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早晨六点多钟,天光已经大亮,菜场里络绎不绝。一拨拨人潮在甬道里川流、回旋、激荡、拍岸、深潜,熙攘不绝,偶尔溅出快活的谑浪戏语,如飞鸟点水瞬间迸散。只留三轮车快艇般以雷霆破水之势袭来,惊起一片喧哗。

  黄二嫂斜倚在菜场门口,敛目养神,不露声色。有老主顾朱大哥远远打个招呼,二嫂心领神会,做个手势,信号收到。抄起编织袋转过身,满盆的黄鳝好像收到催命符争相游弋起来,盆中顿时百头攒动,奔命不迭。二嫂漫不经心,手如钢夹,快如闪电,十来条倒霉的鳝鱼一股脑夹入袋中,过秤,系紧,砸晕,倒出,条条鳝鱼像软鼻涕耷拉着没了生气。二嫂抽出那块两寸宽,一尺长的板条,隐隐透出朽枯,头部有根钉尖朝上,这根钉子在二嫂手中噬过千万条鳝血,在熹微里泛出一丝赤色寒光。左手拇、食、中指捏住鳝头,鳝鱼的颈脖处被刺入钉尖,固定着它侧卧在板条上服服帖帖。二嫂右手心捏一炳三角火焰刀,在颌骨下横切一小口,顺着裂口一撕到底。鳝鱼意识全无已被开肠破肚,来不及半点挣扎。掏光鱼杂,刀尖从颈部挑起鳝骨,刀锋沿着脊骨慢慢下分至尾骨,整整一条脊刺骨中无肉。割掉鳝头,留下这片黄鳝肉中无骨,煎炸烹炒,丝段片糊,任君选择。从钉入、切腹、剔骨,从顺水溜光、滑不留手到板上鱼肉,一条鳝鱼在她掌中不过四十秒。如果鳝鱼的命运天生为人佐餐,这等干净利落的手法倒也算得善终。五分钟后,朱大哥嘴里叼着侉饼油条,趿嗒着拖鞋,到摊位前。不等开口,二嫂已把鱼片入袋,净手后不忘体贴的外罩一层干净塑袋递了过来,五十元钞票拿好,钱货两讫,不用吱声,简直比多年知已老伴还要熨贴默契。

  拐角处,豆腐施案头人声鼎沸,吸引了朱大哥的视线,不消说,施阿姨又在表演绝活。这个豆腐西施老家苏南,年轻时便面如白玉,卖了二十年的豆腐依旧身段苗条,手脚轻盈。早市心情好,施妈妈便觉得技痒,想舒活舒活筋骨。

  “来呀,来呀,看阿姨颠豆腐。”

  吴侬软语,蜜得赛过甜豆腐脑,立刻招来一堆看客。只见施阿姨,不慌不乱,手里一块两寸见方的老豆腐被她稳稳抛到脚背上,再依次跃上大腿、胸部、肩头和额顶。豆腐像个球被她颠得稳稳当当,周身上蹿下跳,左突右绕,就是掉不下来。她的身上仿佛有磁场,豆腐和众人的眼光皆被牢牢吸住,动弹不得。施阿姨嘴里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展开双臂,豆腐从左肩顺臂滚落到左手指,等两手相近,又从右手指顺臂滑落到右肩。眼看过不去,施阿姨头一低,腰一弯,肩一耸,一个白鹤亮翅,豆腐便笃定坐上后颈窝,一丝不动。你以为这就完了?施阿姨故伎重施,豆腐弹跃着从肩头回到大腿、脚背,这次用脚内侧和外侧踢起豆腐毽子,远看像一只小白碗翻转起伏。就在大家紧盯小白碗时,施阿姨轻拍案板,又一只小白碗掉了下来。人群里有人惊呼,说迟那快,施阿姨熟练地玩起杂耍抛碗,两只小白碗此起彼落,上下翻飞,只见两条抛物线流光逸白,四下寂然。直到两块豆腐叠放收在膝盖上,众人这才想起鼓掌,偏偏临了收势不稳,两块豆腐落下来砸得一地白屑。施阿姨不恼反笑,

  “白玉满堂,白玉满堂……”

  众人哄笑起来,人群中有人调笑,

  “施阿姨,你这本事可以在快手上开个直播,搞个网红当当!”

  “呸!什么网红网白?阿姨的白豆腐红得很,晚了买都买不到!”

  爆笑像水雷轰然炸开,惊起圈圈涟漪,人流四散开去,声浪也缓了下来。安稳不了一会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菜场西南角,一个卖菜翁和卖蛋女为了争抢地盘怼上了,刹那,唾沫星子空中飞溅,这方寸江湖间仿佛又要掀起血雨腥风。

  “你这老头,腿脚都不利索了还出来抢生意,你以为你会轻功呢,把我的蛋都踩破了。”

  “谁家的丫头,毛都没长全就出来抢地盘,乱抢乱占一通,吃相难看,你爹娘没教好你,作孽!”

  “你这老不死,别倚老卖老,快赔我的蛋!”

  “谁叫你把蛋搁我摊位上,活该!”

  “这是你的位子吗?明明是张家老夫妻俩的地方……”

  刚才还在起哄的人群安静下来,咦?那一对雷打不动,天天早来的卖菜老夫妇上哪了?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别吵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昨天张老头刚死,你们今天就抢他场子了。”

  “谁死了?就是那个掂菜比秤还准的张老头?”

  “怎么就死了?他和老伴都喜欢笑眯眯的,闲下来喜欢抽点小烟。”

  “就是他,昨天上午天热得像个蒸笼,熏得人喘不过气,送到医院心梗就走了,好像才六十多岁。”

  “唉,好人不长命呀,每次买完菜都塞给我一把葱。上次差他一点零钱还没给呢……”

  刚才还唇枪舌剑的两人登时低了眉眼,不敢大声。周围人长嘘短叹,有善感的人湿了眼角,互道保重。张老头的死讯像个掉进湖里的石子,咚一声,惊得芸芸众生从鸡零狗碎中暂时跳出来,忖度了一下生死的意义。

  朱大哥在人流里信步游走,手里已经买好几样小菜,回家之前,他顺着菜场又绕了一圈。宰鸡鸭的李阿伯依然手起刀落,健步精神;肉案的赵屠户兵不血刃,骨肉分离;水果铺的小伙子眉毛飞得贼高,老远递了根烟过来。朱大哥遥遥挥挥手,点点手,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像有什么落了地。日头已经升上中天,火辣辣的刺痛,像无数暗器银针招呼到身上。

  “这要命的天气!”

  朱大哥暗骂了一声,掉头便走,热气慢慢腾上来,身后的菜场江湖恍然着了一片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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