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四毛。

  这会儿,我忙完了,睡不着觉,我们说说话儿。

  爸爸去找你了,见他了吗?

  他们给我照片,我说:我不用。

  你在我心里。这个世上,只有我自己知道,哪里有你的声音,每天我都可以听到你说话——你正问我吃饭没有,是吗?哈哈,吃了。

  你什么都问。

  那一年,你去学校送伞,当着很多女同学的面儿问我:毛,还拉肚子吗?——从那次以后,我就发誓,我再也不吃冻西瓜了。还有一次,我输光了所有的烟盒,你抢了他们的一把塞给我——从此我就发誓,我再也不回家哭了。你让我丢尽了脸,却还要对人家说“别看俺孙子样子赖,学习中”。

  是啊,我十一岁就读重点初中了,十六岁,又去南阳读初二。我传奇的读书生涯,让您思维混乱。离开你后,姑姑说你坐在地下哭。姑姑问:你哭啥里。你告诉她:锅里炖的鸡,孩儿一口也没有吃。

  我第一次回老家,我带了烧鸡给你。爸爸像山一样健壮,领着我们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家乡。大的院子里,全是你的声音,你喊:啊,啊,几个蛮子回来了。我说:这是普通话。大锅里捞出来的是热热的油条,你两手交替着拿给我:吃吧,小蛮子。

  很多年了,我永远是外地人。在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我说着普通话,哪里都是家,哪里又都没有你。

  那年的六月十五,月亮好大好圆。你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盛装的你,如白发的新娘。

  我拉着你的手,忽然想像儿时那样拉你上街——奶奶,你听到了吗,街上有人拉二胡呢,有小小的知了扯了一嗓子,就没有了踪影;我拉着你的手,像赶会时你拉着我一样。你怕我丢了,我现在也怕你丢了。可是,我拉不住你了。

  可能是我惹你生气,你不管我了。

  怕人家烧了您,我们草草把你埋了。

  现在想起来,给你穿的那个袖子,还没有挽好。我知道一生爱利索的你,最不喜欢穿拖拉的衣服,你去那里,可能还要干很多活,也许还会有几个淘气的孙子,需要您做饭。我抱着你,悄悄对你说:奶奶,别忘了我。

  “奶奶,不要忘了我”

  会想起很多年前吧,爸还是个胖子。那个胖子把我扛到你家里。一路嚎叫的我,见了你给我洗的苹果,就安静了,心里立即有了归宿。你摸了我的额头,说晚上睡大床哦。

  你一定记得穿了破烂衣服的我,出逃几月后出现在你的床前。挂了吊瓶的你,伸手要打,却抱了我哭,说:天爷,他咋成这样了。我饿极了去偷萝卜,被一个老太太砸坏了脚,人家都不愿意挨我,只有你死抱着我不丢。

  铁锤头上的疤还在吧。扔了他一砖头我跑了,再也不敢回家。在胡同幽暗的角落里,看你从我身边走过,一声不吭,还在心里念叨着你这老巫婆,怎么还不走。

  现在,你走了,为什么,我又会念叨,你怎么还不回来?

  你怎么还不回来?

  可能是我做了个梦。一醒来,爸爸和你都在。

  你们俩在家里给我炖鸡呢。

  我呢,其实也是个好人,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喜欢我,一定不会让您一次次地从派出所领出来,一定会穿了干干净净的衣服,带着干干净净的笑容。

  也许,七十六年的光阴也只是您的梦,梦醒了,您就回了您原来的家。

  也许,我写这字的时候,自己正是做了个梦。您其实还在故乡的小街等我,而我现在,依然没有下晚自习。

  无尽的时光里,无涯的宇宙间,我只有一次机会,可以做您的孙子。短短的一生像星光的一瞬,仿佛神慈爱的眼神,告诉我的,却是生命和永远。

  奶,这几天,同事们说我爱叹气,您也听到了吗?

  我省着点气,好好留着,干点争气的事。

  记得您盖好了房子,没有上二楼,就离开我们。爸爸建好了超市,没有去过一次,就远离了人世纷争。我们最要修建的,是我们自己的样子,我会好好的做人,做更多的事,带着您和爸爸,体验我们超越凡俗的快乐。

  我知道,您一直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