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节”,是农历七月十四日(有些地方是七月十五日),道教称为中元节,佛教称为盂兰节,民间旧称鬼节。在我的故乡,称之为“七月半”。按我的揣摩,我们当地人们不叫“鬼节”而称为“七月半”,是一种委婉和敬重的说法,于先人不称“鬼”字,是尊重,于小孩不说出“鬼”字,是保护。中国的“鬼文化”,从小就在老爷爷老奶奶的故事里,在民间的传奇里,给每一个小孩的心灵里植上了一粒神秘而恐惧的种子,所以,小孩一听到“鬼”字,就已经魂飞魄散,何况过“鬼节”呢。

  小时候,我们期待“七月半”的到来,却又惧怕“七月半”。

  到了农历七月初十,母亲就会嘱咐我们:“从今天开始,就是‘七月半’了,先祖开始走在回乡的路上,你们要早点回家,夜晚不要走夜路啊。”

  于是,每一年的七月,就多了一份神秘感和恐惧感。据说,从农历七月初十开始,阎王给阴间的鬼们放假,地狱之门大开,让鬼们回乡探亲。而那些孤坟野鬼,无处可走,就会在山间小路徘徊又徘徊。阴气很重的人,如果撞上野鬼,怕是被鬼缠身,长期生病。这是我们小时候听到的大人们的忠告。所以“七月半”,我们老家人一般不行夜路,傍晚,都早早回家。

  到了农历七月初十傍晚,先是族长点香对着天地作揖,恭敬喊一声:“魂兮归兮!”再烧钱纸放在地上,口中念叨:“土地公公,辛苦您带先祖回家。”然后男人们到正厅里点香、烧纸、作揖,再然后是家家户户把所有的门打开,一边开门,一边念念有词:“老diadia老lenlen(方言,老爷爷老奶奶),回家走走看看。您要保佑您的子孙后代平安健康。”这就是叫做“接先祖”回家。

  听到大人这样的念叨,总感觉先祖如影随形般在我们的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于是,夜晚一个人走在瞎灯黑火的房间拿东西,心房总会“突突”地跳,俶尔跑回,心魂难定。“七月半”这几天,应该是我们小孩最规规矩矩的时候,不敢轻举妄动,晒谷坪的柴堆里暂时找不到东躲西藏的身影,夜晚的大厅里也暂时听不到叽叽喳喳的说笑声,都乖乖地躲在家里。“七月半”里,再“野”的孩子也会老老实实的听父母之话。那看不见的先祖时刻在盯着自己呢。

  我们当地是依着山弯而建房。那时,我们生产队叫竹山弯,是由大弯里、背弯里、下家弯、肖咕岭四个自然村落组成。从七月初十的晚上到七月十四晚上,这四天多的时间里,每一个自然村里的住户,轮番在自己弯里的正厅屋供奉先祖,我们称之为“敬饭”。“敬饭”分早餐、中餐,而下午供奉点心、开水,也即“打晏伙”。

  到了“七月半”的时候,生产队会杀猪捞鱼,每家每户能分得两斤猪肉和一条草鱼。所以,“七月半”也是我们小孩很盼望的日子,有鱼肉可吃,有美味可享。

  我家属于背弯里,背弯里共有四房,十几户人家,每一房都有几户人家。我们这一房,我家和伯伯家,还有堂伯伯两家等共四家。这四家是规定的农历七月十二给先祖“敬饭”。每到这一天,都会在我们背弯里的正厅屋里祭祀先祖——“敬饭”。

  那时候,我们早餐基本都是喝粥,不吃饭。只有在祭祀先祖的这一天早餐,特别丰盛,既有粥喝,也有米饭吃。这一天,我们沾先祖的光,吃得可谓大鱼大肉。父亲把母亲煮好的饭菜放在竹篮里,我们跟随在父亲身后,来到正厅屋里,大人们摆好饭菜,倒上米酒,点好蜡烛,点香,作揖,烧纸,跪拜,敬请先祖吃饭,非常虔诚。

  我们肃立一旁,被大人们要求不要乱走乱动,不要高声笑语,以免打扰了先祖喝酒吃饭的雅兴。我们小孩也就虔诚地肃立一旁,看着看着,眼前似乎有许多老人在吃着这些美味佳肴,甚至想象着先祖们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得肃然起敬却又恐惧起来。

  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大人们一声:“老diadia老lenlen,你们要吃好啊!”边说边移动坐凳,把杯子里的米酒洒在地上,慢慢收拾好饭菜,我们尾随其后,就可以酣畅淋漓饱餐一顿美食,这叫做“捡破餐”,寓意吃了先祖吃剩的饭菜,将会平平安安。

  中餐的程序也是如此。

  “七月半”到了尾声,各家各户开始做糍粑了。很奇怪的是,我们生产队四个自然村,其它三个自然村是农历七月十四送走先祖,而我们背弯里是七月十五这一天。

  传说,我们背弯里和大弯里是同一房先祖,后来开枝散叶,就到背里弯建房居住,但是,背里弯的先祖牌位还是放在大弯里的正厅里。到了农历七月初十的晚上,背弯里的人,选出德高望重的几个男人,提着灯笼,走到大弯里的正厅屋牌位前,烧香,作揖,然后,弓着背,做背人状,从大弯里把先祖请到我们背弯里的正厅屋里。 据说,我们背弯里人实在厚道,有一年的七月十四下午,天空中下起了滂沱大雨,背弯里人就说:“老diadia老lenlen,下雨天,多呆一天,明天再走吧!”

  从此以后,我们背弯里就是农历七月十五送走先祖。这个传说,是母亲讲述的,我们也是听之任之,沿着习俗,在农历十五这一天的傍晚,举行送走先祖的仪式。

  我们当地送走先祖的仪式,叫做“打发”。“打发”一词,我寻找释义,有以下几种:一般指派去办事;使离去;从某处撵走;轻松随便地消磨。在我老家送走吃酒席的人,叫做“打发”客人,送走先祖的仪式,也叫“打发”。这种叫法有些生硬,一点也不温和。这却正好吻合我们老家人生硬、耿直的性格。老家人的口音都是降调,而且是陡降,听起来不柔和更不委婉,因为口音特别,我们被称之为“马水牯”,一个“牯”字,可见老家人的性格风貌。

  到了这一天,家家户户提着糍粑,拿着纸钱、檀香,来到各自的正厅屋前面的坪地上,地上摆好一张八仙桌,糍粑供奉在桌上。女人们在地上烧钱纸,男人们点完香,肃立一旁。待钱纸烧完,男人们点燃鞭炮“噼里啪啦”响彻云霄。大人们一边收拾糍粑,一边说道:“老diadia老lenlen,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多带点糍粑呀!保佑家家户户平安幸福啊!” 而祭祀先祖用过的那些糍粑,就是我们儿时的零食。糍粑,是我们当地最主要的糕点。号称“粮仓”的家乡,做喜事,是用糍粑做点心,招待客人,也是糍粑。糍粑既可用植物油加红砂糖煎着吃,也可放粥里煮着吃。可是,最具家乡风味的吃法是把糍粑放到柴火灶里用燃烧尽的木炭煨着吃,外焦内嫩,既像吃锅巴,却分明又是糍粑的味道。用柴火煨着的糍粑,是真正乡野的味道,也是故乡味道,今生难忘。

  如今,故乡的很多风俗都慢慢消失,唯独“七月半”的“接先祖”、“敬饭”和“打发”的习俗,一直沿用到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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