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伊始,万象更新。山泽朗润,桃李欲芬。一根乡思的线,把我牢牢地系在风筝上,飘在小山村的上空。我像一只饥饿的小鸟,羽翼难丰,只好在偏僻的云端和艰难的雾里盘桓低旋。

  挑菜踏青,是儿时的记忆,更是儿时的自由。儿时的自由,是无处不在的。整个冬天,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是在冰上滑,雪里滚,喊着,笑着,一路做着梦,举着风筝,跑到了春天。三月三,风筝飞满天,儿时的自由便飞到了人生的巅峰。可是可怜的我,很不幸运,我没有风筝,顶多是看风筝的份儿。

  能干的父亲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能工巧匠,什么一看就会。木匠活儿是跟我姥爷学的,家里的小饭桌、靠边站、方凳、圆椅、被厨、炕柜、大衣柜、办公桌等等,都是他的杰作。生产队里的纺车、水车、大挂车、牛马食槽,邻居家的房架子,老人家的棺椁寿材,都是当地干部群众交口称赞的拿手好活儿。有兴致的时候,吹笛子,拉二胡,谈李白,讲三国,说聊斋。过年的时候,给村里人写对联,从腊月二十六一直写到大年三十早晨。我的光荣职责,就是在父亲做活儿的时候,往墨斗里添加墨汁,班钩不好用的时候上上手,写对联前裁红纸,按字数折范格,父亲执笔时,没有长书案,我就充当最理想最灵活的镇纸,这种助理性质的工作,很是拘泥我的人身自由。时间一长,我就有点吃不住劲儿。偶尔以罢工为威胁,提要求,什么冰刀、滑板、雪爬犁、小画书、小灯笼等等,可以说有求必应。但当求做一只风筝,却遭到了拒绝。父亲给出的理由竟然是不会做!

  无所不能的父亲,是指望不上了。我的风筝,就是一个梦,天上的梦,是永远不会醒的。而地上的梦,很快就醒了。地上的梦,浪漫地说就是,挑菜踏青。我家孩子多,一冬天的蔬菜就吃土豆,勤劳的母亲,到了春天,就打发我跟着小伙伴去野外挖菜。小伙伴里有男也有女,女孩的名字叫小芳、小香、小花、小月什么的,男孩叫小文、小武、小刚、小强什么的,还有另类的名字,什么狗剩、锁住、带弟、招男等等,呼呼啦啦的,每回出去不少于十个。我们出门就笑,出村就唱。那时我们的歌就是扯脖子喊,我们的笑声总是肆无忌惮的。那年月可食用的野菜就像天上的星星,种类繁多,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嬉笑中,很快筐里的菜就满了,什么小根蒜、婆婆丁、苣荬菜、猫爪子、狗爪子、山糜子、老山芹、老蕨菜、牛毛广等等。

  随着个头的长高,我的活计就越来越多,一年四季,比以往缺乏了不少的自由。一年四季,就是春播前后最自由,最畅快。最自由、最畅快的事儿还是挑菜踏青。隐隐地我觉得出去挖菜的伙伴越来越少了,确切地说是女孩越来越少了。直到有一天,叫女孩出去就叫不动了。渐渐地,女孩几天几天地也看不到影儿了,能一起出去的男孩也不知什么原因少了。慢慢地,我感到了孤独,很少去村外挖菜了。

  在父亲的熏陶下,我爱上了读书。家里和村里的书,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才子佳人的小说和电影,深深地影响了我。白天夜里的我总觉得我就是才子。不知不觉,小芳走进我的梦。梦里,她美貌如花,滴翠流芳。我靠近花丛,一如赏花多情的诗人,她却蓦地幻化成一只花蝴蝶,飞到天上去。在蓝蓝的天上,她竟然变成了一只小风筝,越飞越高。摇摇曳曳,霓裳羽衣,似乎羽化成仙,俶尔远逝,倏忽不见了芳踪。一向放言无忌,大嗓门的我,喊着她的名字,喊着喊着,一个绮丽的梦就这样结束了。

  下课的时候,剩下我们两个,她会从精致的坤包里拿出灯笼果、太平果、海棠果、大秋果等好吃的塞到我的手里。放学的时候,她会偷偷地告诉我晚上的电视节目。这些好吃的和好看的,我家都没有。她家是当时当地经济条件最好的和社会地位最高的。在我当时的思维框架系统里面,她就是高贵的公主,我就是低贱的乞丐。我过早地看重了放大了我的自卑。

  后来,我们的关系就疏远了。我只能情不自禁地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有意故作无意地盯着她,油黑光亮的两只小辫子,辫稍扎着鲜红的绸布绫子,粉底黑方格子上衣和咖啡色的长裤,窈窕的身段,轻盈的脚步,偶尔回眸的微笑。当时我不知道青春期这个名词,但我知道我不可救药地喜欢她!我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高贵的她是否也喜欢我?我很清楚地感受到这种喜欢的含义非常特殊,不好开口,难为情的不是我的胆怯羞臊,而是惧怕她拒绝意思的回复。呆呆的我索性就不敢问了。

  直到有一天,她的闺蜜小红带来她的告白情书。十几岁的男孩,能看懂,但被她这种大胆直白的喜欢吓到了。我的心要跳出来,我的脸在发烧。我像做贼一样把这封情书趁着天黑扔进灶膛里,烧了。可我知道,她的每一字都会铭刻在我的心里,永远都不会磨灭!整整206个汉字!伴我走过风风雨雨,帮我跨越坎坎坷坷!

  当时的我,当时的她,接下来,都不知所措!越来越疏远的视线,彼此都无力改变。后来的我,让她失望了,我辍学务农了。不堪忍受村人的白眼,一穷二白的我远走他乡。在大西北一待就是三年,后来阴差阳错插班高考,大学毕业,立业成家。后来听说,在我去大西北的第二年,她举家搬迁,她嫁到遥远的大东北,家资百万。

  三月的春风,吹动着记忆。三月的天空,飞舞着风筝。又是一年三月三,挑菜踏青的理想之所,不太容易找到了。而我却依然苦恋着这段陈年往事。往事随风,物是人非,多少风流不在?青春好梦本荒唐,怎就荒唐泪下裳。一洗丘山呈旧貌,踏青挑菜好风光。乍言离散应无意,地久天长奈宙荒。一世红尘说旧根,青峰崖底又断肠。

  又是一年三月三,肯将衰朽换童颜。东君有意桃花艳,月下流波看远山。一夜春心惊碧鸟,亭云柳絮渡洲川。茵茵细草白羊趣,汩汩清溪向老泉。

  写到这里,女儿打断我,一脸天真地问:“老爸,您怎么不微信一下这位姑姑呢?还可以视频呀?现在通信科技这么发达,您还愁找不到她吗?”我摇摇头,在可爱的女儿头上抚了几下,对她说,我要写事儿,不找人!有些人不必找,有些事不必写,可是有些情感的碎片需要我们去整理,需要我们永远去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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