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羽翼刚刚丰满,于是欣欣然张开了晶莹的翅膀,飘飘洒洒,撩拨着静若处子的村庄。北国的小山村酣然沉醉如贵妃假寐。北国的汉子赶着马爬犁,手中的大鞭子,甩得山响,鸣奏了一曲曲鸟惊心花溅泪的恨别之歌。

        18岁的我,怀揣着七彩璀璨的梦想,背起寒伧悲壮的行囊,向着幸福的方向进发。我在故乡已是金秋五谷归仓的时候抵达黄土高原,一个曾经是我最痴迷的小说《平凡的世界》里才有的小县城,我的记忆仍然告诉我,这座小城就叫北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巧的是,在这儿,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卖鱼,渔场老板叫余鲲。

        我哪会卖鱼啊?集市上,人来人往的,叫我怎么开口啊?恐怕我是天底下最害羞的男孩,很小的时候老爸就骂我,窝囊废,哑巴托生的……邻居的曹丫头总欺侮我,不是夺我的窝窝头,就是抢我的糖葫芦,不是掐我的脸蛋儿,就是捏我的小牛牛……我气得七窍生烟,就是骂不出口,因为我一见到女生就害羞。呜啦嚎疯的我只能忍气吞声,得意的曹丫头更加放肆地骂我祖宗十八代,直到我老娘出来揪住她的辫子告饶。可是总有干不完农活的老娘哪有功夫管我呀,时常被曹丫头羞辱的命运一直持续了大约五六年的光景吧,终于在我看到了并壮着胆子说出了她娘麻婶和生产队长黑伯时常晌午在高粱地里光屁股摔跤的事儿之后,我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命运才在她哭喊着“你骗人……”的尾音里画上了休止符。 上了高中,眼见得身边的同学一个个穿戴得像电影里的角儿,像看怪物一样,但十分低调地表现出对我由大改小变通出笼的新款旧农装颇蔑视,似乎他们的根儿都深深地扎在皇宫里,大阿哥,小格格地风度翩翩,隔三差五地对我的低标准饭票也进行了睚眦必报,目光和口舌里依旧是深深地鄙夷,自然我被他们坚毅的目光请入了丐帮中的污衣帮做弟子喽。先感稍不适,久之,亦释然矣。可是这“释然”两个字对班上漂亮的美眉却先天地缺乏免疫力。原因出在我读了很多的古代话本,自然很受读书落魄的白面穷书生遇见官宦高贵小姐自惭形秽一样的传染,一下子就臊红了脸膛,连脖子都烫得发涨发干。虽然在书本和刊物上看了许多解决这方面心理障碍的方法,可是人一多、姑娘一漂亮、一紧张旧病就复发,简直没得救,只好随它去,等着自然解脱吧。

        跟着卖了几天鱼,老板虽然在我爷爷的老乡的关照下没有解雇我,可是对我的智商产生了质疑。当二次分配让我去乡下的养鱼池去帮运鱼的时候,问我:“他娘的腿儿,你当真念过高中么?”“叔,俺可是咱公社第一名考上县一中的……狗子他爹还上俺家讨喜酒喝哩,可打这之前从来不登俺家的门呢……这村长足足喝光了俺家一坛子的老陈酿,那是俺爹准备孝敬给看坟茔地的刘阴阳的……喝得脸蛋子红得像猴子腚,还说俺将来要中状元的……”“哼,呸,什么驴年马月的,中什么状元呀,那叫上大学……”,鲲叔很学问地纠正了一下,也打断了我的话,示意我搭一把手帮他把一篓子活蹦乱跳的鱼抬上差不多一人高的大汽车的后车厢上。不知是个子不够高,还是气力不够,总之后果是,鱼篓子侧翻了,三四斤的大鲤鱼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打起了满地滚,血沫子和黄沙子纠缠着,脏兮兮的,一团一团地,蠕动着,翻腾着,我见闯了祸,一下子懵住了,呆若木鸡。

        不知鲲叔骂了什么恶毒的语言,还是大度的鲲叔举荐了我,我的确被辞了工,被投向了下一站,错搭了一辆幸福的快车,走了狗屎运,做上了下水村小学五年级的代课教师,薪水是一天三顿饭,一月30元人民币。

        下水村比我老家助理屯还落后,人口不过二百,总共30多户,窑洞建筑,阔绰一点的无非就是用水泥箍鏨成的,大多又暗又潮,与北冥县城的楼房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套用一句话,苦难尽管千差万别可幸福却总是一样的,我会总结出,县城的繁华总是一样的,可是下屯子的落后总是千差万别的。下水村的小学校在村西头,其实就是一个曾经的大羊圈,废弃后简单改造成的一个大敞子房。课桌椅是横向一排排的宽木板,下面是一对对的木桩子埋在土里,高的是课桌,矮的是课椅。黑板是一块长方形的纤维板,用两根铁丝挂在东墙上。黑板擦用一块豆腐大的海绵代替,吸着一层很厚的粉笔灰。

        所谓的五年级其实就是夹杂在整个复式班里的5个学生,其中四个男孩,另外一个女孩,女孩的父亲是这里的最大的官——下水村的村支书,很受百姓的爱戴,也很有些神通,人过五十膝下只有一女。他的脾气很暴躁,嗓门更大,号唠一嗓子,全村的地皮儿都颤三颤。据老生荒子孙羊倌絮叨,他家可是张子房的多少代玄孙,家里有留侯的金印呢。就因为这个,张支书很重视孩子的学习,村子里的女孩上学的就比别村的多,自己的女儿念书格外的灵性,他拉着媳妇在留侯的画像前许下供女孩读大学的宏愿,这个事儿全村男女老少都晓得。村里的小学老师只有两位,一位是上过初中的大姑娘,前些日子嫁到北冥县城了;一位是念过高小的李大学问,媳妇得了什么怪病—时常腿软站不起来,总请假送媳妇上医院,学校的教学工作就耽误了。至此,我才八九不离十地猜到了为什么我能来这儿教书且很受抬举的原因了。因此我更加诚惶诚恐了,唯恐教不好这些孩子,工作起来就更加卖力了,这可是我来之不易的第二份工作呀。

        这里的孩子很顽皮的。我教语文课时,让一二年级的学生写拼音汉字,三四五年级读课文或是写作文。一次作文课,我出的题目是《我的心愿》。我先让一个五年级的男孩说说他的心愿,要说实话。

        男孩很认真地说:“俺的心愿是养很多的羊……”

        我有些不解,追问:“养羊干嘛?”

        “卖钱。”

        “卖钱干嘛?”

        “娶婆姨。”

        “娶婆姨干嘛?”

        “生儿子。”

        “生儿子干嘛?”

        “养羊。”

        孩子们哄笑着,我却陷入了深思。

        当孩子们调皮捣乱的时候,张支书的女儿总会很霸气地站出来行侠仗义,帮我管纪律,很能镇住那些淘小子。让我很感激这个只有15岁的小姑娘。让我更感动的是我住在她家西屋,被她照顾得很周到。扫地、擦桌子、收拾碗筷、叠被子、洗衣服,抢着帮我干,样样干得麻利,连忙得总不着家的张婶也夸女儿越来越懂事啦。一次,星期日下午,我突然发起了高烧,晕倒在炕上。张支书两口子在地里忙活呢,是她给我拔火罐、往我后背擦白酒,还给我做了一碗荞麦饸捞,上面放了一层辣子,抱着我的头硬让我喝了下去。然后给我蒙了一层厚被,我仍然喊冷,她犹豫了一下,索性羞红了脸,钻进了被窝,紧紧地搂住了我。不知是我喝了辣子汤,还是被女孩的体温,或者我的男性荷尔蒙被激活了,或者是以上因素的综合作用,我很快出了许多的汗。

        到了大约日落时分,我醒了。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看着怀里的女孩:碎花秋夹袄敞开着,露着一个绣着两只鲤鱼一片莲花的大红肚兜,两座小小的巫峰剧烈地起伏着,像两只胆怯的小白兔在扑朔着。娇羞万状的鸭蛋脸儿,微闭着豌豆荚般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半张着鲜艳的嘴唇,整齐的牙齿,像两排晶莹的白瓜籽。我的脑海里随之出现了《西洲曲》这首诗所描绘的画面,突然萌生了想狠狠地亲吻她一下的冲动。这种冲动持续了好一会儿,最终冲动没有变成行动。

        我想坐起来,她却抱住了我,开门见山地告诉我,这里的风俗--一旦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钻了一个被窝,女孩脱了上衣,主动抱了光着上身的男孩,这辈子就不会分开了。我真的不知所措了,因为我从来没想过在这儿扎根,在这儿和一个15岁的小女孩成家过日子。我联想到老家的小学同学老付家的小芹15岁就嫁了人,当年就怀了孕,第二年孩子满了月就住娘家,抱孩子满屯子转悠炫耀。

        “想什么呢?你这辈子就是俺张玉凤的人了。不过,俺还想上大学哩,等我在公家做了事,就和你把大事办了……”她一边坐起来穿好上衣,一边娇嗔地说着早熟的话,口吻依旧是一个孩子!

        这样我们两个人别别扭扭地过了一个多月,她上学,帮我整肃纪律,我教书,帮她温习功课。在家,她做家务,我呢批改学生的作业或者读书、写东西,表面上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可是我的梦里总是她的影子,长袖善舞,惊鸿翩翩,歌喉清越,字字珠润,顾盼神飞,明眸善睐。寒士悲秋,我却怀春,犯了花痴,我确定我已经开始了我的初恋。

        雁叫三秋魂欲断,寒星一点落西山。黄土高原的落日更壮美,黄土高原的月夜也最具诗意。在一个月夜,她的爹娘去了邻村她的舅舅家做堂上亲,她的表姐明天要出嫁,这里的风俗,叫送嫁。五间房子,一个大院子,还有秋收的果实,还有一个她,一个我。

        我们联手赶跑了一个乘虚而入妄想偷搞一点粮食的小贼。惊魂未定的她,倒在了我的怀里。月色溶溶泄泄,她将一只手放在我的手里,任由我不停地揉搓着,我仿佛被电击了一般,柔若无骨的触感,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指若葇荑,肤如凝脂”的说法,此时我沉醉了。

        “日你老娘的,想搞俺的婆姨,你这个畜生……”一阵叫骂,几个火把,人群里推搡着一个被麻绳捆绑的壮汉子,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们非常慌张地彼此推开对方,从秸秆堆两向逃开了。

        原来昨晚是捉奸的押着偷腥的找张支书评理的,支书不在家,骂骂吵吵地闹了大半夜,都散了。后来,偷腥的赔了捉奸的一袋荞麦,另加一小袋油菜籽,这样的评判结果竟让当事人心服口服,不由得让我对张支书的能力再次刮目相看了。1989年6月,村子里的一个在北京上大学的小伙子跑回来,说啥也不念书了,和几个同学搞全国串联反腐败,爹娘劝谏的话儿说了一火车没管事儿,请了张支书去,竟然三言两语外加两脚,就让这小子服服帖帖地滚回去上学了。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写这首词的伟人,曾经就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此时的我,是跑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来到这儿的。我幻想着,幻想着,我的形象随之高大起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好不惬意!可是现实的我,什么都不是,凭什么与伟人比肩?

        张支书不懂诗词,我自诩读了不少的古典,会给张玉凤讲许多古代的爱情故事,她对我这点博学和才情崇拜得不得了。

        后来,她考上了初中,正直晚春,我却因为家里的变故,不得不离开北冥,离开她。临行前,我找到了她。我们相约在星期日,北冥县城最开放的西岗公园。公园里的桃花正憔悴待谢。该说再见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对她的感情,我把专门为她而写的一首歌词献给她,题目叫《晚春的桃花》,全文如下:

        晚春的桃花

        曾经开得那么灿烂

        让我没有勇气靠近她

        吃不好,睡不下

        我的梦里只有一个她

        眼前的蝴蝶飞来飞去

        加快醉舞时钟的步伐

        将我的形象弄得越来越傻

       

        晚春的桃花

        曾经开得那么绚丽

        让我没有胆量喜欢她

        吃不好,睡不下

        我的日记里只有一个她

        窗前的白云飘来飘去

        打翻我的调色盘

        让我撕碎呆滞的画

 

        晚春的桃花

        让我的选择牢牢抓住她

        吃不好,睡不下

        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她

        奋斗的航船就要出发

        为了她永久的幸福不惜代价

        量身打造一个耀眼的神话

        天上的星眨呀眨

        我知道她带着春风的牵挂

        即将浪迹天涯

 

        晚春的桃花

        相信我吧

        只要爱的种子仍在

        肥沃的土壤就是我们的家

        快来看吧

        每个春天都是你的天下

        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面对这段初恋,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直视,总觉得自己很那个……很后悔!当时我应该吻她!我从来没吻过她。很遗憾!她应该给我唱“上河的鸭子下河的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她会唱的,可她从来没给我唱过。

        大三,在看文学参考片《人生》时,我流泪了,因为我看到了刘巧珍正在给高加林唱着“上河的鸭子下河的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

        从此,每个夜晚,我的梦里便回荡着那首陕北的信天游“上河的鸭子下河的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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