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已经忙了三个小时,一直没得闲。作为沈丹高速青年大街收费站的收费员,她的具体工作是给那些急匆匆出城的车辆发放IC通行卡。仅仅是个端午小长假,城里人就慌不择路蜂拥而跑了,往风景区跑,往农村跑,往那些莫名其妙的小地方跑,出城就好,并不都有充足理由。总之,出行的人比平时多了好几倍。

  一群白痴!女孩不以为然。爸爸说过,只有大脑缺弦的人才会以为别的地方比家乡好。

  车辆接踪而至,流水般穿过收费站,奔向各自目的的。从这个收费站,可以去任何地方,抚州、丹东、本溪、大连,哈尔滨、北京,随便去哪里。飕飕飕!广大车群正在逃离这个城市,喜滋滋的,无所事事的,惊恐万状的,车里的人们神态各异,都心潮起伏着。  

  车窗里的景致女孩看多了,无论怎样都不以为然。她现在盼望的就是下班,下班后干点什么还没想好,但就是盼着下班。已经发放无数张卡,又发了无数张卡,她以为时间能过去半个小时,低头看表,天!还不到十分钟。女孩眉头拧着,希望有场大风吹开收费亭门窗,再吹散所有的卡,都扬到天上去,那才开心。

  一辆帕萨特里塞了五个人和一条狗,好在天气还没到真正热的时候,否则里面的空气可以想象。

  一个女人开着一辆米色本田车,再没其他乘客。端午节一个人出行很不寻常……不!其实也没什么,前面有飞机场,肯定是接机的。

  一个年龄不小的老男人开着小面包,里面一车人,嘻哈说着什么,车窗开着,笑声很大,估计去旅游,指指画画的。开车人年龄太大了,七十也挡不住,这把年纪上高速,容易出问题。管他,也许下午,在收费口那头,人家就能平安回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都别不服气,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女孩从小听妈妈这样说过。

  离收费女孩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之前开着米色本田车经过收费站的女人,接到一个电话。

  “喂!”一个年老女人的声音,“米诺!中午回家吃饭吧,你爸做了一桌子菜。”

  “妈!”叫米诺的女人把车停到高速路边,启动双闪。快到本溪收费站了,但她并不想进本溪市,她的目的地是小市,本溪县城所在地。

  “今天不成,单位有事。”

  早晨,米诺也是这样对丈夫说的。最近两年台里突然忙了起来,节假日总加班,真实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天晓得丈夫是否知道,好在他从未询问过什么。赶巧的是,今天,丈夫单位也加班。

  “今天我也休不了,有个材料要写。”他这样说。

  丈夫这样说时,米诺低头收拾着厨房里的垃圾袋。结婚以来,垃圾袋从来都是她倒。

  “米诺!你爸买了粽子,好利来的粽子,好几种馅,还有煌上煌的卤猪蹄,你最爱吃的。”

  “不了。妈!我这头有个会,马上就开。你们吃吧,不用管我。”

  收起手机,米诺瞅了瞅自己的脚,38码,实在不小,都是卤猪蹄惹的祸,吃啥补啥。

  一出本溪收费站,米诺就把车停到路边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下面。广告牌上面是一些花枝招展的词汇,介绍本溪水洞,北国第一洞之类,很震撼。

  米诺停车的地方离小市不过二十公里,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到。腕表指针指向十点。与大乐约好在小市羊汤总店见面的时间是十一点半,多出来的一个半小时需要打发。

  她把车载CD调到娟子的《天空之城》。

  “啊!”整个歌词只有一个字,太节省了!

  但这不影响它的好听,宫崎骏的杰作,真真无话可说,一切尽在不言中。米诺喜欢听歌,车载CD的六张光盘锁定MJ 、左小、飞儿乐队、王菲、李健和娟子,都是会唱歌的人。今天,她只听娟子。大乐也是这样说,大乐说:“米诺!你若先到,就听‘啊’那首歌吧。等你听到两遍,我就到了。”  

  岂止两遍,米诺已经听了五遍。也不怪大乐,是自己来得太早。老大不小的人了,还那么性急。真是的。

  “啊”歌真好听,是听了千遍也不厌倦那种。

  大乐说得对,好听的歌曲不一定歌词就好;歌词好的,不一定好听。

  听了十遍以后,米诺决定出发,慢慢开,慢开比停车等待容易忍受。谁知道永乐大典什么时候出现啊!他的时间常常不归他自己管:“记住,我只是个打工的,在单位给组织法打工,在家给婚姻法打工。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是自由身。”

  大乐本名赵永乐。刚认识时,米诺叫他永乐大典,两年前开始约会以来,她一直喊他大乐。端午小长假前,两人电话约好一起过端午,不吃粽子喝羊汤。老规矩,约好时间地点,没有特殊情况,不再电话。

  没有电话就是没有变化。

  两年来,两个人仿佛严格约定好,星期天节假日,没有特殊情况,不打电话,不发信息。没人故意约定,但从一开始他们就坚持这样。这是他们许多共同点之一,许多事情不用多说,两个人就能想到一处;许多事情不用特别商量,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了。这也是他们彼此欣赏的一个原因。彼此都有耐心,耐心等待,绝无催促之举。

  小市羊汤总店,是他们喜欢去的地方。通常,喝完羊汤,他们会去他们常去的一家旅店温存一个下午,傍晚时候再一前一后开车回沈州。

  走出沈州到外地约会,这个主意最初是大乐提出的。米诺幽幽地说:“好呀,早该这样,一个大领导,如果在本市,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遇到熟人。”

  “去哪里好呢?”

  米诺提议去本溪小市,去喝羊汤。说那里离沈州近,还清静。

  大乐说好呀!

  两人就去了。第一次去喝羊汤,要的双人份。大乐吱溜吱溜连喝三碗羊汤,吃了两个玉米面锅贴儿,喝了半斤二锅头,脸红仆儿的,酒足饭饱后两人把羊汤店当成咖啡屋,一坐一下午,天南海北,无所不聊。大乐喜欢喝烈性酒,最喜欢喝的是五粮液,但大乐说一般街头小饭店的五粮液大都是假酒,不如二锅头来得真切。也就是那次,米诺知道大乐的父母是养父养母。

  “他们对我太好了。他们不说你根本想不到。我是参加工作后才知道。”

  “没想过去找亲生父母?”

  “没必要,找到了又能怎样?如果真的找到了,我无法不追问他们遗弃我这件事;而我找的本身,又很对不起养父养母。我是他们的宗教,你知道吗!”

  “除你以外,没人知道。”大乐又说。

  两人去了三次,就是吃饭、聊天。大乐说他来小市羊汤总店之前,从不吃羊肉。第四次,两人决定开房。最初,米诺有些羞涩,环境陌生,也有些胆怯。房间隔音不好,走廊里每次走过的脚步声都让她心中不安。但大乐的热情很快让她忘掉了一切。米诺感觉自己被融化了。

  之后,米诺上车先走。大乐点着一根烟,站在车旁,看着米诺安安稳稳坐进车里,看着她系上安全带,看着她把车窗拉下来。

  大乐说:“知道吗,我一直以为羞涩时候的你最真实,其实不是。嘿嘿!判若两人啊!”

  米诺看着大乐吸烟,说,“你把我卷进烟里吸掉算了。”

  “下次!”

  后来,这成了他们的程序。每次都是米诺先走,每次也都是米诺先来。

  有一次,米诺提前出发走得太早,到本溪收费站路口处的广告牌下面等,这里是个堵截的好地方。她把车靠边停好,安心等待,没到十分钟,大乐的黑色别克就开了过来,开过广告牌。米诺随后跟上,开着自己的米色本田雅阁。但不到一分钟,大乐就发现了。他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等米诺停车后,上了米诺的车。

  按照米诺的心思,要么大乐把车停在广告牌下,要么米诺把车停这里,两人搭一辆车走,温馨舒畅,免得彼此挂念,但她没说。大乐也没说过,所以直到现在,除了两三次特殊情况,其余时间,两人始终自开自车。

  米诺的车是大乐帮着选的,之前,米诺一心想买丰田凯美瑞,大乐以凯美瑞性价比不合适阻止了她,如今看,买本田雅阁是最正确的选择了,不仅省油,车感也好,尤其是最近一年来丰田车的质量在国内外市场广受质疑,车比车,竟有了一种占便宜的感觉。并且,米诺的老捷达也是大乐帮着卖的,跑了十五万公里的捷达被大乐找朋友卖了四万元,是当时的天价。米诺的丈夫对此很满意,逢人就夸妻子有经营头脑。

  “就你?有头脑?”闺中密友紫云一脸不屑,“还经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紫云总是这么说。“你米诺主持节目一流,生活品味一流,但在大乐问题上,你米诺从未清醒过。直说吧,大乐是你米诺的毒药。”

  “毒药?什么意思?”米诺不解。

  “就是让你变异,然后让你死掉的那个人。”

  “没那么严重吧?哈哈!太搞!大乐怎么会让我死掉?”

  “因为你俩不合适。他那个人,不好看透,也不真实。每次在电视里看到他,都像一张假脸。就你那点心眼儿,能驾驭得了他?”。

  “好好的,干吗要驾驭?”

  “得,算你纯洁。我来问你,如果,大乐从此消失,或与你分手另有新人,你怎么想?”

  米诺耸了耸肩:“没想过,随缘呗!”

  “别装了,我不信你受得了。”

  “现在一切都好,干么想那些不该想的事情?自寻烦恼!”

  “大乐也不想以后吗?”

  “我们不探讨这些问题。”

  “不讨论?纪律?”

  “不是。什么纪律能约束了我?”

  “那么”,紫云不依不饶,“若你看见大乐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会不会嫉妒?”

  “可能吧。但那是他的选择,在我,控制不了。对于控制不了的事情,我不想伤神。随缘吧!真的!”

  米诺断断续续想着过往,心中蜜潮翻涌,继续开车前行。是的,未来不能展望,也无法展望,春宵苦短,人生苦短,缘分苦短,无数前人证明了这一点,所以,珍惜当下就是,上天待自己不薄,万不能太贪。

  虽说已经端午了,但路两边实在没什么好看的,都是普通的民房普通的建筑,四四方方的楼层,矮趴趴的树木,灰蒙蒙的天空,到处是这样,各地之间根本无法区别,直到水洞附近,景致才多些姿色,青山,砬子山相继出现,完全可以用山峦叠翠来形容,还有太子河,从水洞开始一直蜿蜒相伴。只是,一个人旅行,再好的风景也都打了折扣,纵然万水千山,也都平凡无奇,没有声色,就像一个人独自吞吃山珍海味,咀嚼注定没有激情。

  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同了,可化一切腐朽为神奇。去年,有一次,喝完羊汤,米诺把车停在羊汤总店,坐大乐的车,两人一顿混开,只管往前,不管去哪儿,竟进入张广财岭的一条余脉,从未去过的路,路上不见一人,越走路越偏,最后走上一条废弃的矿山的废弃运输路。矿山早就废弃,路也早已失修,上下起伏的山路,弯多坡陡,无法回头,两人只能咬牙前行,一路惊恐,一路狂颠,紧张,惊悚,刺激,尖叫,不晓得前方是何方,胃都要颠出来了,头也要炸掉,时间、空间全都凝固,未来、过往荡然无存。米诺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左手死死拽着大乐,只等车翻人共亡的一刻。下午进的山,傍晚才走出来,捡了两条命。一起经历了生死,历练了胆魄,考验了忠诚,感情飞速攀高上扬。后来两人不止一次说起那次行走,都觉得美极了,不会再有。

  十一点,米诺车进小市,向右拐,一条马路都是羊汤招牌,小市羊汤,小小羊汤,小市羊汤总店,总有十几家,全都挂羊头卖羊汤。小市羊汤在江湖上名头很响,远道来喝汤的人很多,单看门前车辆就知道,有沈州、丹东、抚州的车牌,最远还有吉林的。米诺和大乐吃过五六家,味道差不多,最喜欢的,还是小市羊汤总店,铺面也最大,一切都算正规。

  米诺一个人走进小市羊汤总店,迎接她的是个面孔陌生的女招待。几个熟悉的面孔都在忙着,偌大的厅堂人声如浪,一张张热望的脸孔说明此时人们除了羊汤,别无他求。地中间摆放着四、五张圆桌,尚未坐人,桌上摆满冷盘儿,显然已被预定。

  “几位?”女招待问。

  “两位。”

  “我们没有两人桌,只剩一张四人桌了。你到对面小小羊汤馆可以吗?”

  “不了。我们就在这里吃。我点三人份羊汤可以吗?我们多要一份。”

  女招待回头喊一个什么姐,问三人份可不可以坐四人桌,那姐见米诺是个老熟人,就说可以。

  在女招待的指引下,米诺走向角落,坐在仅存的四人桌旁,把随身包包放到对面座位上占座儿。这一小阴招很管用,几乎马上,更多人拥了进来,有大巴带来的旅游团,也有散客。招待们顿时蝴蝶飞舞,拿筷子递碗。

  整个大厅一锅粥了。

  米诺猜不准大乐什么时候到。但女招待在一旁左一眼右一眼狐疑扫射,让她无法安心等待,只得点菜,给店家一个交代。米诺点了三人份羊汤,点了羊肉炒山野蕨菜、扒口条和粗粮锅贴儿,最后点了一瓶红星二锅头。米诺车里其实还有一瓶泸州老窖和半瓶五粮液。但这家饭店禁止外带酒水,怎么说都不行,不像沈州酒店那么灵活,可能不指望他们会变成老顾客,这种接待旅游团的饭店多喜欢做一锤子买卖。而大乐,只要不让喝自己带的酒水,就只喝二锅头,当好酒喝。米诺也能喝上二两,然后开车去那家外墙涂成黄色的旅馆。这里不查酒后驾车,两人珍惜这样的机会,开得格外小心。

  电话铃响。米诺以为是大乐,心头一喜,下意识扫了一眼门口,希望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紫云。

  “米诺!你在哪儿?赶紧来!”紫云的语气很紧张。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米诺! 赶紧来接我。我在凯莱饭店。赶紧来!”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我出来跟老张约会!老同志好像觉察到什么,刚刚给我打过电话,叫我立即回家。米诺你得跟我一起回,我跟老同志说我跟你在一起。”

  紫云从不说爱人、丈夫、老公,喜欢叫老同志。老同志其实不老,只是谢顶谢得厉害。

  “不行啊,紫云!我在本溪小市,回不去。你找别人帮你吧。”

  “不行,米诺!“紫云的语气近似哀求,“我早晨出来的时候就说了跟你在一起。不能换人,你知道吗!老同志好像觉察出什么。他刚才的语气你没听见,好吓人。他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听上去,他今天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他是有备而来的,成心的。所以,米诺,你必须来,你不来,我就死定了!”

  “可是,紫云!我在本溪,大乐在路上,今天我们约好的,你叫我怎么跟大乐解释啊?”

  “你跟大乐实话实说,他能理解。回头我好好谢他!你告诉他,他这是救命!”

  “可是,他还没来。”

  “那不更好!你直接回来,来接我。”

  “不行!我得等他。他来了见不到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反正,米诺!你不救我,我就死定了。老同志成心的。快点来!求你!”

  “紫云!为今天,我们等了一个月。”

  “米诺!你今天不来,我就死定了,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说完,紫云挂了电话。

  命令发出,必须执行。米诺能猜到紫云这时候的脸色,一定比紫茄子还紫。可但是,如果大乐见到这样一桌子菜,一定会跟以前一样满脸乐开花,会说:

  “多么丰盛的美味啊!为了今天,我足足等了一个月。”他每次都这样说,然后隔桌子握她手,只握一下就放开,内敛的成年人,不像年轻人一见面就分不开了。但是在稍后的旅馆房间里,大乐是胶着的,分不开的。所以,每次两人衣着整齐走出旅馆时,米诺总喜欢歪着头斜着眼看大乐,故意端详他的超级严肃,然后递出一句:

  “感觉还是很君子的呀!”

  很多时候大乐都是边笑边掏烟来吸,但有时,他也真能耍,真能憋住,憋住不笑,一张脸绷得超级正经。

  现在,米诺必须面对眼前服务员那张真正绷到严肃的脸,已经乌云密布的脸。除自己所在的角落外,大厅里热气腾腾,人仰马翻,中间的大圆桌差不多坐了十三亿人,组团出来的,捆绑式旅游就餐,吧嗒吧嗒吃着,发出很大的响声,胡乱夹着菜,谁也不嫌谁,总是三五个人同时喊服务员,提出不同的要求。服务员蝴蝶飞舞。

  米诺前后贴墙摆放的小方桌都坐满了人,个个吃得眉飞色舞,心满意足。只她一人安静得不合时宜,服务员的脸色说明对此很不满意,也不是出污泥而不染的时辰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两伙客人相继站到米诺身旁,拉开架势,各自以急迫的眼神和威武的身姿预定了她这张桌子,单等她一起身,就要一哄而抢。一方是一对中年男女带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一方是两对六十开外的夫妇,彼此横目立眉,不甘示弱,势在必得。

  “服务员!”米诺喊道,声音不得不大,大厅里鼎沸一片,声音小没人听见。

  “买单吗?”一个嘴唇涂得很过分的服务员急切切挤过来。

  “不!点菜,拿菜牌来。”

  服务员一愣,转身去拿菜牌。隔着几张桌子,米诺看得见服务员与大堂管事耳语,估计是说自己。是啊,不吃饭,本来点得就多,还要加菜。不可理解是不是?这是韬略,增加自己成本,换取相对和平,战略布局。

  又点了俩菜,红蘑土豆片,炝拌干豆腐,这俩菜原本要等大乐来后再点。如此一来,又理直气壮地坐了二十分钟。期间,紫云电话催过两次,催她过去救命。米诺问紫云现在哪里,紫云说还在凯莱饭店。

  “求求你,米诺你快来!我就要死了!”

  “紫云!再等五分钟。我肯定去。”

  “你非杀了我不可!”紫云喊着,声音撕裂样,“再不来,我看你日后怎么见我。”

  “再等五分钟。”这样的话也是米诺心里对大乐说的。再等五分钟,当然是等大乐。两年来从未等过这么久,很意外。

  她没想过打电话询问,这是她给自己制定的纪律。过去彼此都有过不能赴约的时候,双方从不打电话询问,也不发信息探路,都选择等候。一般情况下,第二天,一个方便的时候,会有电话过来,解释原因。原因都充足到能够理解。

  但这次例外,紫云事急,不能再等。好吧!发个信息吧。米诺斟酌一番,措辞如下:

  会议结束。紫云找我谈话。其他事情你处理吧。

  如果没有紫云的催促,米诺相信自己能等到天黑。不过也难说,眼下,这里实难久留。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两伙候餐者已经行动起来,差不多同时派出一位代表分坐桌旁,同时开吵:

  “有没有先来后到?”

  “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我们进来后你们才进的大门,怎么是你们先来的?”

  “你们进来后去了厕所,我们先来占位的。”

  “今天这个桌子我们用定了,谁也别想跟我抢。”

  “今天这顿饭,我们就在这桌吃了,谁也别在我面前充老大!”

  “你想怎么着?惯出毛病了是不是?”

  “你还别给脸不要脸!立马给我走开!”

  ……

  本就吵闹不堪的大厅分外热闹。

  “买单!打包!”米诺喊服务员。服务员行动神速,仿佛一直在等这句话,飞也似地拿来记账本,飞也似地接过米诺递过去的240元,飞也似地跑到服务台,飞也似地拿来餐盒、塑料袋。大堂管事随后赶来,劝阻已经吵开花的两伙客人。

  其他桌子的人边吃边看热闹,看二人转一般开心。吵架的三口之家被请到另外一张刚刚腾出来的四人桌坐下,两对年长者在米诺已经起身让开的桌旁就坐。米诺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小市羊汤总店,一口东西没吃,钻进汽车。 

  米诺必须去救紫云。自己是紫云惟一闺蜜,自己不去,紫云恐怕真的很麻烦。老同志是个醋坛子,后果很难预料,再说紫云之前帮过自己,理该报以琼瑶。米诺把打包的东西一一摆到后座,羊汤放在双层塑料袋里,其他菜分放在食品盒里,很不错的食品盒,一元一个,看样子能降解,很环保。

  米诺驶上高速的时候,收费女孩还没走。平常这个时候早就走了,但今天有些特殊,前方出了一起不小的车祸,五辆车撞到了一起,死伤都有。

  早些时候,值班室领导穿过排队的车流过来对她说不能准时下班了,前头出了情况。

  女孩很不高兴,说:“不是有警察吗?”

  领导说警察还没过来,需要人手去前头帮忙梳理。总之,谁都不许走。收费女孩很不开心,嘟囔着早晚要辞掉这个破活儿,否则就得坐傻。

  女孩怨气冲天,不知道此刻一辆米色本田雅阁正从前方开进青年大街收费站进城收费口,停车递卡交钱。女孩在出城口这端,看不见那端的情况,即使看到了,也不会认出这就是上午开出的n多辆车中的一辆,一个人开出又一个人开回来了。车太多,见了面也未必认识对方。

  进了城,米诺沿着青年大街照直向北开,一会功夫就到了北站对面的凯莱饭店,把躲在里面不敢出来的紫云接上车。米诺到达之前,老张已经撤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米诺带着紫云一起回家。

  进了米诺的车,紫云抓住米诺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连声说谢,然后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看来,她是真的害怕了。米诺从未看她这样紧张过。

  “没事吧?”米诺故意轻松地说。

  紫云轻松不起来,说:“二十年里我从未听他用那种语气对我喊,我怀疑他知道了什么。”

  “不用怕。你先别紧张。”米诺让紫云把打包回来的东西一一品尝,万一老同志设局,紫云有话说。紫云虽然一向挥洒自如,但今天显然情况复杂,彻底被吓着了,手足错乱,神情抑郁。

  “知道吗,你现在的神情是抑郁和恐惧,这容易遭到怀疑。你应该生气才对。本来么,我俩好好的去小市羊汤总店喝羊汤,他非让你马上回来,很没面子。你想呢?”

  紫云想了想,说有道理,就吃了几样东西。

  “还有二锅头,要不要喝两口?”

  “要!”紫云拿出二锅头,喝了两口,“老米!看看我这个样子行不,是不是有了些恨意?”

  “不行!还是恐惧。你得从心里头往外恨,得把七百年不满八百年怨恨一起想起来,揉在一起。恨意就出来了。老同志收到你的恨意,就会打消怀疑;如果收到的是你的恐惧,那他的怀疑就会成为现实,你怎么解释都白费了。”

  “高手啊!不对,是老手啊!米诺!你有没有过恐惧的时候?”

  “没有!我老公从不监视我。也许,我没你那么值得监视吧。”

  “是你比我老练,让你老公从不怀疑。”

  “不是。他比我忙。”

  “什么意思?你怀疑他在外面有事?”

  “我不怀疑。我不让自己怀疑。”米诺耸了耸肩,“我不在意。”

  “你在意大乐?”

  “你说呢?”

  “不知道。对了,大乐来没?”

  “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来。”

  “没给你电话?”

  “没给。不过没什么,没来也没打电话,说明有事,不方便。”

  “真是的,你俩!”

  “一直这样,心有灵犀了。”

  “搞不懂你俩,神叨叨的!叫我,约好了不来,我非气死不可。”

  “还是别说我了,把你自己搞好就行,别穿帮。”

  紫云家住滑翔小区,位于沈州西南,是最近十几年新开发的住宅区,不土不洋的各色楼房。七拐八拐,米诺把车开到紫云家楼下。此时,紫云已经把一瓶二锅头喝下小半瓶,脸上红晕朵朵,眼神迷离中隐藏着怨气。她下了车,冲着门禁对讲说着什么,然后站在门口朝米诺笑了下,短暂一笑,然后继续迷怨着。

  刚才路上,紫云提出一个技术性的问题:平时她回家,总是直接上楼。这次如果还一个人直接上楼,老同志就不知道自己是和米诺在一起;如果让米诺一起上楼,又很此地无银,不打自招。

  说话时刚好路过一个蔬菜大厅,米诺停车下去买了两大塑料袋西红柿回来,说:

  “我从小市羊汤总店往回走时,看见路旁有许多农家女在卖西红柿。一会让老同志下楼来接,就说从小市带回来的特产。两袋你全拿走,加上打包的东西,你一人拎不过来,有理由喊他下来,这不就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了吗?”

  紫云感激涕零,再次拿起米诺的手连连亲吻,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后我养你老!”

  老同志走出楼门,穿着蓝格睡衣。米诺最近一次见到他还是三年前,感觉最近三年他没什么变化,也没像紫云说的那么老。紫云总把老同志谢顶一事挂在嘴边,每次见面都是老同志如何如何……

  米诺下了车,跟老同志打了招呼,指挥他把两大塑料袋西红柿拿走,把打包饭菜及羊汤拿走。

  “这么多的西红柿!你留一袋吃吧!”老同志和蔼地说。

  “不了。我有,也是两袋儿。”米诺惊讶于自己的反应,更惊讶于自己的疑似真诚。与两口子告别时,她指着紫云对老同志说:“她喝大了。回去后给她弄点茶水。”

  老同志一手拎着两大袋西红柿,一手拎着打包盒,点头告别,说放心,你慢点开,有时间来串门。

  紫云看了米诺一眼,眼神迷离幽怨,状态正好。

  米诺驶离滑翔小区,开到大街上。许是城里人都出城过节去了,街上车辆不像以往那么拥堵。她看看手机,没有未接电话,没有信息。看来大乐真是有事耽搁了,真是个不顺利的端午节,好在自己帮助紫云梳理了麻烦。单等上班后联系大乐了,估计他会和以往一样,故作轻松地复述自己的麻烦,说上一两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类的话,然后锁定下次约会的日期范围,最后,还会温情脉脉地嘱咐一句:说什么也不许耽搁啊!接下来我专职等待那一天了。

  可是,米诺想起一件事情,她忘记告诉紫云那些西红柿的价钱。她在蔬菜大厅买的是城里市场价,小市旁边农妇们卖的价钱需要猜想和换算出来。按照老同志的性情,他很有可能询问菜价。不过,也可能不会。不要紧,没什么大不了的,以紫云的机敏和运气,准能化险为夷,大不了就推说米诺买的,一概不知云云。

  只是,紫云今天真没少喝。但愿她别酒后吐真言。

  应该不会。

  米诺一路经过十几个交通岗,终于把车开到自家小区,把车停到地下车库。看了看表,指针指向下午三点。

  她悠闲地顺着人行楼梯走上地面,太阳当头,气温刚好。要是一年里都是这样的季节该多好。米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