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采访他的时候,他正坐在草地上,七八个孩子在他怀里乱滚。

  这是广西一个山村,留守儿童多,父母在外打工,他就在这里陪伴着他们。只要他一出现,男孩子们就呼啸而上,像小猴子一样挂在他身上,纷纷叫他“老爸”,还问他一些怪问题:“你说大马蜂窝会不会掉下来?”他很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他叫卢安克,德国人,到中国旅游,然后留了下来。1997年在南宁的一所残疾人学校义务教德文,1999年到河池地区的一所县中学当英语老师,因为不能提高学生的考试分数,家长不满,只好离开;2001开始在板烈村小学支教,就这样在十万大山的皱褶里住了十年,从青年到中年。没有家,没有房,没有妻,没有子。

  他和孩子们一起画画唱歌,生火做饭,修修水管,要不就陪着他们在下过雨的泥地里骑自行车,从高坡上呼啸而下。每个月生活费一百块,靠翻译书和父母的资助,当地政府要给他开工资,他不要,怕拿了学校的工资,学校跟他要考试成绩。

  --真是一个没用的人。

  孩子们皮得难管,有的小孩又狡黠又凶蛮。一个小皮孩掰着卢安克的胳膊看他:“你会死吗?”

  “会。”

  “你死就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舒服就行。”

  卢安克搂着他,对他微笑:“是啊,想那么多,多累啊。”

  记者问他:“这话你听了不会感到不舒服吗?”他笑了一下,说:“我把命交给他们了,不管他们怎么对待我,我都要承受了。”

  课堂上,男孩子大叫大闹,甚至骂他嘲笑他,他想发脾气,又抑制住。男孩说:“我管不住自己,你让我出去站一会儿。”他就开门让他出去站着。他说:“文明,就是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

  他没有什么责任感,也不问前程,他只管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好比滴水在石头上,时候到了,改变就自己发生了。

  可是这种改变,太慢了。他教的班里四十六个学生,只有八个人初中毕业,大多数没毕业就到城里打工。有的还没读完初一就结婚。有的学生父亲来找他,说:“我的儿子就因为学你,变得很老实。吃了很多亏。”他说:“我的学生要找到自己生活的路,可是什么是他们的路,我不可能知道。我想给他们的是走这条路所需要的才能和力量。”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才能和力量呢?照我的理解,大约就是接纳现实,对命运的承受与顺从。别人佩服他,他说:“别人对我佩服的地方其实是我的无能,我无能争取利益,无能作判断,无能去策划目的,无能去要求别人,无法建立期待……没有任何期待和面子的人生是最美好和自由的。因为这样,人才能听到自己的心。”

  这么说来,基督教里的耶稣大约是个无能的人。他徒步,乞食,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人打了你的左脸,你要伸过去右脸让他打。”他被抓,被钉上十字架,士兵吐唾沫在他脸上,拿苇子打他的头,拈阄分他的衣服。连和他同钉十字架的一左一右两个强盗都讥讽他,说你如果是神的儿子,怎么不自己从十字架上下来呢。祭司长、文士、长老都戏弄他,说他能救别人,为什么不救自己。然后他被活活钉死了。

  佛教的始祖释迦牟尼也是个无能的人。如今人神化他,说他有通天彻地之能,可是当初也不过是一个吃千家饭、穿百衲衣的托钵僧。吃过饭,洗过手脸和脚,坐在蒲团上,跟大家伙东说说西说说,至于听与不听,那不是我的事情。甚至有时候觉得用话说也说不清,干脆拈枝花来微笑一下,至于懂与不懂,也不是我的事情。

  这样的人,不会因为别人给了你一个冷淡或白眼,你就要把人打死来显示你的威能;也不会因为有了或大或小的身份,就要出有车、食有鱼、下雨有人帮着打伞,甚至下乡视察的时候,怕弄脏鞋袜,被人背过水沟和农田。

  可是你看耶稣和佛陀,屁股后头跟着一代一代、一堆一堆的人。

  我的父亲八岁丧父,跟随寡母,备受欺负。及长,生产队里的人年年让他当小队长,他就年年去当,别人不干的活他去干。一生没见他和人吵过架,更不用说动手打。做过的最荒唐和最英勇的事是到兵营里偷白菜,卖钱给我交学费。如今病瘫在床,更是千无一用,可是邻居们纷纷帮着母亲替他做搬搬抬抬这样那样的事,也说不清什么原因。

  所以,谁说卢安克是无能的?记者在报道结尾说:“就像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触碰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只要这样的传递和唤醒不停止,我们就不会告别卢安克”。记者的同事写给卢安克两句话:“你让我想起中国著名的摇滚歌手崔健的一首歌——《无能的力量》,这种‘无能’,有的时候,比‘能’要强大一百倍。”

  世界上多的是无能的人,他们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婉然承顺命运,然后做好自己的事情。他们自觉无用,却是桃李花开不言,下自成蹊。当初卢安克陪伴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要离开学校,他们一人一句乱凑歌词来唱,那个最皮的、打他并且说“你爱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的孩子凑出这么几句歌词:

  “我们都不完美

  但我愿为你作出

  不可能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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