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杨献平老师的经验之谈,感到很受启发。他是一个成熟的写作者,写作范畴涉及散文和诗歌,在这两个领域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他还是一个编辑,阅读量大,视野开豁,这决定了他的谈话有着丰沛的信息量,游走自由,气象万千。他从宏观角度给我们提供了创作、阅读、生活的见识和经验。我没有他的这个站位,从具体微观的角度,谈点对于散文写作的粗浅认识和体会。下面就结合自己的一篇文章,谈谈散文的虚构问题。

  自有散文这种文体存在以来,是否可以虚构的问题就如影随形,一直存在着。围绕这个话题,历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对立。一种观点认为既然是散文,就应该写真实发生的事件,写真情实感,来不得半点虚构;另一种观点认为,任何一种文体的写作,无非都是在写记忆,不可能百分之百完全按当时发生的情景和样貌呈现和还原。既然是一种文学样式,只要大端不违背客观事实,恰当运用文学手段,包括虚构的手段应该被允许。

  我在最初学习散文写作时,固执地认为这类文体不得虚构,不仅必须写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件,哪怕情节上的稍许夸张或错位都不应该,否则,那就不算散文写作,而成了小说创作。这种想法一直伴随着我的写作很长时间。

  2009年始,我着手写作“我的沉重的纪念碑”这个散文系列,其中有一篇叫《我梦见我有一千间新房》。叙述的故事是真实发生了的,许多情节是我亲身经历过的。这里重点写了一对夫妇。在生育二胎之后,女方在所在乡村临时设立的手术站里做了女扎手术。然而,问题出现了。她发现自己怀上了第三胎。这说明结扎手术失败了。失败就得重新手术,什么原因造成的,是谁的责任姑且不论。她患有皮肤病,结扎的刀口长时间不愈合。没有医生愿意再给她做手术,主要是不愿承担医疗责任,以及可能带来的麻烦。只好让她的男人去做男扎。为他采用的是山西一家计划生育技术机构发明的黏堵术,就是用某种药物堵塞输精管,达到避孕目的。但仍然没有取得理想效果。因为不久发现,他老婆又怀上了第四胎。这种情况很少见,却在这对夫妇身上发生了。想要解决的问题没有解决,新问题随之而来,他们夫妻都患上了手术后遗症,不能干正常的农活,重活更别提。他们种着十多亩地,身体一出问题,土地收成变得很不理想。男人有木匠手艺,以前农闲下来外出做木工活,这个挣钱的手艺因此也废掉了。这样一来,他们的生活成了问题,经济来源也断绝了。这两口子开始了年复一年的上访。我到他们所在的那个乡担任了两年党委书记,他们已经上访了好几年,我后来调任县计划生育局,经常接待他们夫妇,慢慢成了熟人。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予他们一定的生活照顾和救济,但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后来,他们的孩子渐渐长大了。一家六口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一遇下雨,屋里到处漏雨,地上摆着盆盆罐罐。他们的孩子长到了需要分房而居的年龄。他早就想着盖一座新房。但是他没有这个能力。我们县里的一位副县长,关心他们的疾苦,责成乡村两级给他划了一片房基地,协调了民政局 、乡政府、计划生育局等几个部门拿出几万块钱,给他盖房子。当时这笔钱是够用的。但他拿到钱后,迟迟没有动手,后来物价上涨,这个钱就不足以让他把房子盖起来了。他干脆把钱花掉了。迁延数年,房子一直没有盖起来。房子盖不起来又成了他多年上访的一个新的理由,同时是他的一个梦想,十几年过去了,这个梦想就是实现不了。

  有一次,我跟着这位副县长去看望他们。那是秋天,他家院子里胡乱堆放着收获的玉米穗子,院子里散养了猪和鸡,它们随处跑,随处卧,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在正房门口卧着一口猪。这在农村比较常见的景象,此时此刻显得格外惹眼。邻居们都盖了新房,只有他们还住在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此情此景让人心生酸楚。他看见我们去了,老话重提,不提不是可能的。可是,要怎样才能让他把房子盖起来,不可能再让那些部门出钱给他了,他们已经出过了。

  在返回单位的途中,我生出无限感慨。他已经四十多岁了,部分地丧失了劳动能力,手中又没有积蓄,什么时候才能将房子盖起来……?一个未知数,甚至是一个遥远的此生都难以企及的梦想。

  我动手写这篇文字,不用绞尽脑汁,顺畅地完成了。在文章最后,我设计了一个情节——一个虚构的情节,让他骑着一口猪飞到了天上。玛格丽特能骑着刷子飞翔,他也应该能骑着那口猪飞翔。它飞过庄稼地,飞临村庄上空,他看到了自己整齐地排列在村头的一千间新房。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壮观场景。他的理想终于在梦里变成了现实。这时,他老婆狠狠踢了他一脚,把他踢回到了现实,他从天上掉到了地下,眼前依然是卧在脚下的那口猪和破败的房子……

  我虚构了这样一个情节,但我不认为是在造假,这个情节再真实不过了。生活里没有这个情节,文本里也应该没有,没有了才符合散文写作的规矩。然而,这个情节就那样出现了。是虚构,又不是虚构。是绝对的虚构,却又那么合乎情理和逻辑。我想象着,在主人公的梦里,一定不止一次出现过类似图景。他没有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但我相信它一定发生过、存在过。没有这样的梦才有悖情理。既然他梦寐以求自己的新房,就让他拥有一千间好了。从这个前提出发,这个结尾就不是毫无根据的凭空捏造,而是符合生活和人物的心理逻辑。换句话说,这个虚构的情节实际上以一种我们不曾察觉的形式存在过。我意识到了,我发掘了它;我捕捉住了,我呈现了它。于是,它以在事实层面不曾出现的形式出现在了文本里。它被虚构了出来。我虚构了这个亦真亦假潜隐的事实。像血管和神经遍布我们的机体,像无数的梦织就了我们的睡眠,这个想象的情节浑然天成地被织进文本里。它有生活原由,有生理依据,有梦的形成机理。在由它们构成的土壤里,文本长出了这片新的被视为虚构的叶子。

  有这样一个梦跟没有这个梦是不一样的,它反映在阅读效果上。没有它,这个文本只是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有了它,被赋予一种全新的令人为之一震的阅读体验。这个文本就不止是让人唏嘘,而是在让人唏嘘之余,令神经一度振奋,振奋过后,又是一阵更为长久而酸楚的唏嘘。它增强了文本的艺术感染力。

  写作这篇文字,让我懂得一个道理,散文写作是可以虚构的。需要强调的是,即便如此,它与小说写作仍然是两码事。这里说的虚构并不是主要事实的虚构,那是绝对不允许的。这是建立在一定事实基础上的合乎情理的艺术表现。它的出现不违背生活的逻辑,不违背情感的逻辑,不违背事实的逻辑,不违背科学的逻辑。它隐身在事实里,早就存在着,为写作者偶尔撞见了或曰发现了而已。只有在恰到好处的地方进行虚构,才会收到恰到好处的效果。这个恰到好处之处,只有敏感的作者才会知道。


  谢谢大家。


  2018年8月18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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