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飞虻,如同飞机轰炸,嗡嗡嗡嗡。人们好奇地看着眼前一切,漫不经心地说,要下大雨了。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就房倒屋塌,家破人亡。丈夫没了,女儿没了,只留下独臂的儿子和自己。

  重看一遍《唐山大地震》,我倒觉得,地震不是真正的灾难,真正的灾难发生在人的心里。有人试探着追求,她却冷冷淡淡地赶人走,因为“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救了儿子,扔下女儿,一个孩子上学,买两份书本。地震前,家里只一个西红柿,她让女儿让给弟弟吃,说明天妈再给你买;女儿三十年后回来了,她洗了一盆西红柿——那年的那个西红柿,是怎么堵在心里的:“西红柿都给你洗干净了。妈没骗你,”一边说一边跪下,说:“我给你道个歉吧。”她这个头,谁知道在心里磕了多少回,多少回。

  还有《集结号》里,那声永远也没有吹响的集结号,和死扛到底、全部牺牲的弟兄。他们横倒竖卧,让唯一幸存的他睡不能安枕,和平年代拼命挖着小山一样的煤,要把他的弟兄们的遗骸挖出来。他的心里也是碎的,稀碎。抟不起来。一片浩劫过后的灾难。

  地震啊,战争啊,死人啊,这些都是事件,不是灾难。灾难是对人心的日复一日的咬啮,让人疼得发狂。走在大街上,你不知道谁的心里疏影横斜梅花黄,也不知道谁的心里正经历着一场灾难,谁又在一砖一瓦地缓慢重建。

  很久以前读一篇外国小说,一个男人死了,他的妻子板着脸接受众人的慰问,在灵前哀悼。当人们四散,她回到卧室,关上门,长长地出了口气,说:“真好。他死了。”所以,旁人看着是灾难的事情,对她来说,却是节日。

  鲁宾逊荒岛求生的时候不是灾难,获救之后到处藏食物,惶惶不可终日才是灾难。他一个人的灾难。

  《牛虻》里,革命者牛虻终于被判决处死,可是他求仁得仁,死对于他本人来说不是灾难,对于他的身为红衣主教的亲生父亲才是灾难,无论走到哪里,都看得到儿子身上流淌出来的鲜血啊:“上帝的羔羊涤荡了世间的罪恶,圣子为了你们的罪孽去死。你们聚集在这里,参加这个庄严的节日,吃下属于你们的圣体,并且感激这样伟大的恩惠……你们当中有谁想过他人的受难——圣父的受难?他将儿子献出,使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你们当中有谁想起过在他走下神座,俯看加尔佛莱的时候,圣父心中的痛苦呢?……他为你们而死,黑暗已经吞没了他。他死了,我没有儿子了。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所以说灾难是极端个人化的体验,旁人眼里的幸福,对于本人也许就是灾难。而对于身在约定俗成的概念中的灾难中的人,也许他火里载莲别样红,正得其所哉。

  灾难是什么?

  灾难是刨根问底地质疑,是片片块块地锈蚀,是万丈高楼一朝倒塌,是原本的幸福和快乐跌了一个粉粉碎。是意义、希望、爱情、家、根、信任这些活人的根本的失去。

  ——事情的发生永远不是灾难,房屋可以重建,老婆没了可以再娶,儿女没了可以再生,朋友背叛可以离开,可是,你让爱情怎么再生,让家怎么再生,信任怎么再生,希望怎么再生。梦醒了,再入睡,可是再做的,已经不是这个梦,它已经醒了。

  为什么想这些呢?因为想吃饺子,却既没人和我一起包,也没人和我一起吃。然后晚上就做梦,梦见在一间屋子里睡着了,我铺的盖的都是白的褥和被,头顶上雪白的月亮照下来,外边有人一边叫着我的小名儿“白妮”、“白妮”一边找我。然后我就去了一个操场,又在一个高台上睡着了,也是头顶上雪白的月亮照着。

  梦里那种荒凉和绝望,要疯了。世界安好,可是我的灾难发生了。醒过来,泪就下来了,哭得越来越厉害。四个小时,不停地哭,不停地流泪。想着停下停下,可是就是停不下。心里的什么东西,也许是希望,也许是什么,感觉正被泪水泡软,泡塌。

  第二天醒来,眼睛是肿的,梳洗上班,一切照常。没有人看出来我昨晚什么样,更没有人看出来我心里什么样。我也看不出别人昨晚什么样,心里什么样。每个人的灾难都发生在心里。就像一个邻人去世,并无什么人悲痛,因为他既病且老,缠绵床榻,老妻本来自己也有病,还要挣扎着做饭端水伺候他。大家都想她如释重负,可是她哭着说:“怎么不让我也死了,叫我这么牵挂他?”一个寻常的人的寻常离去,对于她来说,是灾难发生了。明白吗?无可弥补的灾难发生了,房倒屋塌。

  而哲学啊,宗教啊,距离啊,光阴啊,归根结底,也不过或者遗忘,或者看开。灾后重建的过程,人类永远找不到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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