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已有十几个年头,伴随着父亲许多年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如今静静地躺在老家的楼上。每每看到曾经和父亲朝夕相处的自行车孤单地伫立在那里,心里不免有些惆怅,总会想起有关父亲和自行车的种种往事。

  生活在六、七十年代的人都能记得,那个年代,街上最流行的工具就是自行车,有凤凰、永久、飞鸽等知名品牌,谁家要是拥有一辆这样的名牌自行车,那份自豪感,丝毫不亚于现在都市人开着宝马到处招摇过市的心情。在那样物质匮乏的年代,我父亲省吃俭用买下一辆28型的大飞鸽自行车,堪称壮举。

  听奶奶说,我小的时候体弱多病,经常犯头晕,时不时就会昏迷,有时一天犯好几次病,而且常时间处于昏迷状态叫不醒,周围的相邻都知道我有这毛病,一旦我的病发作,邻居们都相继跑来,用“老婆针”在我的鼻孔下面使劲地扎,直到扎醒来为止。

  那是30多年前的一个7月,对我来说,是真正的黑色7月,在我刚满一岁的时候,一次急病差点夺去了我的小命。那次,我整整昏迷一天一夜,就连村长都劝父亲说:“这孩子从小多病,怕是上天派下来惩罚你的。隔三差五昏迷,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啥病,看来这次逃不过去了,你不如放弃吧。”

    村长的话,父亲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淡淡地说:“猫有九条命,我相信我女儿有十条命。”

    母亲说,父亲当时抱着我,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在炕边不吃不喝守到第二天,等到鸡叫第一遍,他用羊毛围巾缠在他身上,把另一头系在极度虚弱的我的身上,骑着自行车跑了20多里崎岖的山路,赶到了县城的医院,那自行车在泥泞的石子路上发出痛苦沉闷的吱呀声,父亲弓着背,汗流浃背地蹬着车子,才奇迹般地捡回我一条命。许多年后,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当时天黑,那些山路边上全是悬崖绝壁,现在想起来也有些后怕。自行车山路上东倒西歪,我一心想着救你,没有顾及那么多,到了医院门口,抱着你再走来走去,那条路具体走了多长,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女医生说我的衣服被树梢挂成这样子,鞋子是不是过河不小心弄湿的……”

    母亲说,父亲为了能给我及时看病,怕耽搁我的病情,变卖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才狠下心买了这辆昂贵的自行车。

  之后的日子,父亲便用那辆载着我四处求医的自行车奋力载我上学、看病。记忆中,父亲每天像宝贝一样看护着自己的飞鸽,经常把它擦拭得干干净净,不锈钢的前把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银光。有时候,自行车链子掉了,或是轮胎漏气,父亲便搬来一个木箱,医生出诊一般,木箱里装着的都是父亲修理自行车的家当,排列有序。

    枝繁叶茂的夏天,母亲常常在收拾完家务之后,搬来凳子坐在门前的核桃树下,未雨绸缪地织着父亲和我的毛衣。父亲则端来一盆清水,也搬来一个独凳,推出那辆自行车,旁边放一个半导体收音机。父亲一边聚精会神地卸下车轮胎,一边慢悠悠地跟着收音机唱,起兴处,一声高亢的秦腔便脱口而出——为王打坐在金銮殿上——那略带些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村子的上空,过不一会儿,他用锤子敲敲打打,又一丝不苟地修起车子来。幼小的我就圪蹴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看父亲的一举一动。这时,有很多邻居都把自家的自行车推来,围成一个大圆圈,请父亲给他们修理。父亲是修自行车的行家里手,但不会收相亲们任何费用。有的相邻给父亲掏钱,父亲说什么也不要,他便给父亲发根烟以表感谢。我对父亲这种行为表示不理解,常常等这些人纷纷离去时,埋怨父亲不收点辛苦费。父亲总是嘿嘿一笑说:“闺女呀!这些都是乡里乡亲的,要钱不合适,再说,你的小命可还是周围的邻居帮忙捡回来的。”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很是不满,撅起小嘴瞥了父亲一下,心说就你有一颗鲜红滚烫的心。

    天热的时候,父亲经常在脖子上挂条白毛巾,干活出汗时,他就把毛巾解下来擦脸。汗水湿透了衣服,他却全然不顾地上升腾的热浪,执著而专注。幸福的笑容写在饱经风霜的脸上,院子里的静谧安详与父亲心满意足的神情,构成一幅唯美的油画。偶尔,赶上他给车换链子,两手沾满黑乎乎的机油,嫌我圪蹴在那里碍事,就趁我不防备时,用粘满机油的手在我脸上划一下。从小就爱哭的我,呜呜哭着跑去向奶奶告状,奶奶拄着拐杖,一跛一瘸地走向父亲,举起他的龙头拐杖向父亲的后背打去,这时的我幸灾乐祸大声喊道:“打得好,打得好。”

    父亲看了看我,不但没有发脾气,反而嘿嘿一笑,奶奶则拉着我到井边去洗手。蓦然回首,这些事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记忆中,我家门前是个偌大的打麦场,很适合学练自行车。在村子里,父亲的自行车众人皆知,不论早晚,他风雨无阻地给村里男女老少教骑自行车,这辆自行车就成了村里唯一的教练车,可以说,全村的男男女女都是在我家那辆自行车上学会的。

    农闲时,那打麦场上站满黑压压的人,人们都争先恐后地跑来看父亲给乡邻们教骑自行车,这时,父亲成了众人心目中的教练。从小就霸道的我,看着父亲拿自己家里的自行车给别人教骑车,心里顿时怒火中烧,跑过去就要抢下自行车。可能缘于我从小多病,爱晕倒的毛病,很多人都乖乖地把自行车交给我,我乐颠颠地骑着崭新而光亮的自行车,驶向那一片空地。我个子低,只能将腿从大梁下面跨过去骑车,看着周围投来羡慕的目光,我就学着耍杂技的演员,双手合拢,不用手握住车头,耀武扬威地撒把骑了半圈,洋洋自得。正当我得意忘形时,不知道哪个小朋友耍怪,在后面猛然推了一把,车子打个趔趄,整个人被摔得仰面朝天,疼得我抱着腿嗷嗷直哭。

  哥哥是最先学会骑自行车的,好像是无师自通,没怎么学就已经骑得很好了。而我虽然天生胆大,奈何悟性比较差,学起来很慢。记得父亲那时常把我带到打麦场,让我先学跨,也就是“掏窟窿骑法”,父亲在后面扶着,慢慢松手。学了一段时间,渐渐胆子大了,就开始学着坐在大梁上蹬车,那自行车根本就不听我使唤,我常常遇到障碍忘记刹闸,非得跌一下才能停住。有一次把我的腿磕了一大块青紫,父亲很心疼,但还是鼓励我,让我站起来继续练,父亲的宝贝自行车有时被我摔得面目全非,所幸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一礼拜后,我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

  闲暇时,父亲时常骑着它赶集,一路哼着小曲。我坐在前梁上,姐姐坐在后座上,父亲骑上车飞快地蹬着,他低着头蹬车子,下巴贴着我的头法,穿梭于乡村小巷、村庄田野之间。有时也会蹬车带我们去田野中,或上树掏鸟,或采摘野菜,或小河捞鱼,每次都大有丰收。胜利品经妈妈的巧手变成一顿饕餮大餐,我们全家聚在一起,享受美味,大块朵颐。

  转眼,初中毕业,父亲特地给我买了辆凤凰自行车,26型的女士小型车,跨上去,那份兴奋劲甭提多美了。父亲依然骑着他那辆咯吱咯吱的老掉牙飞鸽,尽管很残破了,但在父亲的精心保养下,骑上去依然跑得飞快。

  有人说,光阴是条河,它潺潺地流动,不露痕迹地把长长几十年岁月带走。

    父亲是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与父亲在一起,沉默的时候居多,我却能感觉出自己与父亲息息相通的心跳。后来,我嫁到城里,父亲因对我选择的婚姻很是不满,之后的几年时间便总是刻意躲避着我,不和我说话,我问什么话,他也总是转着弯打岔。那几年,我起早摸黑、夜以继日地写稿子,在这个小山城稍有点名气,父亲才慢慢地接受我的婚姻和我的老公。记得有一年,我无意间告诉父亲我要写页山古柏,苦于路程太远,又没有古柏的照片。父亲当时没有说话,也没有承诺我什么。谁知几天以后,父亲打电话兴奋地告诉我,他去了页山,还是那辆破自行车带他去的,他照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柏树的照片,另一张是他和柏树的合影。我听了父亲的话,很是震撼,双眼流下后悔的泪水。直到我在某年某月,和一帮文友慕名去了页山观古柏,我才明白了那段路的遥远与艰辛,不知道父亲当时是怎么骑着他的爱车,来实现我心中的夙愿。再后来,我写的页山古柏变成铅字,父亲照的照片却没有登上报纸,只因他的照片像素太差。

  时光荏苒,父亲骑着那辆自行车,从老家来到县城,给我帮忙卖《华商报》。他顶着酷暑,冒着风雪,每天穿梭大街小巷叫卖。父亲没有一声叹息,没有一点怨气,有的只是满脸洋溢着的欣慰和自信,有的是那辆自行车碾过土地时细碎的沙沙声与岁月的吟唱。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那段时间得了一场大病,他却每天忍受病痛折磨,一声不吭地为我们挣钱。胃癌一次又一次把父亲逼向了生命的低谷,一次又一次将父亲按在病塌上与死神共处,白纸黑字的诊断证明宣告病情已经到了晚期,即使有回天之术也无能为力。

  父亲拖着虚弱的身子在老家的土炕上打电话:“你还记得那辆破自行车吗?你走了以后,我把它放在楼上,几十年过去,那自行车快锈成一堆废铁了。跟父亲一样老,不中用了,我想扔了算了……”

    我想了许久,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给父亲回电:“父亲,别担心,那辆车每天晚上都会在我的梦里出现。姐姐在后面,我坐在前面,您把车轮蹬得飞快,我还记得那自行车是我一岁时候买的,我多大了,自行车就有多少年了……”

  时光飞逝,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的社会发展很快,满街跑的都是汽车、电动车,自行车几乎绝迹。有一回,我骑着自行车,踏上熟悉的土地,寻找童年快乐的气息,追忆着父亲的身影,然而,美好的时光已被岁月无情带走,那片土地上,车轮碾过的痕迹被记忆所淡忘,朦胧远去的背影,发现有我的影子存在,这就是我成长的故事,故事情节和人物被时间活吞吞地稀释了,只留下深深的伤痛折磨着我,我已经找不到那种蹬着自行车迎风飞扬、悠然自得的感觉了。

  父亲的老飞鸽自行车也早已完成了它神圣的使命,退出了历史舞台。故乡那片偌大的打麦场和柔软的土地,心甘情愿被刻满花纹的车轮上,留着几条不知尽头的痕迹。看着自己来过的痕迹,再看看没有生命力的车子来来回回地行走在泥土里,车轮亲吻着大地,如同我亲吻着父亲一样,留下了佐证。

  那辆自行车时时刻刻在我心中滚动着,咯吱着,吟唱着,载着父亲的理想,成为我人生旅途上精神与意志的永远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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