都熟悉,总在一起洗澡,一起洗菜,然后彼此睡在一铺炕上,天天吃萝卜丝疙瘩汤。嘿嘿!这到底是久远的记忆,还是一时幻觉,玉米没搞清楚,为此十分惊讶。也许,记忆与幻觉本就是一回事。 

  不到半个小时,玉米已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一路的风尘没了,满心的困乏没了,头发顺滑如丝,皮肤细腻如脂。她起身坐到池台上,头朝里坐着,捋了捋头发,双脚在水里划着圈,觉得舒服,也觉得好玩。玉米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蒸汽在她胸前背后缭绕着。 

  再享受五分钟,就走,她对自己说。 

  她没听到门响,没感觉到进来的人让水池子里的女人们都安静下来,似乎,有一只手推了自己一下。在滑进水里的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一句“哎!你就是那个玉米?” 

  玉米想在水里停住,想坐起来。她想用手或者胳膊肘撑住失控的身体,但脚下太滑,手下和肘下也太滑,都没成功,一口水呛进来,她倒进水里,又一口水……她的挣扎让她的身体加快了滑动,加大了扭曲。终于,她的头重重撞到一截从墙里探出来的金属管上。 

  玉米昏了过去。 


  张婕并没想把玉米推进水池子。张婕只想确认那个背朝门口坐在水池台上的长发女人是不是玉米,推她只是想让她转头让自己看看模样,没想到手劲太大,竟把她推到水池子里,再没上来。


  事情发展得太快,从自己在老榆树下车,到走进浴池,前后不到半个小时,一切都发生了,没留一丝反转余地。 

  啦啦街村头有七、八棵老榆树,聚堆长在国道旁,经过啦啦街的长途车都在这里经停。老人们说这些树有近二百年历史了。据说最初,有一对姓张的兄弟就是看中了这几棵老榆树才在逃荒途中停下脚步。如今,这里已经发展成像模像样的大村子,通了国道,张姓人家足足占了一半。如果细论,没准许多人家都是一个祖先。 

  张婕每次回家,都喜欢先到这几棵老榆树下站上一站,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几棵老榆树枝杈褡裢,遮天避日,总能奇妙地在瞬间还她宁静和安全。这里,是她不为人知的氧吧,补过氧,就可以从容走进啦啦街了。 

  这次去山西送货,出奇顺畅,对方不仅留下额外带去的三种新品酱菜,还把所有货款以及陈欠一次结清,大大出乎张婕意料,基本没费口舌。 

  欣喜之余,张婕反倒怀疑起来。多年的漂泊经历让她对幸运以及顺利之类的事情一直抱有警觉。多少次事实证明,顺利的背后总有意外事情发生,有时甚至措手不及。没错,顺利以及幸运一类的事情很少降临到她张婕头上,即使真的降临了,随之而来的事情也一定让她痛彻心肺,就像她与山东子的关系,甜蜜、幸福,而后毁灭。不!不!这样说显然不对,现在还谈不上毁灭,说毁灭还太早太悲观了些。山东子还在,对自己依然很好,依然把酱菜厂当成自己的家业用力经营着。实话说这次的三个新品酱菜,有两种就是山东子策划出来的,还有那挖了一个夏天的菜窖,也是山东子力主实施。先维持吧,不能急,终有一天,山东子会把自己娶回家里,然后两个人生出一对男女小山东来。 

  也说不定这次送货结账的顺利是历史性转折呢,说不定以后的运气真的能彻底改变呢。没准儿! 

  可内心为什么还慌张不已呢?你这个倒霉蛋,难道天生在逆境呆惯了,事情一顺反倒不习惯?张婕对自己的心态很不满意。自己一家差不多是啦啦街最富裕的人家了,可私下里,张婕还是不认可自己,不相信好运气会跟自己有什么长久的缘分。 

  就这样,张婕在老榆树下站了十多分钟,胡思乱想。老榆树的叶子已经掉光,每天傍晚飞临的上百只乌鸦们还没回来,那是很壮观的景色。冬天马上就到了,北方即将进入长达六个月的寒冬季节,远居广州的人们无法想象,南方那些不是候鸟的鸟们也根本想象不出。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张婕喜欢夏天,因此喜欢广州的气候,但仅此而已,也到此为止,她已经彻底告别了广州,告别了过去的一切。这里的冬天虽然寒冷,可这里是家,是根,这里有妈妈,有蔬菜公司,最重要的是,这里有山东子,她的佛,她的上帝,她的真主安拉。 

  离开老榆树,张婕进了村,先去日杂店,这也是多年习惯。张家的日杂店在村里开得早,是张婕从广州首次带回五千块钱办起来的。山东子指导张家办起酱菜厂之后,日杂店的生意就交给柱子打理。 

  柱子是个厚道人,当年张婕远赴广州,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有人甚至从此不再与张婕说话。柱子从小把张婕当成心中偶像,任什么也动摇不了。无论怎样,张婕都是最美的,不可替代的。所以在张婕远离家乡那些年,柱子一直照顾着张嫂的生活,柱子媳妇为此没少吵闹,几次提出离婚。好在柱子妈是个明白人,她跟儿媳妇谈过几次话,劝儿媳妇不必担心,说柱子心眼死性,而张婕是见过世面的人,经历的男人又多,不会轻易看上谁,更不会看上柱子,不会怎么着,叫她不要瞎操心。事实也的确如此,无论是在外地还是回来,张婕一直跟柱子保持着一种亲兄妹样的关系。柱子也没想过和张婕怎么着,只一心帮她,只要帮上她,自己就快活了。让家人高兴的是,自从柱子接管日杂店,每月都能拿回工资贴补家用,先是几百元,现在一千好几,家里生活比过去好过许多,媳妇自然不再闹。 

  张婕每次回来都先到日杂店看看,每次去都问同样一句话:怎么样?家里都好吧? 

  柱子每次都先说:“都好!都好!”然后再一一说说张嫂的忙,说说副厂长顺发的张罗,说说会计老杨的算计,再说说山东子的面面俱到无所不能,总之,能说上几嘴的都要说说。柱子知道张婕最关心的是山东子,就把山东子放在最后,先让张婕急上一急,然后多说点,逗小孩一样。张婕知道这些,每次都暗笑,觉得柱子这样的老实人能有这样的风趣实属不易。 


  这次有点不同往常。 

  日杂店没客人。柱子坐在柜台后面噼啪翻着一张发黄的报纸。张婕一进屋,柱子就嗖地站了起来,随即又弯下腰,从柜台里挪腾什么东西,不停咳嗽,边咳嗽边断断续续地说些张捷走后发生的事情,什么县长带省里的人来参观了,张嫂如何陪同,中午留客人在家里吃的饭,又说会计老杨,说老杨终于决定把老婆从县城接到啦啦街来住……咳咳……

  感冒了?张婕皱起眉头问。 

  是啊!这些天一直咳嗽……咳咳……柱子背转身子在墙上糊弄着什么,东一头西一头的没事找事……咳咳……

  有话快说,别遮着挡着。有什么意思,那么大的人!没咳嗽你干挤什么啊!张婕没好气地说。 

  身体不舒服……重感冒。 

  算了。你不说,我走了。 

  别。别走。我说。我说吧,不说我就憋死了。 

  快说,山东子怎么了? 

  他忙着呢。柱子没好气。 

  忙什么? 

  搞女人呗! 

  谁?张婕心一沉。

  不认识,一个路过的!一个盲流子,叫什么玉米。 

  盲流?玉米? 

  可不就是个盲流,都在一起住好几天了。 

  张婕怔住了。

  张婕怔在那里,血液凝固,脑海一片空白,拼了命想思考点什么,却白费力气,什么也思考不了。大脑亚休克,半天,血才开始回流。 

  一旁的柱子眼看着张婕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急,不敢再说什么,立在一边,看着张婕,不知道她接下来会怎么样,自己得随时准备着。还没等柱子想好准备怎么着,张婕已经冲出门去。柱子慌忙收拾了东西,锁上日杂店的门追出来。张婕早没了人影。 

  一切都有征兆,从去山西送货开始,一直到回来,买票顺,路上顺,与客户见面顺,回款顺,从去到回,从飞机到汽车,几乎想坐哪趟就哪趟,没有一丝折扣。无缘无故地顺,不寻常地顺,这对别人也许正常,对自己则非同寻常,所以自己才一直疑惑不解,才不信,才不托底。看来自己真是天生的厄运当头,终于乐极生悲了。一直怕着这样,怕这一天,也一直等着这一天,这一天还真的来了。山东子归了另外一个女人,不再属于自己。但是,怎么,仅仅是个盲流女,就改变了一切? 

  张婕去了老房,那里曾经属于她。那里发生的一切曾把她抬举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是那种没有一丝遗憾,可以随时死去的幸福,山东子温暖的脸贴紧自己,结实的手臂抱紧自己,蚀骨缠绵……足以营养一生,当然,也足以毁掉一生,毁掉她的呼吸心跳,毁掉她的过去与未来,毁掉一切。 

  家里没人。不要紧,张婕知道钥匙放在哪里。 

  打开门,进得里屋,张婕看见炕上的两卷铺盖和两卷铺盖中间放置的炕桌。哈!是摆给我看的吗?一男一女,一间屋子一铺炕,两卷铺盖怎么可能分开放?她飞速离开,顾不上锁门。


  张婕一进自家大门,张嫂就看见了,慌忙迎出来。之前,接到张婕今天回家的电话后,张嫂原本要派金杯面包车去县里接。张婕说不用,说喜欢坐长途客车回来。张嫂只好由她,只是再没让自己的眼睛离开过大门口。作为母亲,她要在第一时间见到女儿,然后亲口把山东子和玉米的事情告诉她。张嫂不知道女儿会怎么反应,只知道自己应该守在她身边。 

  妈!他不能这样对我。张婕的声音比往日低沉,眼睛没看张嫂,像是盯着远方的什么景物。我得找到他,我要当面问他。 

  张嫂知道自己晚了一步,看来女儿都知道了。张嫂说你找到他又能怎样?现在事情还没明了,还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呢。先别急,你先进屋。 

  山东子在哪?我得见他。 

  他去医院送菜去了。他回来你也别找他,我和他谈过了。 

  他怎么说?他承认跟那个女盲流的事吗? 

  他没说玉米的事,只是说不可能再和你一起了。还是从前那些老话。 

  妈!玉米是什么人?在哪? 

  就在咱们厂里洗菜,不过她现在去洗澡了,你明天再见她吧,先进屋,跟妈说说山西的事…… 

  没等张嫂说完,张婕起身去了浴池,大步流星。 

  张嫂担心出事,就在后面跟着,但还是晚了一步。张嫂走进浴池时,玉米已经全身浸到水里,头部重重撞到一截从墙里探出来的金属管上。 


  金杯面包车飞驶在一条幽静的省级马路上。太阳西沉,马路上来往车辆很少。 

  玉米躺在金杯面包车里,刚刚洗过的身子干干净净,柔软腻滑,裹着厚厚的毯子,毯子外面盖了两层棉被。看上去,玉米像是睡着了,只是脑侧有一处小小外伤,白色的绷带渗出深红的血。 

  张婕坐在玉米身旁,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玉米,看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陌生人,巴不得她只是睡着了,又巴不得她马上醒过来,坐起来,然后两个人手拉手说话,像一对老友,说村头的老榆树,说树上的乌鸦,或者说山东子,说那个属于她们俩的男人。 

  上天待自己不公平,无论什么总是突然来又突然走,比如幸运和顺利,比如幸福,比如霉运,总不让自己有丝毫准备。 

  永远没有预备期。 

  张婕的眼睛一阵阵泛酸,极力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她搞不清自己为什么那么心急而慌,非要在玉米洗澡的时候去找她,更搞不清自己的手劲为什么如此大,只一下,就把人推进了水里,再没上来。 

  苍天啊!自己很可能把玉米杀了。张婕扭头去看西沉的太阳,眼神里充满绝望。救救我吧!让玉米醒过来!苍天啊!您一定明白我没有恶意!您就让她醒来吧!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放下。我可以回广州,可以马上走。我可以离开他。

  就让他们欢聚吧!苍天啊! 

  张嫂坐在张婕对面,无奈地看着女儿那张越来越灰的脸,暗暗祈祷一切太平。她带足了钱,准备豁出一切救治玉米,为玉米,为山东子,更为女儿。只要人在,什么都好说。她对自己说,若谁能让玉米活过来,自己就把日杂店给谁,不,酱菜厂也可以给出去,身外之物,没什么了不得。 

  你再看看她脉搏,张嫂对随车的董大夫说。 

  董大夫,一个年过六十的矮胖男人,早年间的赤脚医生,如今在啦啦街开着自己的门诊,是他给玉米实施了简单的包扎和救助。自从上了车,他的手指就一直捏着玉米的手腕,从没离开。 

  心在跳。 

  跳得好吗? 

  弱。 

  你再掐掐她人中。 

  好吧! 

  董大夫答应着,放下玉米的手腕,去掐玉米人中。有句话他没说:眼球都不动了,掐也是白掐。 

  玉米睡得沉,不知道身边发生的一切,不知道自己所乘的金杯面包车正前往自己从未去过的北方,啦啦街北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家常年由永福蔬菜公司提供蔬菜的医院,闻名全国的省属精神卫生中心,暨精神病院。 

  金杯面包车行驶的方向与福利县城的方向正好相反,所以路上不再有兴隆镇,不再有繁荣乡,只有静静的马路和马路两边已经收获一空的田野。太阳即将落山,一车人脸色阴沉。柱子坐在车尾,默默地看着张婕,看着张婕哀伤紧张绝望忐忑各种神态变换不停的脸,不禁也六神无主起来。 

  面包车出发前,几个人争执了一番。张嫂要去县医院,说那里医疗科室全,救治手段可靠,县里又有熟人,不行就找县长。 

  董大夫和张婕坚决不同意。董大夫初步判断玉米的生命迹象正在减弱,不能挺过前往县城的漫长旅途,必须就近抢救。张婕建议马上去精神病院寻求救治,说那里会有经验丰富的医生和各种检查仪器,即使做开颅手术也足能应付。 

  柱子同意张婕。司机不发表意见。3比1,于是面包车直奔精神病院。 


  山东子每个月要给精神病院送一次菜,每次都是赶着马车去,每次除了送菜,都要和一个名叫赵宏的病人聊聊。这次聊得久了些,耽搁了回去的时间,刚好在返回的路上遇到急驰而来的面包车。他急忙拉住马。面包车也紧急刹车。柱子随即跳下,把山东子推到面包车上,自己赶着马车回啦啦街。 

  山东子没有准备,一眼看到躺在面前盖着棉被一动不动的玉米,他的心猛地一抽。 

  出什么事了?山东子下意识地把手放到玉米鼻子上,半天才感觉出微弱的气息。 

  她活着。一旁的董大夫说。 

  张婕想跟山东子说点什么,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眼睛噙满泪水,慢慢摇着头,看着山东子。 

  张嫂说了张婕的寻找,说了浴池里发生的不测,气息明显不匀,短促而喘。 

  山东子竭力克制着自己双腿的抖,不让别人看到。实际上也没人看到,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他脸上,那是一张极度哀伤的脸。他今天去医院送菜,因为和赵宏聊天,只多耽搁不到两个小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如果早些回来,或如果不去,玉米也许就不会直挺挺躺在这里。他顾不上整理耳边张嫂的只言片语,跪在车上去掐玉米的人中,又掐虎口,然后按压胸部。 

  张婕希望山东子过来打自己一顿才好。 

  而山东子,从上车起就一直守在玉米身边,一眼没看张婕。 

  车到医院门口,守卫不开门。山东子探出头来,守卫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不问缘由,痛痛快快开门放行。他太欢迎这个送菜人了。 

  这天,省属精神卫生中心的值班主任是位年近五十的女医生,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她指示护理员把玉米抬上车式担架,直接推进急救室。年近五十的女医生检查了玉米的眼睛、呼吸和脉搏,说:死了。 

  不可能!一直有心跳,你摸摸,她的手还是热乎的。山东子的眼睛像着了火。 

  人刚刚咽气,手还没凉下来。女医生补充说明。 

  玉米!玉米!山东子抱起玉米,一张脸因痛苦而扭曲。他把扭曲变形的脸贴紧玉米的脸,浑身猛烈抽搐起来,不再掩饰。 

  张嫂在身后拍着山东子的背,哽咽着不知说什么好。没人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好。没人说话。女医生叫来两位壮汉拉开山东子,把玉米抬进停尸间。

  山东子跟了进去,在停放玉米的床前久久伫立。 

  怎么可以一句话没留下,就这么走了? 

  那么多的话要跟你说,怎么可以一句不听,就这么走了?

  一切都还没开始,怎么就结束了? 

  山东子捶墙,泣不成声。 

  山东子反应强烈,出乎张嫂预料。她确认两人关系非同寻常。愧意渐浓,她觉得玉米的死和自己有关系,是自己没照顾好她,对不起山东子。那么个弱女子,不声不响,来去匆匆。张嫂跟在山东子身后,看着玉米被人用白布罩上,然后挽着山东子一起走出停尸间,来到医院走廊。 

  要不要去县里找找人,查一查玉米的老家,寻一寻玉米的亲人,也算对玉米有个交代? 

  不!不要!

  后事怎么办?

  我来。

  不找找她家人?总得有个交代啊……

  哪里去找?再说,玉米不会同意。她喜欢安静。

  行,听你的。 

  从签署死亡通知单,到两天后的送殡火化,所有手续都因为张家的关系和影响而变得简单易行。 

  两天后,在兴隆镇殡仪馆,山东子亲自把玉米推进焚尸炉,又亲自挑选了一款白色镶玉骨灰盒,亲自装拣了玉米的骨灰。他在玉米的骨灰盒前烧着黄表纸,一张张错开摆放。火柴一点就着了,火势很旺。 

  也许,看不见的灵魂借着火势跳舞呢,山东子想。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轻轻扒拉着纸张,随时添加。黑色的纸灰被风吹向辽阔而寂寞的田野,纷纷扬扬。 


  连续三天,山东子没和张婕说一句话,甚至没看张婕一眼。出殡回来,张婕跟张嫂说:妈!在山东子眼里,我就是杀人犯。他是不会原谅我的。 

  张嫂说你要给他时间。他不是糊涂人,不会那么想。再说,他和玉米在一起的时间总共也就四天,没有跟你的感情深厚。 

  话虽这样说,可山东子的举动还是让大家惊讶。当时,殡仪馆方面问山东子要不要举行告别仪式,他说不用,径直把人推进焚尸炉。之后,他也没按常规把骨灰盒存放在殡仪馆,而是带回家中,放在自己里屋的炕桌上。 

  他把骨灰盒带回家,到底要干什么?张婕不安地问母亲。

  你别管,由着他。慢慢就好了。 

  晚上,张婕睡不着觉,想着这一切事情太过突然,而自己又太委屈,必须跟山东子说清楚,不能总这么憋着。十点多种,她起身出门,去找山东子。天下起雪来,入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洒洒,落到地上又都化开。气温还远没到留住它们的时候。 

  院门一推就开了,窗口亮着灯,山东子分明没睡。张婕走到门口,犹豫起来,不知道自己进去后山东子会怎样反应。会不会赶自己出来?毕竟这几天山东子没和自己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难道,他真的不明白自己,真的因为这件事情就把两个人的关系划上了休止符? 

  真的没有将来了?连兄妹也做不成了?张婕难过极了,越发胆怯。她离开门口,走到窗口,站在阴影里朝屋里看去。

  山东子盘腿坐在炕上,坐在炕桌前。炕桌上摆放着玉米的骨灰盒。他在吸烟,这是张婕从未看过的场景。她呆呆站着,任由雪花洒落在头上肩上,化成水珠。 

  山东子在说话。 

  山东子在跟骨灰盒说话:

  唉!人生脆弱,世道苍茫啊! 没错!主要是生命无常。许多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生活本可以这样,可是转眼间又那样了,你无法预知,预知了也无法阻止。为什么?就因为人类是最茫然最可怜的动物吗? 

  哦!看来你同意我的观点,人类的确是最茫然最可怜的动物。

  我跟你说过,我是个逃犯。你别不信,我真是逃犯。我想,我俩可能一样,都是逃犯,逃离故土,逃离过往,逃离浮躁无聊的过往云烟。

  我真是逃犯,我从河南一路奔逃到这里。哈哈!对了,我不是山东人,我是河南人,我一想大家都叫我山东子这事就忍不住暗笑。当然,我早晚要告诉你。我早晚要告诉你一切。我从未跟别人聊过这些,没必要。我不需要谁的理解,不需要谁的倾听。我知道你会仔细听我说。你我是一样的人。我们来路一样,归途一样,都在扑奔一个零,一个空。你同意吗?

  一打照面,我就知道。 

  我在我们那座城市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是最年轻的市委常委,大权在握,天天搞钱搞项目,一呼百应,功绩累累,扶摇直上。你知道,我这种人,天天在电视上晃。

  嘿嘿嘿!就知道你会嘲笑我。 

  有一年,为了向‘五一’献礼,一座匆忙立项又匆忙施工的街头观景桥在我的极力催促下匆匆交付使用,结果节日期间发生重大坍塌事故,二十一人死亡,三百多人受伤,工程队队长和总设计师被刑事拘留,接受审讯,而我,由于身居要职,又有省领导的悉心安排和保护,平安无事,继续上我的班,继续着我的无量前途。 

  说得对,应该一枪毙了我。我同意你的看法。

  事发后第三天中午,去机关食堂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昏到在电梯里,被人送到医院抢救。在医院的电梯里,我自然苏醒,没用医生帮忙,对此,医生没查出原因,只说是劳累过度,或者上火。我心里明白,我知道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我醒了。 

  我猜你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对不对? 

  醒来后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像是刚刚从地狱里逃出来,一身大汗。我开始思考这许多年来从未思考过的东西,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聊无耻和不可救药。我像个苍蝇一样活着,肮脏,龌龊,原来那么吸引我让我意气奋发的活生生的工作和生活在我面前变成一堆白骨,发着肮脏的光芒。我恐怖而厌倦,不敢面对自己。 

  啊哈!你太宽容了。其实,我说自己是苍蝇已经很抬举了,苍蝇也是生物,生命力够顽强,而我只是空壳,一具空空的壳,没有灵魂,没有血肉,叫行尸更贴近,张狂无度的行尸。多年前我这具行尸就掉进了深渊,在没有底儿的深渊里飘着,任何一丝风都能把我吹动,吹得四处飘,不着边际地飘,永远靠不了岸,一具可怜又可憎的行尸。多年来苦苦追求的功名利禄原来就是我的裹尸布,恶臭熏天。没错,我肩上压了太多的东西,市里的、家里的、社会的,沉甸甸,甩不掉的沉甸甸。我是骄傲的儿子,骄傲的丈夫,骄傲的父亲,骄傲的市领导。我突然意识到,我面前有两条路,怎么着都是放弃,要么放弃自己,要么放弃周围一切。再没别的路了,我对自己说。我对自己说:你!你这唬人的家伙,你不过是堆臭狗屎。瞧!一旦清醒,我在自己面前再也骄傲不起来了。是的,我再也骄傲不起来了。我在辛辛苦苦赢得了世俗里的一切之后失去了自己,失去了真我本我,害了那么多人,害死那么多人,自己还佯装无辜,人五人六地活着,我怎么可以这样?

  我把单纯而美好的自己丢了,丢在来时的路上,眼前的自己我不敢再面对,我必须逃离,逃离眼前这个罪恶的自己。

  什么?这个你最好别问,我真不知道这种逃离到底是勇敢还是懦弱。我不去想这个问题。但自从动了逃离的念头,我就不再有精神,不再与人交流,不再负责,整日两眼迷茫,不再说话,注意力不再集中。 

  呵呵!是啊是啊!你说得对,这样的情况是不被允许的。我被市里送到北京,送到北京最好的医院治疗。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给我开了不少昂贵的药。但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醒了,也厌倦了,急于逃离,或叫摆脱。我开始寻找机会。终于有一天,我悄然离开北京,回到我的城市。我去医院看了一眼老娘,她正饱受糖尿病的折磨,一直是我二姐照顾她。我去时她在睡觉,我没惊动她,只在她的病房门口站了几分钟,就上路了。 

  我们那个城市在黄河南岸。在夜里,在桥上,我干脆利落地跳进黄河,想一死了之,想以死洗清自己的罪责和恶心,这是我当时惟一的渴望。不是吹牛,我跳得干净利落。没错,你梦里的那个人就是我。对,都对,那个站在桥头的黑衣男人就是我,我跳进了黄河。不跳黄河,我不是人。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知道我的罪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我必须跳。我看不到其他路。不过河水没淹死我,反把我冲到北岸。我想这是天意吧,那我就顺应天意。我不死了。我走。 

  就这样,我离开一切过往,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出走,想干干净净简简单单地活一次,就是个活着,没有任何附加,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欲望地活一次,不是任何角色,单纯的个体,简单的肉体组织,一个人走在陌生的世界里,走在大路上,走在湖光山色里,向着云朵和大路的交汇处走,感受新鲜的太阳和新鲜的风,过最初始的生活。 

  告诉你吧,你来以后,我常常猜测你的来路。你的神态举止让我觉得我们在这一点上有着相同的愿望和渴求。我想我猜对了。 

  知道吗,当时我身上只有一百元钱。我想既然老天不让我死,那我就活着。我一路往北走,一直走到啦啦街,遇到张嫂和张婕。啦啦街适合我住,张嫂和张婕也都是难得的好人,我们相处得跟一家人一样。这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几年了……而这些天……玉米!你来的这些天,我突然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是一种真正的轻松自在。我断定我们是天生一对,一样的来时路,一样的无欲无求。我已经悄悄在心里做了计划,我计划我俩明年春天上路,我俩一起走,往西边走,或者青海,或者西藏,总之,要找一块人烟更加稀少的地方,寻一个真正的落脚处,在更简单的地方过更简单的日子,不受任何诱惑与干扰。我知道你会同意我,我知道你和我有一样的心思。我们都是逃犯,一门心思逃离过往。 

  我以为在未来的旅途上,我们是真正的伴侣……我以为你是上天派来陪我的……哪料到你连一句话也没留下,一个人先走了。你不够朋友。 

  什么我都料到了,只是没料到我们的缘分这么短。你比我彻底啊,我不过是撕裂了与过往的联系,你可是撕裂了与生的联系,一丝不苟,撕裂了与所有的联系!也好!这回,你彻底解脱了……


  张婕张大嘴巴听着,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进入后半夜,更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滑坐在地上。雪停了。她的心和此时的地面一样,湿淋淋的,冰凉。 

  一切一如既往。啦啦街依然和往常一样守着那条干净通达的国道继续着自己的岁月旅程。酱菜厂的产品越来越受消费者欢迎。最近,南方一家非常有影响的报纸在二版头条刊发文章,题目是《北方的滋味》,专门介绍啦啦街永福蔬菜公司酱菜厂的产品和它们的女主人们,评价非常高。福利县县长办公会特别通报了这件事情。 

  只是张嫂母女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自从她们知道了山东子的秘密,惊讶之余,总担心山东子会在某个时刻神鬼不觉地离开啦啦街。人要走,拦是拦不住的。张嫂暗自预备了一笔钱,要给山东子路上用。 

  可山东子没有一丝走的迹象,继续每天来张嫂家的菜窖工地干活,和以往没有两样。期间,他还陪同张嫂进了几次县城,选了一处临街门市房作为永福蔬菜公司的办事处。此外,他与张婕之间也几乎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言谈正常,交往顺畅,没有意想中的怨恨和责备。

  能就这样顺遂?性格、经历使然,张婕又开始不安起来。

  最终让张家母女放下心来的是,有一天,当北方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降临时,山东子又像往年那样,把棉布门帘挂在房门口,遮挡越来越凛冽的北风,这充分说明他没有走的意思,最起码,这个冬天他要在啦啦街过。 

  玉米的骨灰盒还在山东子屋里,这件事整个啦啦街的人都知道,但没人说什么,至少没人当着张家人的面去议论。张嫂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甚至将心比心,觉得若是自己,也会如此选择。多年来悲喜交加翻来倒去的生活阅历告诉她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一种命,别人左右不了,自己也选择不了,所以什么事都不能刻意,不能强求,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千万别惦记。 

  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山东子早晨又去医院送菜,再没回来 


  冬天的北方,太阳出来得晚。那天,山东子早早起来,开亮十五瓦灯泡,给自己做了萝卜丝疙瘩汤。吃过饭后,他把毛巾、牙刷和一块肥皂放进一个塑料袋,把塑料袋放进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帆布旅行包,又把玉米的骨灰盒放到里面,然后抱起帆布旅行包,锁上房门,把钥匙和一封告别信一起放在张婕知道的地方。 

  今天是他给医院送菜的日子。医院昨天打来电话,要了白菜、土豆、萝卜和粉条。他要趁早把玉米入土,再把菜送去,然后把赵宏带走,带到外面的世界。

  在张嫂家,山东子套上枣红马,把装着玉米骨灰盒的帆布旅行包和十几麻袋蔬菜放到车上,蔬菜上面盖了两层厚厚的棉被,这是冬天运送蔬菜必备的环节。山东子赶着马车先奔啦啦街村头那七、八棵老榆树。在树丛的后面,距离公路稍稍远一些的地方,堆着一捆玉米秸杆。山东子把玉米秸杆移开,露出一个很深的坑,那是早些天山东子挖好的。今天,他要把玉米安葬在这里,让她守着大路,灵魂出游时顺畅通达。是的,他今天要上路,但不能带玉米一起走。就像几年前他在黄河北岸的庄稼地里思考后决定的那样,真正的上路,只能带自己。他穿着副厂长顺发去年送他的那件半旧军大衣,脚上是一双毡底呢面厚棉鞋。他把自己武装得很实在,同时也没忘把张婕一周前送给自己的蓝色羽绒服带上,给赵宏穿。 

  山东子把玉米的骨灰盒放进土坑,把土填平,又把玉米秸杆散乱地撒在上面,然后说:玉米!你剩下的那几百块钱我带上了,告诉你一声。我去接赵宏了。他在等我。说完,山东子赶着马车去了医院。 


  玉米活着的时候,山东子从未和玉米说起过赵宏,还不到时候。如果玉米活着,也许会跟自己一样操心赵宏,应该会的。可是玉米走了,一条生命没了,自己没能及时挽救回来……本可以挽救的,比如早早带玉米走,而不是算计着要等到明年春天;比如早早向玉米表达自己的情感,让尘埃落定,让其他人也都消停下来。选择,生命既选择,对与错尽在一念之差,就像当年,如果自己不匆忙上马那座街头景观桥,如果自己不强制性催促工期,那许多人就不会死去。 

  如今,许多人都因为自己的缘故死了,而赵宏,精神病院的在籍病人,自己有能力让他活下来,真正地活一次。若他愿意跟着自己,就一起走;不愿意,随他去。 

  按常理,山东子见不到病人,因为在这个省级精神病院里,病人都在指定区域内活动,重症病人在重症病房,病情特别严重的还要绑在床上,不得擅自活动。病情较轻的患者在普通病房,也是半封闭状态,到不了医院的后勤区。 

  赵宏是惟一一个在医院后勤区生活并工作的病人,山东子每次送菜都能看见他。事实上,山东子每次送来的菜,都是赵宏卸车。赵宏身材不高,敦实,干活肯用力,有使不完的劲。多年前,他因为高考落榜受了刺激,得了抑郁症,几次自杀未遂,后来病情又发展为狂躁型,几次伤人。家人不得已,把他送进这个闻名全国的精神病院。赵宏入院两年后身心痊愈,可一直没人接他出院。这所医院是全国同行业的模范医院,之所以模范是因为多年来严格执行着首任院长制定的管理制度,其中一项制度规定:不是直系亲属,没权认领精神病人出院,除非获得特殊审批,理由是不能让精神病人贻害社会,也不能让痊愈的病人遭遇潜在危险。 

  一次,一位病友的哥哥感动于赵宏对自己弟弟住院期间的照顾,千方百计打通关系,看到了赵宏的住院档案,查到了赵宏父母的单位。那是外省的一家科学院所。病友的哥哥经过一番寻找后得知赵宏父母在出差河南期间不幸遇难,据说是被一座垮塌的桥压死了,所幸留下一笔不小的存款,另有保险赔偿金,由单位行政部门管理,作为赵宏医疗费按期交付。 

  赵宏父母的单位早就知道赵宏康复的消息,可是没人肯把赵宏接出来,因为接出赵宏之后如何安排是个大问题,总得有个安排,有个去处。没人肯担这个累赘。病友的哥哥跟医院提议自己把赵宏接走,但医院不同意,一来对方不是直系亲属,二来没有特殊审批。医院也乐得有人不间断地替赵宏交付医疗费用,不希望赵宏被人接走。就这样,父母双双遇难的赵宏只好一直呆在医院的普通病房里,以院为家,和那些昔日的病友朝夕相伴,好在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谁也不嫌弃谁。后来食堂缺人手,医院派赵宏去帮忙,一直帮到现在。医院喜欢这样不付工资的用工方式,赵宏也喜欢食堂的工作,每天撒欢干活,怎么干都不觉得累,该干的不该干的一概不嫌,有一年还被医院评为优秀员工。 

  山东子最初听说赵宏的事,浑身就是一紧。他不敢确定赵宏父母的死和自己当年负责建设的景观桥的倒塌有没有关系,但他宁可相信有,因此对赵宏格外关注,每次去都要和他聊聊,聊外面的世界。赵宏喜欢他的到来,每次都告诉他自己的盼望和等待,每次去都恳请他多呆上一会。 

  把赵宏带出精神病院是个困难的事情。山东子既不是直系亲属,也不能获取特殊许可,惟一的办法是偷偷把赵宏带出医院,可这样就意味着自己再也不能住在啦啦街了,因为医院不会轻易放过偷带病人出逃的人,一定会把警察引来。山东子绝不会把自己交到警察手里,不会由着他们把自己当成三无人员,拍了照片,挂到网上……不,绝不,他已经习惯了流浪的失忆人身份,再不会让任何人把自己的过去查个水落石出,再不会跟已经割裂的过去重归于好。 

  其实,那么多年,自己也是在精神病院里,过着神经兮兮的日子,只是自己全然不知。好在自己逃出来了,玉米也逃出来了,赵宏也应该逃出来。救赵宏,就是救自己,就是救玉米。当然,赵宏出来,自己不可能管他一辈子,走一步看一步了,关键是要让他出来,让他自己选择一次。如果他愿意再回到精神病院,那是另外一回事。 


  冬天,坐落在山坡上的精神病院显得很优雅,院里院外都种着松树,病人的呼吸没有问题。这里已是真正的冬天,已经落过一场大雪,气温在零下十几度,呼出来的气体在寒冷中有模有样,白色,烟样。是的,所有物体都是有形状的。枣红马用鼻子拱着雪,不时打着喷嚏,很舒服。 

  门卫早已熟悉山东子和他的马车,笑呵呵地打着招呼,打开院门。那一刻,山东子猜这门卫早年也可能是精神病院的病人,病好后没人来接,或许自己没地方去,直接留了下来,就地安排工作,或许从小在医院长大,没见过外面的天,或许从没亲近过女人,或许一个亲人也没有,这才见谁都亲,毕竟这里久不来外人,谁来都新鲜。 

  老马识途,不用吆喝,径直奔了医院的后勤区,停在厨房后门。赵宏早早等在那里,大冬天,毛衣单薄,袖子明显短了一截,全靠身体结实。 


  十分钟后,山东子就赶车出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急?没多呆一会?门卫开着门,问着。 

  家里有事情。 

  不巧啊! 

  是啊!再见了! 

  一出院门,山东子就把马赶得飞跑。他要尽快离开医院,要在医院发现赵宏失踪之前坐上去县城的长途客车。山东子拉开棉被,露出平躺在车上的赵宏。他已经穿上山东子带来的羽绒服,紧张出一头汗。

  憋坏了吧?

  有点喘不上来气。害怕。 

  怕什么? 

  怕他们把我抓回去。 

  真的想出来? 

  真的想。 

  看来是真的想。一路上,赵宏一双眼睛不够用地东张西望,看不够雪后的原野和原野尽头的地平线。马车下了省道,上了国道。没过十分钟,两人就搭上一辆去县城的长途客车。上车前,山东子打了马屁股一下,说了声“回家”,枣红马就悠悠地奔着啦啦街走了起来。随即,汽车也开动了。 

  中午,车进福利县城。山东子带着赵宏下车后,走进一个只摆了四张简易小桌的小吃店,一人吃了两大碗肉丝面条,在汤里放了足够多的辣椒,汤都红了,两人眼睛也都吃红了。饭桌上,山东子问赵宏想去哪里,赵宏说我没地方去。我爸妈都死了,我也不会干什么。 

  老家都有什么人? 

  没什么人。 

  想一想,小时侯你有什么亲戚。 

  没有谁。我住院后,就我爸我妈来看过我。 

  现在出院了,你有什么愿望,我先帮你,帮完你我再走。我要去很远的地方。 

  还没想好。 

  好吧,你慢慢想。想好了咱们就办,想不好,明天就先跟我一起走。一会咱们先把明天的火车票买好,然后我带你在城里逛逛,你不是一直要去看场电影吗,我们下午就去电影院,然后再去商店给你买毛裤和棉鞋。 

  我这不是有羽绒衣吗? 

  光有上衣不行,冬天里裤子和鞋最重要。 

  交了饭钱,两人在车站附近寻了一家小旅店,要了一个双床房间。然后去电影院看了一部刘德华主演的电影,逛了商场,买了毛裤和棉鞋,回到小旅店时,天色漆黑,两个人没多说话,分头睡下。 

  山东子累了一天,睡得特别沉,直睡到天光大亮才起来。 

  赵宏的床位是空的,人不在。山东子房前屋后厕所门厅找了个遍,也没见到人影,正在房间想着下一步的打算,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进来说一个穿蓝色羽绒服的哥哥让他把纸条交给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山东子接过纸条,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我走了,不要找,你是好人,赵宏。 

  两小时后,山东子登上西行列车,随身带着帆布旅行包。车里人很多,一个挨一个。山东子的座位刚好靠窗。他点上一支烟,薄薄的烟雾开始缭绕。 

  山东子没看见,隔着两个车厢的另外一个车门口,张婕拎着拉杆旅行箱挤了上去。她的座位也刚好靠窗。她舒服地点上一支烟,薄薄的烟雾开始缭绕。


  后记:

  某年某月某一天,一位惊悚小说家上网搜索“失踪”一词,希望寻些写作灵感,竟然搜索到两万五千多条信息。最终,有几条信息引起小说家注意,其中一条说北方某省会一栋住宅楼突然起火,烧了整整一天,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奇怪的是,有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就此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防部门查证结果显示,起火原因正是女主人失踪这户人家使用煤气不当引发了火灾,现场勘察发现了烧变形的铁锅和开着的煤气阀。 

  相关信息值得回味。失踪女人娘家认定女婿是凶手,一纸诉状告上法院。虽然法院没查出结果,但正在仕途通道上的女婿还是受到影响,一度停止工作。 

  另外一条关于失踪的信息更绝,说中原某市的一位市领导在北京一家著名医院治病期间突然蒸发,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公安部门表示不排除仇杀可能,因为此前,由这位市领导负责建设的一座街头观景桥因质量问题倒塌,死伤重大,工程队队长和总设计师双双被判刑。死者亲属及工程队队长和总设计师的亲属们一直在状告这位应负全责却逍遥法外的市领导。其中有亲属声称,如果法律不管,他们就自己解决。 

  有一条来自精神病院的信息之所以引起小说家注意,是因为他最近想写一篇精神病人题材的小说。信息显示一个姓赵的精神病人挟持一名邻近村屯常年为医院送菜的菜农逃离精神病院。警方和院方同时认定这个姓赵的精神病人在路上杀害了那位菜农。警方和院方联合发出悬赏令,赏金五万元。悬赏令对于精神病人的描绘是这样的:身材不高,敦实,走时所穿毛衣单薄,袖子明显短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