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因为家境不好,刚读完四年级,我才14岁就退学了。

  我们村叫五姓村。说是五姓,其实,张、赵、李、数全了,不下十几姓。我们家姓李,住在村西头,和莫有喜家搭邻居。

  莫有喜大叔是个勤快人,鸡不打鸣就起床,星斗满天才回屋。出门背个大粪箕,赶集上店走亲串友,一筐粪,一掐柴,很少空手回来。

  莫大叔信神,也肯破费,过年过节,烧香放炮,磕头礼拜,连着莫大婶,还有他的三个闺女,一拉溜跪下,烛光闪闪,香烟袅袅,很有意思,我们弟兄几个在墙头偷偷地观望,偶尔有谁碰掉的坷垃弄出响声,父亲就会弓着腰走出来,提我们的耳朵,狠狠地拧,直拧得我们龇牙咧嘴叫出声来,方肯松手。边拧边咬牙切齿地吼:“小畜生,讨债鬼,有什么好瞧的!”真不明白,父亲咋会对我们弟兄三人这么凶,我们都是他名副其实的儿子。听到我们的叫声,莫大叔会走出来,先是悄悄地望一会儿,等父亲哼哼叽叽回屋了,就默默地走过来,小声地喊:“大牛、小狗、小臭、过来!”一人一把香喷喷的蚕豆花,或红芋糖,炒香豆什么的。发完了,轻轻地点着我的额头说:“大牛,你是老大,十几的人啦,也该懂点事,你爹那老喘病还能再气吗?安分点,学做活,学挣钱,将来说不定能成个家。”管他呢!耳朵上火辣火燎的感觉早已被嘴里的香甜味儿抵销了。

  “哼!还不如叫莫大叔是爹呢!”老三小臭舔着嘴唇小声嘀咕。“啪!”小狗狠狠地甩了老三一个嘴巴。小臭“哇”地张开嘴,没等哭出声,我把手中的蚕豆花一把塞进小臭的嘴里,一手拽一个,拔腿就朝外跑。免得再吃一顿“疙瘩梨”。

  是呀,我弄不明白,爹为什么对我们像仇人。爹有喘病,一咳就是半天。妈比爹大三岁,头发多半变白了。乡里人说,老来得子象征着大吉大福,可妈一生下老三小臭子,就得了腿疼腰疼病,阴天涝雨,只好爬着跪着做事儿。为这不知受了爹多少白眼。爹骂人厉害,一骂就憋得脸乌紫。骂妈不识相,没算计,养得清一色的光郎头,长大都送庙里当和尚。妈是个懒得说话的弱人,只会流泪,望着莫大叔家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眼圈红红的。我这才知道,爹待我们凶,原来是讨厌养儿子。说他喜欢丫头,可又不叫我们跟莫家的三个女儿一起玩。有一天晚上,我们弟兄三个和莫家的三个女儿一块玩“调龙尾”,我当龙头,莫家大女儿搂着我的腰,二女儿小厌,三女儿小烦挨个排在后面,最后是小臭当龙尾,小狗在前面抓。我伸开双臂,左右晃动,后面的人跟着我的脚步敏捷地躲藏着。“呜——喂”,“呜——喂”小狗尖声叫着。玩得真开心,突然,爹来了。小臭眼尖,拔腿就跑,唯独我这个龙头,被小凤紧紧地搂着,没有来及挣脱。挨了一顿耳光,耳朵红肿了几天,不是有肉连着,不掉才怪呢。

  爹真古怪!

  不光是爹,渐渐地,我发现莫大叔也叫人不能理解。他对我们那样好,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而对自己的三个女儿却吹胡子瞪眼,一天到晚阴沉沉的没好脸色。他能干,手头上不算太紧,不像我们家,一年到头填饱肚子为算。可他决不肯让小凤念书。拾柴禾,拔猪草,提双芽儿,挖薄荷,支派得三个女儿像小钻一样,脚手慌乱跟斗流星的。稍有一点不顺心,就大发脾气,显出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来。我们村上的男人嘴都脏,肯骂人,骂得很有学问。莫大叔当然也不例外,出口就是“老婆娘子一个钱不值,女人片子,找死啊!”小凤哭了,嘤嘤地哭,不敢张大嘴放出声,声音传出院外,还会挨一顿棒槌。虽然挨打对我来说是常有的事,但我是个男孩,粗皮糙肉,脸皮厚。因而我时常为小凤抱屈。我很喜欢小凤,她在院那边嘤嘤地哭,我在院这边鼻头酸酸的心口闷闷的,什么活儿也做不下去。我爹打我,妈不肯吭声,只是坐在一边叹息,看打得厉害了,才跟着说几句。莫大叔打小凤,莫大婶不敢吭声,咬着嘴唇,背过脸去。莫大叔有个习惯,打过女儿,总是要连累骂莫大婶几句。三个女儿,轮番挨打挨骂,莫大婶每每都得陪着。我很不平。莫大婶有什么错处捏在莫大叔手里,从不敢接火,老是防着,怕莫大叔就像怕皇帝。唉,莫大婶要是在我家,我爹肯定会喜欢她,因为我爹不喜欢儿子,我心里想。

  有一年正月十五,莫家很热闹,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莫大叔忙得脚打腚蛋子,又是打酒,又是买菜。下午,爹告诉我,莫家要抢灯,求我去充童子。这美差叫人兴奋,我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不光是为了能吃一嘴,也不光是为了热闹一番,主要是我心里喜欢小凤,怜惜莫大婶,愿意尽自己的力让他们高兴。

  正月十五抢灯,是我们这一带的旧风俗。其实,就是求子不过,花费可是够呛,要请几十个人,撒糖发烟,给送子娘娘一笔可观的礼物。我真为莫大婶可惜。这些钱够小凤姐妹几个做多少件衣服哟。

  傍晚,一行十六个小伙子跟着带头人出发了,带头人是主角,其余的人都听他指挥。娘娘庙离我们村足足有十五里,紧一程,慢一程,老大功夫才跑到。什么娘娘庙,就是三间破茅屋,几尊黑乎乎的泥菩萨面前摆着香炉,香炉上面燃着香火,一个抹粉搽油的老妈子双手合十高深莫测地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地盘腿大坐。带头人掏出红布包,双手举过头顶,无比虔诚地递上去。娘娘接过包,睁开眼,站起身转到泥塑面前,接着传来一阵哗哗的响动,一会儿满面笑容的娘娘回到了原地。娘娘头顶一方鲜艳的红布,交给带头人一只红色的灯笼和一个红纸包。带头人解开纸包,看了又看,恭敬地给娘娘鞠个躬,然后把纸包揣在怀里。我靠在边上,看得清楚,纸包里躺着一个红红绿绿的小泥人,两条泥腿中间直直地竖着一个橛儿。不知怎的,我突然恨起那个眯着笑眼的娘娘来了,这个小泥人真的能值那么多钱吗?

  出了娘娘庙,带头人就将小泥人递给了我,因为我是十六人中唯一的童子。他要我双手捧着,千万不能碰倒。这可不是个好差使。天冷,风尖,又是阴天,脚下不好走。二里路走下来,我的手就冻麻木了,夜色越来越浓,我几乎跟不上队伍的脚步。捧着东西,甩不开膀子,真别扭,一着急,我将小泥人装进棉袄口袋。

  快到村子的时候,带头人一声招呼,队伍停下来。十五只白灯笼,一只红灯笼全部点起来,一刹那亮光冲破浓黑的夜,一拉溜排得老长,就像一颗颗耀眼的流星。每只白灯笼上贴着不同的灯花,光亮中映出了王三姐坐寒窑的倩影,郭举埋儿的悲壮,王小卧冰的孝心。大家脚步放慢,放碎。人走灯转,亮光在夜海中悠悠晃晃,一颠一颠的。我怕带头人看见我偷懒,将小泥人从口袋里掏出来,借着亮光,我掀开那紧裹着的小纸片,天!我愣了,那个竖起的小泥橛碰掉了,这该怎么办!我赶紧胡乱地将纸片包起来。毕竟,我还是个孩子,一会儿就将这事遗忘了。众人那嘹亮的声音吸引了我,抢灯的热闹都在后半部呢!

  带头人开始换装,头戴黑包头,身披大红袄,下面套上条绿裤子,边走边扭,捏着鼻子做女腔,拉长调尖声领起:

  “正月里来是新年”

  众人一起高高扬起灯笼,吼道:“喜呀——”

  “男女老少笑开颜”

  “喜呀——”

  “正月里来是新春”

  “喜呀——”

  “我给东家抢红灯”

  “喜呀——”

  “小小红灯从南来”

  “喜呀——”

  “观音老母坐莲台”

  “喜呀——”

  ……

  众人边走边扭,边扭边歌,边歌边和,大都是即兴之词。往复数次,一直唱到莫大叔家门前。

  莫家门前围了许多人,莫大叔新衣新裤,仿佛要做新郎官似的满面红光。众人的吼声更响亮了。院里院外,磕磕碰碰,到处都是喜呀喜呀的喊叫声,雄浑有力,快慢适度,很有节奏。带头人唱着,跳着,扮着鬼脸嘻戏地把红灯递给莫大叔,瘦小伶俐的莫大婶羞涩地站在莫大叔身后。我闯过去,按事先吩咐,默不做声地将小泥人塞到莫大婶的裤腰上,那里早已准备好了一个热乎乎的兜儿。小凤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眼睛不时地瞟着我,我更来劲了,掂着脚跟,拍着巴掌,拼命地跟着领唱人,卖力地喊“喜呀——”“喜呀——”嗓门都疼了,声音也哑了。小凤挤过来,扯了扯我的袄襟。我心里像灌了蜜,不由自主地轻轻拉住小凤的手,小凤一白眼,又溜了。莫大叔笑嘻嘻的,莫大婶笑吟吟的,天哪,从来没见过这家人这般高兴呢。

  吃了一顿便饭,大家都散了。按习惯,一年后的今天,莫大婶生过儿子,还得正式大摆酒宴,再请这些人去还灯。好戏还在后头,大家流着口水等着。

  日子真快,莫大婶的肚子一天天地隆起,莫大叔可忙了,什么活都不让莫大婶插手,还时常让女儿下塘摸点小鱼小虾给莫大婶加餐。常听莫大叔呵斥小厌小烦,“瞧你们疯劲儿,赶明怎么能带好毛孩!”莫大叔的眉头不再紧皱,宽阔的额头闪着光亮,束腰的布带扔了,走路挺起了腰杆。房前房后的树,棵棵修枝打权,一入冬又挖坑上粪,培土抹白粉儿。房子重新苫了茴草,地里的活一清,就忙着和女儿们一起拉土垫宅基,呼呼隆隆像在准备干一番大事业。

  十二月十五,莫大婶生了,但不是人们所希望的,这场酒席笃定是要免了,大家心头一阵灰冷。我也很失望。还灯的日子到了,二个外村的女人来到莫大叔家,抱走了小凤那个刚满月的妹子。小凤、小厌和小烦都在哭,莫大叔像个红眼马郎,摔盆,踢罐,打人,闹得不可开交。莫大婶支撑着踉跄的身子跪下来给莫大叔磕头,莫大叔像发怒的狮子,一巴掌打过去吼道:“找你这个女人算倒霉,祖坟头上冒不得烟了!”莫大婶扑倒在地,嘴角流血,三姐妹抱起莫大婶,娘四个哭成一团。莫大叔怒气未消,又要摔东西,我和小狗小臭一起扑过去,抱住了他。他望着我们三兄弟,眼里涌出一串泪,长叹一声,双手抱住头,默然地蹲在地上。

  从那以后,我的心里老是不自在。老人们都说,正月十五抢灯最灵验,可莫大婶怎么会又生了个女娃?蓦地,我想起那个被折断的泥橛儿,心里一阵颤栗。错处,怕就是在我身上了。天!竟是我坑了莫大婶,害了小凤小厌和小烦,无边的内疚揪紧了我那颗不安的心,我不知怎样补偿自己的过失。我留着神瞅机会,没事找事地给莫家做活儿。只要听到隔壁有哭声,我就马上跑过去,那一准又是莫大叔在动拳头。莫大叔瘦了,老了,额头全没往日的神彩,只有蚯蚓般粗大的皱纹在横向排列。阔嘴巴紧紧地抿着,眼神里,凝聚着无限的忧郁。莫大叔懒了,油瓶倒了都不扶。小凤娘几个苦了,什么活儿都要做,拉架车送粪,绳子深深地勒进小凤和莫大婶的肩头。莫大叔蹲在田埂上,不紧不慢地抽着旱烟,烟包打着晃,悠悠然然的。抽完了,翘起千层底的鞋后跟,狠狠地磕几下,然后背起手,慢腾腾地遛达。收麦了,起五更睡半夜,小风累得腰酸臂疼,莫大婶跪在地上割。莫大叔在地头呼呼大睡,鼾声像打雷。睡够了,翻个身,打个响亮的喷嚏,昂起头吆喝:“不要磨洋工”,然后换个姿势,继续呼噜。

  莫大叔开始酗酒,但,不喝好的,白干酒一喝就是二三两。赶集上店,常在小锅上要两碗辣面。吃着吃着,圆光光的大脑壳上不断地滚着汗珠,脸儿青黄红白,变得竟像五花肉。村里的人都说:“老莫变了!”莫大叔慨然长叹“人活世上混水鱼,不吃不喝不如驴!”

  看看莫家这般光景,看看莫大婶和小凤牛马般地做活,我心里好难过。我们的家境也不好,只有出把力气,才能使我忐忑不安的心得到一丝安慰。小凤娘几个见我勤快,有了重活就来喊我,我正求之不得,虎着劲像牛一般的下力。莫大婶感恩不尽,常隔着墙头送碗水饺,鲜味什么的。妈妈身体日渐不好,缝缝补补的活儿,莫大婶拦去不少,两个人经常隔着院墙拉呱儿。一个说:“你命好!儿子一个接一个”。一个说:“你有福气!女娃就是摇钱树,吃喝花钱难不住”。一个命好,一个有福气,说不到半截儿,两人都泪水涟涟的了。这种场面,我不知道碰上多少次。我想,说什么浑话自唬自哩,都是眼泪泡饭吃的人。

  麦收后的一天,小厌,小烦,还有我家老二老三到大田拣麦穗,吃过晚饭还不见我家老二老三回来。我和小凤去接他们,谁知他们在半路上学爹和莫大叔打老婆。狗子装成莫大叔,卷起袖子挥动拳头大骂,小臭子扮演爹,弓着腰咳咳地喘,小厌小烦都跪在地上哭,长一声天,短一声地,凄切切的,极伤心的。小凤气得脸通红,没头没脸地打过去。我一把攥过小凤的手腕说:“莫要打她们,要打就打狗子和小臭,他们可恶,演的爹更可恶!”小凤松了手。狗子和小臭子走过来,低着头站在我身边小声地说:“哥,我们心疼妈和莫大婶!”我心里很不是味儿。小凤也闭上了眼睛。回来的路上,弟妹们走在前头,我和小凤背着筐子走在后面。我说:“唉!要是没有爹和莫大叔,我妈和你妈也不会这么苦了!”

  “傻瓜!”小凤狠狠地拧了我一把,她比我大两岁,从来对我不客气,“没有你爹和我爹,咋会有你和我?”

  “那好吧!驴年马月以后,等我当了爹”我放下背上的篮子,用力地拍了拍胸脯。

  “咯咯咯——”小凤笑了,笑得清脆,很中听。活泼动人的丹凤眼里一片亮闪闪的。我心里一动,四下里望一眼,空旷无人,空气似烟雾,迷迷朦朦,收割过的麦茬地散发着泥土的焦热和杂草的味儿。弯曲的田间小径就从这麦茬地里向着村子蜿蜒伸去。我轻轻地抽起一根滑腻的麦秸杆儿,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嗬,夜色真美好!

  第二天傍晚,小凤坐在墙院外面的柳木墩上掐草帽辫儿。我光头光脚,从场上擦澡回来。

  “干什么?忙得像抢香帽儿!”小风说着话,却没有抬头,灵活的手指头不断地拨弄着,掐好的草辫在小凤的怀里舞龙似地打着滚。知道她活紧,我就和了一句:“没你忙的很哪!头都顾不上抬!”

  “喏,拿上!”一个小纸包“啪”地打在我的胸口,我连忙接住,正要发问,小凤一扭头,起身回屋去了。

  小凤给我的是一双鞋垫,土布缝制的,针脚很密,就像芝麻粒儿印得一样。中间还用丝线绣了一对什么鸟儿,通红的嘴巴靠在一起,怪喜人的。我捧着鞋垫硬是一夜没合眼,想了许多好事儿。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却睡熟了,爹一扫帚打在我的屁股上,乱哄哄的一片印子。我觉得晦气,起身就去下地,竟把鞋垫丢在床上。下地回来,小臭正拿着鞋垫儿在村口和几个半大孩子臭美呢!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到莫大叔耳眼里。他变了脸色。我们弟兄几人连边也不敢沾了,墙头又新加了泥巴,比原来高出半头。院子门也由篱笆换成柳木的。小凤挨了棒槌,莫大婶哭哑了嗓子,扑扑咚咚的声音传过来,我却不敢过去劝一声。我知道,这多半是为了我。

  莫大叔一天到晚看猫打狗地朝我们这边乜斜着眼睛,有时不冷不热地说上两句。别看爹病恹恹的弯着腰,这会却硬起来,时常站在院门口大声地说:“高高大大男子汉,没有钱也好看,哼!”碰上小狗小臭不顺他的心,还会故竟打几个响亮的耳光。然后说:“我敲了你这谬种,死一个两个也绝不了种!”

  隔壁是一片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小凤不敢搭腔,连莫大婶好像也躲着我们,小狗小臭没有感觉,我却蔫了。更何况爹老拿眼睛盯住我,咬着牙警告我,“不要想好事,撒泡尿照照穷酸相。哼,人穷志不短,胎毛未干就想着女人,算什么东西!”爹越说,我越委屈,可有什么办法!妈帮我一句腔,被爹搡了一个大跟头。我只好将眼泪咽进肚里。

  我真恼火,不用说别人,就连爹都嫌我穷酸相。其实,我有哪一点酸呢?当初娘娘庙去抢灯,不看我虎头大脸,端端正正的模样,恐怕莫大叔也不肯选我当童子。原先,莫大婶说我叫大牛,力气像牛,长得可是赛过罗成呢!难道罗成潘安都是穷酸相,唉唉,人倒霉喝口凉水也塞牙。

  叫人垂头丧气的夏天已经过去了,秋天到了。我跟爹在家后小园地里伺弄了几棵冬瓜,土地松软,雨水调和,肥施得足。冬瓜长得格外喜人。八月初就有几斤重了。中秋节那天,爹喜滋滋地摘下十个大的让我们弟兄拉到集上去卖。一共卖了七元钱。钱在我的手心里攥得淌汗,我多想给小凤买样东西,可是我不敢,狗子和小臭知道钱数,我怕爹。

  吃过晚饭,爹吩咐:“屋后地里还有一个留种的大冬瓜,大牛和狗子去看,别让摸秋的小子给摘去了!”八月十五摸秋,是我们这儿的习惯。明晃晃的月光下,孩子们乱碰腿。不管是谁,在这一天少东西,都不准声张,更不准骂,骂人传说要烂嘴。这一天,偷东西不为丑。家家都把孩子放出去,同时,又派人看好自己的,南瓜、葫芦、茄子辣椒、向日葵红枣什么都可以摸。我家小臭子就是被爹放出去摸秋了,还叮咛:大小摸一样,空手回来不吉利。

  我和狗子俩抬着一张小软床,来到屋后冬瓜地。我躺在软床上,轻轻地吹起口哨。狗子憋着气念叨:

  勺子星,把子星

  天河南边古楼星

  谁能数七遍

  到老腰不疼

  勺子星……

  月亮,像一只巨大的银盘,高高地悬在天上。我凝神地望着,觉得天空从来没有这么深沉,月儿从来没有这般明亮。几朵莲花般的白云在湛青的天幕上轻轻地滑过,那星儿立刻显得高深莫测,比往日更遥远了。皎美的月辉像一张巨大无垠的网,无声地罩住了天穹下的一切。从来没见过的空明夜色,从来没有见过的月色清晖。摸秋归来的孩子,摸着鼓鼓的口袋,唱起了自由的歌,嚷叫着,奔跑着,追逐着,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微风轻轻吹过林木掩映的村子,吹过清辉沐浴的冬瓜园。树枝婆娑,沙沙啦啦,叶丛中什么鸟儿扑楞楞地飞起,一阵咕咕的叫。肥大的冬瓜叶,吐出一个个小喇叭。小巧的萤火虫在黑乎乎的叶梗中绕来绕去,一粒粒亮点,一闪一闪的,时隐时现。我心里美美的,真想朝那清光掩映的大平原放开喉咙吆喝几声。我想,那声音一定能冲破无边的夜,传到很远很远的天尽头。

  冬瓜园边有一条流水沟,是村上妇女洗衣洗菜的地方。沟里流水清清,叮叮咚咚。小凤常在这里弯下细细的腰肢,梳洗她那乌云一般的长发。如今,皎洁的月把大地照得银光闪闪,大自然美得让人心醉,这儿却不见小凤的影子。莫大叔死死地看住她。即使是擦肩而过,也不能斜视一眼。多么叫人悲哀!想起这事,顿时感到周围的万物都暗然失色。那个折断的泥撅儿像利剑一般捅着我的心,我总觉得像欠了莫大婶一笔债,深深的内疚折磨着我。我不安地跳下软床,朝小凤家的屋顶一个劲儿地发呆。那儿能望见什么呢?皎皎一片月。

  “勺子星……”弟弟数累了,停住口,蹲在地上掐冬瓜叶子盖那个大冬瓜。这是给冬瓜打掩护。我也走过去帮忙。白毛大冬瓜,胖娃娃般地躺着。突然,我的心头像开了扇窗,蓦地一亮。冬瓜——八月十五送冬瓜,这是村里常有的事。谁家没儿女,好心人就在今天晚上,人不知鬼不觉地将冬瓜塞进这家人的被窝,少男孩就画个男的,少女孩就画个女的。后来,收到冬瓜的人家就会如愿以偿。我拍了一下后脑勺,嘿!先前咋没想到这个主意呢?我和狗子一说,小狗沉吟半天说:“爹知道了会揍我们的!”管不了这许多,事后,我可以向爹下跪,我可以出外做工,挣钱。

  我抚摸着这个大冬瓜,光滑溜溜的半身白粉儿,靠泥土的半边湿淋淋地散发着泥土的潮气,几只秋虫在附近低吟,流水沟里的水汩汩地响个不停,像是在诉说着一个美丽动听的童话。我在这可爱的月夜被自己美好的念头所激动,瞬间竟觉得周围的花在开、草在长、鸟在叫、婴儿在咿咿呀呀作歌。眼前的白毛大冬瓜变了,变成了惹人神魂颠倒的毛孩。这个银光耀眼的毛孩应该是小凤家的!我双手托起冬瓜,用牙咬断了连着的青梗。真够沉的。我把冬瓜搂在臂弯里试了试份量,然后打发狗子去打个前哨。一会儿,小狗子回来。“哥,莫大叔下地看青去了,只有莫大婶冲着院门打盹儿,”月光下小狗的眼睛透出欣喜的光。我知道他最爱干这种耍闹的趣事儿。

  我折了根柳树枝,憋足劲在冬瓜上画了个胖娃娃,我正津津有味地欣赏自己的杰作,小狗却拾起树枝在画上添了几笔,“哥,要个带小鸡的!”啧啧!瞧,差点又要后悔一辈子。

  尽管蹑手蹑脚,一进莫家院门,还是弄出了响动。莫大婶问了句“谁呀?”我立即跨进去,狗子一把掀开莫大婶的被子,我趁势将冬瓜放在莫大婶热烘烘的怀里。不管怎么着,我们一溜烟地窜出了莫家院门。唉,只可惜没见到小凤一眼,说不定,她和妹子摸秋还没回来。

  夜深了,一片宁静。月,更显得高远。稀疏的几粒星星疲倦地眨着眼睛。一丝一丝的凉气扑在脸上,脚上,湿漉漉的。冬瓜叶丛间响起了蚕吃桑叶般的沙沙声。开始下露了。我喊醒朦胧入睡的小狗,抬起床回屋了。

  谁知爹还没睡,“保险吗?”爹问。

  “放心,我用冬瓜叶盖严了!”狗子满不在乎,说谎脸也不红。我没有搭腔。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说不定你们前脚走,他们后脚就上去了呢!”爹不放心,扭身出去了。小狗紧紧攥住我的手“哥,怎么办?”我就知事不好,瞪着眼睛干着急。

  果真,爹气呼呼地回来了。本来就喘,一气一急,喘得缩成一团。我突然可怜起爹来,走过去想扶他一把。谁知他一伸烟袋锅“当”地一下敲在我的脑门上,顿时鼓起一个包。“妈的,要你们有什么用,俩人玩一个猴,还玩丢了!”

  “爹,摸秋不算偷,骂人要烂嘴的!”狗子顶撞起爹来。平日里我们都怕爹,不知今天怎么就壮起胆子。

  “我叫你狗娘养的绕嘴!”爹顺手抄起一根棒槌,朝着小狗的屁股连敲了几下,妈走过来:“使什么疯劲,过节也不让孩子安生,一个冬瓜值个命吗?”

  爹更气了,“柴米油盐不用你难为,你倒会说漂亮话!”爹又朝妈扬起了棒槌,我扑上去搂住爹,然后,我下跪了,跪得直挺挺的……

  几个月后,莫大婶的肚子又一天天地隆起来。莫大叔的脸色也好看多了。很少听到隔壁小厌小烦的哭声。小凤还时不时地朝我吐舌头做鬼脸。到后来,我探着深浅又可以帮助莫家做些活儿。莫大叔不再喝酒,对我和小凤也睁一眼闭一眼,装做没看见。天空真辽阔,原野真美好。春天,冰雪消融,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夏天,麦浪翻滚,树木葱笼。唉,好日子过得真快,我也醉了。特别是勾着小凤纤细的腰,拉着小凤柔软的手。我觉得小风突然间长大长高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活力在我的血管里奔流,我的胸腔吱吱地发阔。我的肩膀呼呼地变宽。我的喉节变大,嗓音变粗,嘴唇上一夜间拱出淡淡的绒毛。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想跳想蹦,想喊,不知朝哪儿使劲才好。爹很高兴,高兴我变得勤快,脾气又好。狗子和小臭也很高兴,小臭肆无忌惮地骑到我的肩上。莫大婶和妈又开始隔着墙头拉呱。幸福的光环罩着我,罩着小凤,罩着我们两个家庭。

  七月天,正是打晒草的时候,小凤家已晒起了一个鼓鼓的草垛。一天,我帮小凤挑草,我问小凤:“你妈肚子……啥时候才生?”

  “不要脸,羞死人,是男人问的事吗?”小凤拿镰刀把捅我的后腰,小声地骂。闹了半天,我已长成了男人。我一下扔了担子,惊喜地望着小凤。

  看着我张大嘴巴的傻样子,小凤又咯咯咯地笑了,这青春女子的笑声足以使人销魂,我全身都麻酥酥的,一伸手,我把小凤拉到草捆边坐下来。我细心地抠去小凤脚丫上沾着的泥巴,小凤呀小凤,小腿还纤细的很,听人说,女孩子掉腿肚儿就不长个儿了,看样子小凤还得长,可千万不能超过我,我心里暗想。小凤怕痒,猛地抽回脚丫,一闪动,俩人都跌倒在翡翠般油绿的草捆上,就像掉进了柔和无比的棉被里。天空湛蓝,白云悠悠,小凤微微地闭上了那双丹凤眼,红红的面颊上两个小酒窝汪着笑意,我捅了一把小凤的胳肢窝,她猛地哆嗦,咯咯咯地一串响笑。我最听不得她笑,一听就没了魂。

  “小凤,你妈生了儿子,莫大叔会请我喝酒吗?我是送冬瓜的人啊!”

  “你尽管放心,只要是儿子,割我爹的肉他都肯!”小凤瞅着我,不容置否地回答。

  “真的?到时候,酒桌上你愿和我一块坐吗?”我抓住小风的手,迫不及待地等着回答。

  “瞧你,乐昏了,我是个女孩,怎么能上桌陪客?”

  我很失望。

  “可是我现在就和你坐在一起了。”小凤说着一下子紧紧地伏上了我的肩头。

  舒服极了,我有些颤抖,小凤那细长的辫子就垂在我的胸前,像一条乌油闪亮的链子牵动着我的胸腔里那颗激动无比的心;小凤那起伏的胸脯温柔可爱地挨着我的臂膀,我感觉得出那柔美华贵的两座小丘,听得见小丘间那山泉般叮咚作响的心跳。呵,我几欲飘飘升天。可不是吗?洁白的云梦也似的在我周围缭绕,其中,最美的一朵恰恰落在我的肩头……

  八月金秋,天高气爽,一天午后,莫家院里一片嘈杂忙乱。小凤旋风一般地跑出门外,我追上去问,小凤来不及回头。恰好碰上了小烦出来端水,她怯怯地说:“我妈肚子又疼了!”

  哦,明白了,是那个冬瓜儿子要出生。我一阵忍不住的惊喜。

  下午半天,时间过得真慢。在玉米地里掰棒子,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跑回家,围着墙根团团打转,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急中生智,我踏着小凳爬上墙头。我伏在墙头上,心口跳得真厉害。莫家院子里很静,堂屋门闭着。大约过了一碗饭功夫,“哇”的一声清脆嘹亮的婴儿啼哭,我睁大眼睛,抿住嘴唇,大气不敢喘一口。

  “咣当”堂屋的门大开了,莫大叔口吐白沫疯汉一般跳到院子里,扑通一声,面南而跪,两个老树般粗大的巴掌啪啦地打在一起。声嘶力竭地呼喊:“莫有喜呀!莫有喜,你……你真是没有喜哟,哦……呵……哦……呵!”

  小凤出来了,小厌小烦紧跟在身后,姐妹三个,分不出谁的哭声,一起跪在莫大叔面前……

  准是个妹子!我散了架似的从墙头上滑下来,瘫在地上,墙头上的碗渣剐破了我的手心,汩汩地渗着血珠。我没有心思去擦。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白毛冬瓜,额头上的包……我的心在叹息;我的眼中涌出了滚烫的泪。我望着辽阔的苍天,心头默默地呼唤:小凤哟,莫大婶,我有什么法子能搭救你们呢。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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