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心胸的人从不标榜自己的行船肚,更不会指责别人的鸡胸脯,就像菩萨从不故意展示自己的慈悲心肠,也不会指责别人不善良,就像我妈,无限延长更年期,自然而然,浑然不觉,从不理会别人怎么活,就像王鸿是条贱货,一天到晚的的瑟瑟,言谈举止处处贱非常贱,我每次成心挤兑,她都不在意,贱嗤嗤笑,无可救药。

  非著名电台节目主持人王鸿老大不小32岁了,一个月收入马马虎虎六千多元疑似小康,但长相过于平凡,毛病太多不自知,又不悔改,所以感情上至今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没有男人愿意娶她,连个固定男友都没有。她也真是人贱不知愁,巴巴结结广交男生,勇当社交达人,晚上有局必去,没局自己设局,应不完的酬。

  上午,王鸿穿来一条新连衣裙,姥姥绿,后背开得很晚装,有一种毫无个性的下垂感,故意在我面前旋了个转。我凝结了个鄙视的眼神甩给她,“哼”了声。她贱嗤嗤问如何。我躲不过去,说了声“贱货”。

  她嗤嗤笑,说收到了我的妒意,然后问我下班后跟不跟她一起出去贱,提示我是个有趣的晚上。

  不!我有事。

  得了!你能有什么事儿!王鸿语调贱瑟瑟,不指望我解释,贱模贱样坐到办公桌前假装工作。

  跟王鸿一样,我也是主持人,不同的是我主持文学节目,她主持生活节目,她的生活因此很烂很无序,我的生活很衰很文学。她一心找男人,能有什么精力干工作?如果她能拿出30%的劲头工作,我相信她主持的广播节目能感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但她讽刺得对,我能有什么事儿?我什么事儿没有。一档以阅读网络文学为主的二线节目,听众有限,带不来任何广告,随时等待被打入冷宫。我心安理得地等待着与节目一起跌入冷宫,除此无有大事。节目下午两点开始,正是全世界睡午觉的时间,不指望谁听,就像今天,我在网上选了两篇不咸不淡空无一物的拽文就着萨克斯读了一遍,又简单介绍下《小姨多鹤》,节目就结束了。

  明天再说明天的。

  下了节目没什么可忙的,我没事找事写了一篇博客,帮王鸿分析了她的资金流向,服装占四成,吃请两成,化妆品两成,闲杂两成,取名《王鸿是条贱货》,扔到网上,然后下班回家。

  我家住在和平区一条老街上。你可以用热闹、纷扰、杂乱或乱七八糟来形容这条街,街上三家锁铺、五家肉铺、七家菜铺,另有十几辆卖烤地瓜、鞋垫、瓜子的流动倒骑驴,这在其他地方不容易见到,足见这条街上的城管很温良。其实这条街最突出的特点是破旧,满街筒子老旧的楼房老旧的脸,没有太多现代色彩,恰如我的生活,一尘不变,始终如一,一如既往,年复一年。

  跟往天一样,回到家里,我第一时间钻进卫生间,冲洗无处不在的尘世的汗渍尘世的灰。六月,天气渐热,我一天最少洗两次澡,早一次,晚一次,少一次都不行。我妈为此说我特,说我穷洁到癖,说你天天坐办公室你能脏到什么程度你瞅你一天洗两次,不用干别的了。插上门,我一边洗澡,一边想:贱货!让你天天有局,你再局还能局出什么模样。这么多年你差不多天天晚上出去混,也没见你混个出息给我看。我跟你混能有什么结果?与其搭着时间和笑脸,不如安心躺在自家床上看小说。怎么都是一辈子,有什么了不得。

  我骂的当然是王鸿。

  但我服了我妈。作为我生命里第一克星,她绝对不会让我在床上安静躺十分钟。事实上,三十五年来她就没给过我像样的或起码的自由。我在新换的五彩格格床单上没躺倒五分钟,就听她喊我吃饭。我妈喊我,我得立即去,我若不去她能闯进来,而我最不喜欢她擅自进我房间,她性格中所有的不安分不讨喜都会在我的房间里充分体现。她会到处查看我的一切,我的梳妆台,我的包包,我衣橱里的衣服,眼神充满饥渴,烦我不倦。

  五年前我开始给卧室门安锁时王鸿说她不理解,说你妈再怎么还能把你怎么?我说你有个我这样的妈试试看。王鸿假惺惺地说你妈这是关心你。

  都少来。



  晚饭是葱烧海螺,炝拌笋丝,绿豆白米饭。没错,都是我爱吃的,但对于我这顿晚饭以及今后所有晚饭能不能吃得愉快,我一概不知。

  果然。

  不到五分钟,我妈开说——法律不会管的,明着对我爸,实际冲我。

  老孙女儿这个周六结婚。

  我妈嚼着笋丝,仿佛随意,仿佛刚刚想起这个话题的纯真模样。

  哪个老孙?

  我爸翻着白眼故意问。难为他这辈子主营配合我妈,从不增加技术含量。莫非我真是白痴。还能哪个老孙?不就是孙伟英吗,我妈退休前在单位就她一个好友。难为她跟我妈好了三十多年,何以堪?我纳而闷之。

  孙伟英呗!瞅你这记性!她女儿小敏,小时候跟咱米米在一个幼儿园,也老大不小32了,比咱米米小三岁。你忘了,原来咱米米在大班,小敏在中班。

  “也”,“老大不小”,“32了”,听听,暗藏杀机,恶毒无比!多么阴险的亲妈!不如来得直接些,就说我35岁即将步入老年嫁不出去得了。

  好在我已经熟悉他俩一直以来不阴不阳自觉高明的招数,千条江河归大海,我以沉默应恶毒。我高高挑起淡淡的眉,故意以漫不经心甚至优雅的筷法夹起一块心仪的海螺,放进嘴里。生存环境的艰辛,多少让我练就了一些过人本事,包括无视周遭,包括及时准确预测后事。通常,他们俩以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开头,总会有后续节目。

  果然。

  米米!我妈说,电视里说下周有个万人相亲大会,在华府共享大厅。今儿我给你报了名,照片就选了你在西湖边拍的那张,穿白色连衣裙的那张。那张看上去挺显小的,最少年轻三岁……

  局势开始失控。其实,从我妈一开始说小敏如何如何,我就在计划下一步怎么办,五分钟后怎么办,十分钟后怎么办,我在想对策。我到底欠了他们什么?他们到底要把我逼到什么份上?还挺显小的,我到底老到了什么程度?

  我“啪”地把筷子拍到桌上。他俩一惊,对看一眼,放下筷子,挺直脊背,全心应对的模样。都这个环节了,我妈居然不忘通过眼神分洒爱意和真诚和无辜及决心什么的。我服了她。

  什么万人相亲大会?分明是骡马配对大集。你们是着了电视的魔还是怎么了?听风就是雨,电视台的话能信吗?能不能有点智慧?谁让你们管我闲事?干什么没完没了管我闲事?退休了闲得难受是不是?闲得难受去社区唱歌啊去浑河边捡垃圾呀争当环保人士啊凭什么搞我?告诉你们,明天趁早把我照片拿回来,把我名取消。提醒你们别逼我,再逼我我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简直欺人太甚!还有,你哪里搞到我照片?谁让你拿我照片出去丢人?能不能事先说一声?以后能不能少进我房间?求求你们别再折腾了,给我点空间给我点面子好不好?还让人活不!

  我妈有本事,她先欺负你,然后她先委屈,让你有犯罪感。比如她每月扣我一半工资,只给我留三千元,然后她跟你说她为你打点经济很辛苦,一切都是帮你攒钱结婚,她希望你感激她每月给你留三千完全是出于母爱。她用这招对付我爸一辈子,相当好使,但对付我不行。现在,我被她气得发疯,她却开始无声流泪了。天啊!一副受虐待的模样,怎么弄出来的?够阴毒的。幸亏我见惯不怪,不以为然。趁她忙着流泪无暇管我,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青笋,全部放进嘴里。味道还是不错的。

  该我爸英雄救美了。

  果然,我爸说,米米!你老大不小能不能懂点事?你妈还不是为你好!

  真对我好就少管我。

  我要不是你亲妈我连理都不要理你。都35的人了,马上奔四了,连个谱都没有。明天我死了,你要是还没对象,我能闭眼吗?

  我妈擦了鼻涕擦眼泪,不依不饶。

  我再次“啪”地把筷子拍到桌上。

  跟你们说过多少次,我老大不小不用你们操心。动不动就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是我的事,你们少操心。跟你们说过多少次,少管我闲事行不行?你们要是嫌我碍眼,明儿我就离开这个家。  

  我霍地站起,离开饭桌,大步回到卧室,迅速插上房门,仰头躺倒床上。好好的一顿饭就这么毁了,毁在我妈手里。这方面她可真有才啊!仅仅因为我35岁还没嫁人,仅仅因为我35岁还没男友,就急成这样,至于吗?就因为我35岁还是单身,就不让吃晚饭,什么意思啊?一个个,担的什么心?恐的什么惧?

  一分钟不到,门外传来我爸小心翼翼的声音:米米!出来吃饭吧……#&*%*&*你妈都是为你好%#*&(#¥**%……&

  他说他的,我不会出去,也不放他进来。我受够了。又一分钟不到,我妈的声音响起:米米!妈把饭给你端来了,你开开门,妈给你送进去,就在屋里吃吧。

  我一直天真地以为,上次他们逼迫我跟一个恶心老男人“处处看”,把我逼离沈州,逼到华东五市小住半个月以后,他们的收敛能够长久些。那是两年前,我绝地反击,趁休干部假,去了华东五市,期间关掉手机,跟谁也不联系,一个人自由自在,没收没管,住在如家酒店。既然有家难回,索性处处如家。那次我回来后,见他们一个住进医院,一个形容枯槁几近半疯,见我回来争抢我入怀,恨不得给我跪下。之后我们的位置一度发生改变,家中一切都朝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他们渐渐学会看我脸色行事,不敢多说一句话。这一切让我天真地以为他们从此后悬崖勒马规规矩矩不再管我闲事不再逼我流浪,没想到最近半年,他们恶习渐起,旧业重操。

  我不吱声。通常,只要我不吱声,她俩在门外顶多站三十分钟,然后回客厅看电视,但这天奇怪,他们俩像是吃了秤砣,铁心跟我过不去,在门口说东说西,然后,突然,没动静了。突然的安静对我来说是个突然的情况,我竟如等另外一只靴子落地一样,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没心思看书没心思上网,就那么躺着,等待他们从我可怜的门口离去。

  好长时间过去了,门口没有一点声音。我终于明白世界上什么刑罚最残酷,其实不是鞭挞,不是老虎凳,不是竹签扎手指甲,不是夏日阳光下暴晒三天不给水喝,而是父母的纠缠,全部悲哀在于你无法选择他们。我想我应该实施我酝酿很久的反攻计划,这次计划要与上次有本质不同,我的手段要更稳更准更狠。我计划离家出走,我的意思是独立生活,完全摆脱他们。而我迟迟没实施这一计划的原因之一是他们比以往苍老,原因之二是我没有足够的现金。

  当前,我妈控制了我的部分支出,以帮我攒钱结婚为名。

  我起身打开梳妆台抽屉,倒出牛皮纸口袋里的全部现金,五千多元,这是我的全部现金,工资卡里可能还有三千多元,这就是我三十五岁时的全部积蓄。我决定带上这点小钱儿,明天一早离开这个家。我要单飞了,以后谁也别想管我,别想再扣我工资,一切权利归农会,我的工资我做主。当然住到哪里我还没想好,租房而住呗,房子大小无所谓,有点简单家具,远离闹市,不怕偏远,全沈州城那么多人都租房而住,我自然没问题。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就暂时住进单位的值班宿舍,跟那帮值夜班的主持人混在一起,人家半夜睡我就半夜睡,人家凌晨醒我就凌晨醒。我绝对,宁可到处流浪,也不糗在家里。该我行动了。

  贱货王鸿此时此刻居然来电话了。

  从我十年前不幸成为她同事起到现在,这是她做过的最及时最得我心的一件事。为此,我甚至想,也许二十年后,如果我有了女儿,当然前提是我能把自己嫁出去,我也会对女儿说老友老王什么什么的。

  贱货!你的事情办完没有?能不能出来一下?

  贱货!我马上就去。你在哪儿?

  我这样痛快,史上没有,估计王鸿能乐翻。是啊,我干么非等到明天才离家出走,干么不现在就走?与其贱在家里,不如贱在路上。

  转四季炭烤城。赶紧啊!赶紧来!

  背景一片嘈杂,若是平时,我必须拒绝,死活不去,直到关机。但今天不是平时,今天我必须采取行动,不来点狠的,我妈不会去万人相亲大会把我的名字划掉照片取回,我会像牛马一样被人相看,掰我牙口猜我几岁。

  我家在和平区,转四季炭烤城在皇姑区,至少半小时路程,已是晚间八点多,这些平时阻碍我出去混的理由今天一个都没站住脚。简单化下妆,保湿水,精华素,奶液,保湿粉底,口红,兰芝系列,一套简单的程序,穿上牛仔裤和白T恤,最后涂手油,细腻的欧舒丹。之后,我昂首,挺胸,傲然,目光斜视地走出房门。

  门口,两人依然站着,我爸手里端着我没吃完的饭菜,惊恐地看着我。

  想让我妈不管我比登天还难:

  这么晚了还出去呀?

  会男朋友啊!你们不是急着让我嫁人吗,我得出去会会男人。不用等我,我今天不回来了,碰见谁算谁,今晚就把自己搞出去,以后也不回来了。我再也不回来了。你们可以省省心了。

  我边说边往外走,穿上我的平底高帮系带黑凉鞋,冲出房门,关掉手机,把我妈的呼喊和我爸的恳求全部甩到脑后。

  转四季炭烤城坐落在皇姑区乐购超市北面,正门临街,门口灯箱闪烁着柔和的黄色光芒,在这个天气烦热的晚上,有家的感觉。

  门童开门后,冷气、人声和烧烤的香味同时扑我而来,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来对了,我需要热闹,需要其他话题,如果继续在家,我活不过明天早晨。

  米米!王鸿在最里边一张长条桌子旁站起来喊我。听声音,她没少喝,人正在兴头上。不,不,不能这么说,她什么时候不在兴头上呢!

  米米!快来!快来!米米!随着王鸿的连蹦带喊,一桌子人都扭头过来,看猴一样看我。我说怎么那么兴奋,一桌子就她一个女生,有被当宝的感觉了,哼哼!可就是没人娶你呀。

  满屋子人,吃得七零八落,我穿堂风般穿过若干桌子,来到王鸿身边。

  我不相信这一桌子人刚刚坐定时也是这副样子,歪扭身子的,斜楞膀子的,四仰八叉门洞大开的,都是庐山真面目,放松进行式,看来喝到境界了,想吃烧烤就别讲究,就吃味道吃感觉,烤掉一切假姿假态。

  全见过,一个不少。我扫描过后,确认都是春节后王鸿去日本北海道旅游时认识的驴友。

  来,米米!大家听说你能来都高兴坏了。我们可是边吃边等你呀。都是老朋友,还认识不?小许!大忠!盛哥!佟哥!李哥!对!必须握手!必须的!必须抱!挨个抱。必须的。米米!我的米米!我最好的同事加最好的朋友,跟我没的说,狗皮帽子,没反正,多少年了,我俩无话不说,天生一对差不多。跟我一样,米米也是一个人。告诉你们,谁有合适的,合适还不行,还得优秀,谁有优秀的男生,赶紧介绍给米米。交你们个任务,半年之内,要把米米嫁出去,这是个硬任务,非完成不可。来!喝!米米!今天你不能不喝,今天我高兴。今天非同寻常。刚才,你来之前,大忠刚刚向我求过婚,就当着大家的面,大家可以作证。而我,知道么,米米!而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他了。知道么米米!这么多年,我千辛万苦等的就是大忠。快替我高兴吧。快喝吧,大忠敬你酒呢。大忠在俄罗斯呆了好多年,他回来就是为了我。我们一见钟情。我们在北海道就有感觉了,但求婚是刚才的事情。所以,现在你面前的王鸿是全新的王鸿,大忠也是全新的大忠,跟过去绝对不一样的王鸿和大忠。我们一见如故,一见倾心,一反常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波涛汹涌,红尘滚滚,红尘翻滚中一双手握住另外一双手,一条路走到黑了……

  一群哥,我不知道他们原名是什么,反正王鸿怎么叫我怎么叫。贱货贱样,王鸿最喜欢哥哥姐姐那一套,人越多她越兴奋,典型2B型血,看来今天她有理由兴奋,趁我不备,终于把自己搞了出去,这就是传说中的冷不防吧。之前,追溯到恐龙时代,还没有谁向她求过婚呢,都是瞎闹系列,不成正传,顶多炮友。作为同事+好友,我本该替她高兴,我也的确使出浑身解数挤出一张高兴的脸,但心里控制不住的五味杂陈估计让我的脸很扭曲很不真实。毕竟,高兴绝对不是我现在的心情,老实说,如果来之前我知道她今天订婚,我宁可死在我妈手里也不会来。我不能家里家外听到的都是别人的喜讯。当然,我是成年人,很衰很成年,35年来别人什么样的喜我没见过?恋爱的,嫁人的,生子的,刚刚离婚马上又恋爱的,嫁了三次的……既然来了,就不能走,何况我也无路可走,就冲我妈今天那一出,我死也不能回去,我不能让她看出我除了家以外无处可去,她会变本加厉,而我也离死不远了,白发人即将送别黑发人。唉!比较而言,王鸿之喜猛于虎,我妈猛于王鸿。

  就这样,我被几个老男人挨个抱过之后,听到王鸿自述大喜的噩耗之后,就在王鸿的奋力出卖下,独自一人站在桌旁,以晚来之因连喝三杯冰镇珠江纯生自罚。三杯过后,我渐开颜,心底郁闷悉数藏起,升腾起一种很神经的伪高兴,一屁股坐下,烤他们剩下的海鲜吃。

  我面前是个特制翻转烤箱,各色海鲜、蔬菜、豆腐被穿成串,插在烤箱的沟槽里,或放在金属烤盘上。烤箱有自动翻转功能,自动翻转自动烤。几个月前,王鸿从北海道旅游回来,就是带着眼前几位哥哥弟弟来这里喝的回家酒。我本不想来,但王鸿给我带回一套资生堂化妆品,让我无力拒绝,以时间换美丽,公平交易。就是那次,我认识了眼前几位老男人,以后再没见过他们,原因是我不喜欢王鸿的的瑟瑟那一出,一会哥一会弟的,直呼大名多好。

  吃啊米米,多吃点,都是从丹东直接运过来的黄蚬子。说是丹东,其实是北朝,都是从北朝运来的,咱们这头污染重,早就没有黄蚬子了,有也不大,都是浅海的,不好吃。

  王鸿张罗着,什么都懂,明显兴奋,没少喝酒。瘦瘦高高的大忠也没少喝,我怀疑他若清醒还肯不肯向王鸿求婚。可惜了大忠,人体炸弹自投罗网,其实他看上去不算缺心眼,长得也不别扭,穿着一件得体的浅蓝色丝麻衬衫,干干净净,一双修长的手很白很有层次,捏着酒杯,笑意写在脸上,不掩饰爱慕。

  在我,男人的干净最重要,手指、袖口、领子、袜子都必须干净。有一次我二姑给我介绍一个英国海的老龟,什么都好,就是手指甲看不下去,剥皮带刺儿,不干不净,我只好中途走人。我妈因此抱怨半年,说我特得邪乎,咒我一辈子呆在家里。呆在家里有什么不妥,先说没什么碍眼。在这一点上王鸿跟我意见一致,男人不干净绝对不行,看来王鸿这回真的叼住大鱼了。只是大忠四十多岁模样,大上王鸿十年吧,天知道有没有孩子。

  要说在一起久了彼此肯定有感应,我刚刚想到这个问题,王鸿就贴过来,悄声说大忠在俄罗斯生活了二十多年,刚回来不久,一直跟老婆分居,有一个儿子正在念大一。

  但大忠说了,明天就给他老婆打电话,让她从俄罗斯回来离婚。知道吗米米,他是为我才这么做的。

  看上你什么了?贱货!

  模样,人品,才华,性情,总之,他对我无有不满意之处。

  有钱吗?

  好像没有多少,十万撑死了。

  不合你以往条件啊!

  什么条件啊,米米!我最大的条件就是顺眼,不顺眼就讲条件,顺眼了就无条件,知道不?

  这厮真她外祖母地幸运,总算找到顺眼的了。我恶毒地看了她一眼,这贱货迎着我目光,故意把眼睛斜咪起来看我,眉弓高挑。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低头继续烤吃一直等待我的海鲜们。我可真不想辜负它们的等待。

  桌上摆满海鲜,除了黄蚬子,还有海螺,飞蟹,多春鱼,大虾。海鲜们在我的烤吃中完成了它们短暂而圆满的一生,天知道它们是否婚配过,是否有后代留下。我相信没谁像我一样既积极而努力地吃,又浮想联翩人鱼交织。他们都吃得差不多了,不像我晚饭根本没吃饱,家里损失家外补,低头猛吃非常专注,狂挖蚬子肉,狂抹辣椒酱,不去看谁,估计也没人看我。以前跟王鸿出来混也是这样,我狂吃,他们浑聊。

  都在浑聊,聊北海道,聊把他们带到北海道的影片《非诚勿扰》。我认为葛优是个好青年。想到这个问题,我发现自己终于吃饱了。我擦擦嘴唇上的辣椒酱,在王鸿哀婉幽怨乞盼的目光中起身敬酒。我一向不喜欢敬酒,主要是因为我不觉得敬酒有多么重要。对此,王鸿一向对我意见很大,说我不会交际,是根深山里行将腐烂的木头。

  站直后,我抻了抻白色T恤,端着满杯珠江纯生,特别与王鸿和大忠碰了杯,说了几句天荒地老马瘦毛长之类的不伦祝福,说王鸿大忠我祝你俩爱情长久早办婚礼你俩随意我干了。

  把杯重新倒满后,我又难得懂事地敬王鸿的其他驴友。本来那次我计划好跟王鸿一起去北海道,但我妈不同意,说已经发动各路亲友帮我联系到三个男人,希望我在正月里一朝看了,全不管我心情。我说妈,正月里不是不相亲吗?我妈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些。我的经济命脉掌握在我妈手里,她不给钱,我真出不去。好在三个男人都没看上我,一个说我性情驴,一个说我长相刁,属第三个人实在,见面没到五分钟就问我有没有性经历,我说小学没毕业就有了。他转眼消失。

  小许!盛哥!佟哥!李哥!我挨个碰杯,说再次见面真真高兴之类的假话。他们都站起来跟我碰杯,没人在意我为什么高兴和怎么高兴。我刚才进来时,他们在王鸿的鼓捣下挨个抱过我,一个个摆出一副不见外的样子,米米米米腻腻地叫,仿佛抱过之后我就是他们的人了,让我内心蒙上一层不洁阴影。拥抱有什么了不起?汗津津的,没什么意思。

  正想着,小许,最年轻的男人说话了,说米米,感觉你很清高。王鸿每次跟我们聚,都叫你,而你都不来,是不是没看上我们?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低头夹了一个黄蚬子来吃。本来我吃完了,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什么看没看上的,打情骂俏那一套。

  王鸿说小许你知道吗,米米是我们单位最牛奔的人了,平时看见我们台长也就点点头,不轻易说话,能来已经给我面子。

  我知道她在点我,让我给她面子。我就挤了些笑,也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王鸿说米米你看不上谁也得看上小许,人家小许是许教授,是大学里的骨干呢,又在省文学院兼职讲课,有名的才子。

  我看了一眼才子的手指,判定他有两个月没剪指甲,头发油油光光的,像一碗毛血旺,浑酱酱的红汤洒得满碗满帮的。没有胃口,不想跟他磨牙。

  李哥帮我夹了两个黄蚬子过来,没事找事。他是个大胖子,忘了他在哪里上班,好像是个处长伍的,开个黑色奥迪,没事爱给王鸿发黄段子。每次,王鸿都是边看边给我读边笑骂死胖子,没个正经,弄出两人关系很不一般的架势给我看,最起码也是知己一类。拿李哥当知己没什么不妥,只是这兄声音太过湿漉漉。他湿漉漉地说:我有个建议,下次我请,我们还来这里,为了米米。行不?

  才子第一个说行,说自己创造困难再排除困难也要参加。

  硬装幽默。

  我说谢谢!再说吧。

  王鸿说米米你看你多有面子,李哥平时轻易不请客的,只有你能让他破费。李哥你什么时候请啊,我跟大忠随叫随到。

  没等李哥说话,一旁盛哥说该我请了吧。下次我来,我请米米,你们都来,不许不来。尤其你,必须来。盛哥指着佟哥,故作严肃。

  盛哥给我的印象本来不错,衣着很南海,吃饭声音大点说明身体好,吃么么香,没有大碍,我对他没有强烈恶感,只是不喜欢他的名片。他具体做什么 我有些模糊了,似乎是广告公司老板一类,名片印得满满,博士+硕士,双料专家,清华什么大咖班好像,名片两面印得铺天铺地,全力证明自己的成功。

  佟哥看了看盛哥,笑了笑,露出一口结实的白牙,说干吗那么紧张,没问题。几个男人中,除了要娶王鸿的傻瓜大忠,还就数佟哥让人舒服些,至于哪里舒服,我没想过,看过去他手很大很直溜,头发是贴皮短寸,不算烦人,数他话少。我一直觉得,人堆里,话少者心眼多。古话说事半功倍,不如改成话半功倍。老江湖话都少。

  但所有人都是白扯,一个个都是有家有业的主,混也是白混。这个晚上我最留意的还是王鸿和大忠,虽然我尽可能转移自己的视线,可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目光鬼火样在他俩之间来回游荡。我想我是真嫉妒了。如果两个人真的成了,王鸿这些年的巴结和努力就没白费,终于捞到一条自己喜欢的鱼。今天真是我的倒霉日,小敏,王鸿,两个比我小三岁的人都有了主,只我还漂着,所以我妈才失控,所以我才有家难回。奇怪,对于自己无奈下的独身,原以为早想好了,早准备好了,没成想遇到这么点挫折,就暗自神伤了。其实也谈不上挫折,不过是别人有了归宿,刺激着了自己,见不得别人好,真是的,假独身主义。

  夜里十点整。正常情况下,我早就双眼微闭脑壳后倾心生厌倦了。不对,这个钟点,我几乎不会出现在这里,即便来了也早就撤了,全不管别人怎么看,并且,第二天,我会早早收到王鸿的责备信息说我是扫兴大王发誓绝不再跟我一起混了云云,决心泱泱。这样的情形记不得多少次了。今天真是不同寻常,我丝毫没有撤的意思,铁心熬到最后,哪怕熬到天明直接上班,怎么也得熬到王鸿走。王鸿走我就走,她去哪里我去哪里。今晚,我注定要睡到她的床上。

  咱们去看电影啊!王鸿突然说,孙红雷演的《决战刹马镇》,听说还有林志玲,一起去,谁都别走。

  王鸿最能起幺蛾子,以往我总会第一时间反对或走人。今天我反常到第一个举手同意,说我去,又补充说我一直想看这电影,说我是孙红雷粉丝。说完我才想起,看过《梅兰芳》以后,我是有些不喜欢他了。王鸿知道我的态度,好在她现在无心顾及我的出尔反尔,兴奋地站着,恨不得站到饭桌上,兴奋地挨个指着那几头哥哥弟弟,说你你你,还有你,都得去,一个不能少。米米去了别人都要去。

  五男两女,不老不少,半夜三更一起去看电影,这事若在一天前,我会变本加厉痛骂王鸿贱货不自重。世事难料,我堂堂电台大龄主持人米米,竟然跟着一群不知轻重的男女混成一团,简直了!王鸿坐进大忠的圣达菲,盛哥和小许坐进李哥的奥迪。我怕耽误王鸿好事,又不肯混在小许和李哥之间,只好钻进佟哥的欧宝。我们去了华府四楼,看末场《决战刹马镇》,给足孙红雷面子。

  小许、李哥、盛哥几个人你推我搡抢着买票,女售票员无助地看着他们,眼睛使劲地一开一合。最后李哥抢得了买票权。

  放映厅里观众不到一成,我们几乎可以随便坐。可能是心里阴暗的原因,看电影我一向喜欢贴边坐,所以走在头里,拣了最后一排一号坐下,李哥抢着挨我坐,小许挨着李哥,其他人一字排开,集体观看,从未参加过的阵势,一群老大不小的男女,半夜三更,看一场根本不知道内容的电影,其实还不是不愿意回家。我不愿意回家有我的原因,天知道他们什么原因。在王鸿以往的只言片语中,他们都该有家有业。

  才子小许很有财,张罗买回七个人的饮水和爆米花。王鸿没少喝啤酒,这回又喝不少水,电影没演一半就起身上厕所。我想陪她一起去,但大忠的速度明显比我快,飕地跟了出去。货比货能比出哪个更贱,但我心里一阵阵犯酸水。

  复杂心情难以掩饰,电影看个稀里糊涂,等到散场亮灯,才发现王鸿一直没回来。我站起身四处看,希望在哪个龌龊的角落看见那对贱男贱女。

  李哥告诉我别找了,说他们俩已经走了,说你看,这是王鸿发我的微信。李哥把手机打开递给我,果然有王鸿的留言:

  李哥!对不起,我跟大忠先走一步,不回去了。米米手机关机,我无法跟她联系。你把米米送回家吧,拜托!

  这就完了?这贱货分明等不到散场,急着跟大忠云雨去了,全然不管我千里迢迢的扑奔,史上最重色轻友的贱货。

  说明她俩年轻啊。我鼓励自己这样理解,鼓励自己羡慕,鼓励自己不去嫉妒不去恨。李哥湿漉漉地看着我,说,估计他们是等不及了。

  一旁小许吃吃笑,说着教授级的真心猥亵话。

  不用送,我自己走。我说,说完带头离开放映厅,这里本就没多少人,又走了一半,灯光亮时空空的放映厅就我们几个人。我走在最前面,李哥紧跟身后,说你看王鸿多信任我,把你交给我了,不送你到家我将严重失职,以后怎么见王鸿?

  盛哥说米米要是不放心李哥,就让盛哥送你。盛哥今天没开车,但可以打车送,毕竟盛哥的君子气度和仁义之风有目共睹,一定会把你完好无损地送到家。在这一点上,你完全可以以貌取人。

  故作幽默,无聊。我没笑,只把嘴角咧了下,算是礼貌。在心理生理各个层面上,我都有洁癖,李哥花,盛哥贫,我宁可自己走,走回单位。以貌取人?没错,我一直这样。

  大家说着话,乘坐垂直电梯下到地下二楼停车场。这个时间的地下停车场比平时安静了好几倍,偌大的停车场散散落落停着几台车,孤零零的。除了我们几个外,没有任何移动的生物,我们的脚步和说话声撞到墙壁上,产生超常回音。难道周围真的没有别的生物吗?这个念头一经产生,我内心禁不住恐惧起来,环看身边几个男人,猜不准紧要关头谁能遮挡鬼神,一时间竟觉停车场气氛阴森。我知道这是高度不信任他们的缘故。李哥、盛哥及不知轻重的教授小许你先我后又一番抢送,仿佛我是娱乐香饽饽,仿佛他们上辈子就接受了某种使命对我抱有不能推卸的责任与义务,又都解释说不是讨好我这个单身未嫁女,仅仅是要对王鸿有交代,这让我格外郁闷。

  我说你们真是的,谁都不要送,我自己能走,我肯定能安全愉快不出问题地到家,我说天不早了明天大家还要工作早早回吧家人估计都等急了,我说我有个隐秘约会,不想让你们知道,你们谁也别借送我之机探寻我个人私密。我这么说,说完还诡秘地笑了笑,想把事情搞得如同真实。

  佟哥说话了,说既然米米要自己走,我看就让她自己走吧。但是米米,你总得先离开停车场吧。走吧,先坐我车上到地面。

  我想都没想立即上了佟哥车,生怕大家又假客假气的,坐谁车对我都一样,反正我已经想好自己回去。盛哥和小许依次坐进李哥的奥迪,跟在我们后面爬出停车场。

  许多事情,即使看到八成,也看不到结局,就像这个晚上,我有太多没想到,没想到饭没吃完就离家出走了,没想到饭吃完了又去看夜场电影,没想到王鸿为了一己情欲弃我这个死党于半夜于狼群于不顾,没想到上了佟哥的车就再没下来,当晚留宿陌生人家。

  佟哥的车里有股淡淡的烟草味,在这个夜晚很催眠。我一上车就感觉累了,仰头靠在座椅上,头很沉。上到地面,佟哥说要不要我送你回家。我说辛苦你了,送我回单位吧。那一刻我根本没想下车的事情。

  华府在城中心,我那个著名的单位在城市最南端,不能再南了,再南就掉河里了。我不晓得佟哥家在哪里,也没问,我不喜欢打听,不喜欢闲聊,反正对于开车人而言,到哪里都是一脚油,没什么大不了,用不着说什么特别感谢的话,又是他主动送我,谁也没求他。所以我闭上眼睛,享受车里的安静和淡淡的烟草味道。我想我也许可以尝试吸烟,晚间上网时吸,杀时间。

  这个念头冒出好多次了。

  车行奉天街,街道很安静,来往车辆很少,都是出租车,偶尔有工程车驶过,大马力开着,看不见的灰尘可以想象。道路两边的写字楼普遍亮着装饰灯,很伪很华丽,民房则大都黑着,只零星的窗户亮着色泽不同的照明灯,有的昏黄,有的炽白。看来夜晚,也不是所有人都选择睡眠,就像我尚未选择婚恋一样,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谁都别逼我。有几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驶过,让我心一提。那些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够爽啊!

  突然而至的电话铃声在夜晚的车里很炸,我吓了一跳,才知道自己已经昏昏然。佟哥接听电话:

  哦!已经在路上。好的,好的我的公主!你睡吧,别等我,

  我的公主?什么人?他妻子?四十多岁的大叔了,居然这么称呼,肉麻得很,表演秀估计,要么就是老夫少妻。

  车过市府,电话又响。佟哥随手接听: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好的!好的我的水粉公主!已经结束了,已经在路上。好的!听话好吗?做个好孩子。

  哦!原来是孩子。哼!还算有耐心吧。估计家里没人?老婆没在家,出去应酬了,留下孤儿寡父的,现代生活,什么家庭结构都有。

  我精神起来,困意全无,仪表盘上的时间显示已是后半夜一点钟。午夜,闹鬼的时候,城里的街道空旷起来,路灯安静地亮,给夜行人和鬼照着方向。电话又响起来。佟哥看我一眼,满是歉意,说我家公主开始闹人了,打开手机接听:

  别呀!我的公主。跟你说过的,别一人出门,太晚了。好好!我马上到,你就那站着,千万别走开。

  放下电话,佟哥满是歉意地看着我,说:前面路口左拐就是我家,得先回去看一眼。我家公主在门口等我,估计没什么事情,但我得回去看看,然后再送你,不好意思。

  我没事,我说,要不我自己走,你看这么多出租车。

  佟哥说别,真的不用,估计没事,平时不总这样。我保证很快,一定要我送你好吗?他做了个鬼脸,很真诚。

  我注意到他长着一副阿拉伯人的浓眉。奇怪,以往竟没留意。

  我说好吧,我没事,也不急,我在车里等好了。

  汽车左拐,然后右拐,驶进一条不惹眼的三级小马路,继续走,右拐,出现一个栅栏门。佟哥放下车窗,拿出门卡在电子识别器上划了一下,栅栏门开了。守卫从守卫室窗户探出头来跟佟哥打招呼。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安静小区,路灯悠然,车行无声,矮房联栋,林木幽密,一个很严实的小区,城市的灰尘和不安被挡在外面。

  马上到了,就到。佟哥说。

  我说了声没事儿,心想这个夜晚的电影还没结束,还在继续放映呢!

  汽车停在一个院落门口,矮墙半人高,栅栏门开着,门口幽幽亮着一盏灯,一个矮人站在门口,弓腰凑近停下的车。

  佟哥下车,上前扶住矮人,说:我的公主,怎么这么不听话!怎么出来了!这么晚!

  语气复杂,不好判断是抱怨还是担心。

  这样的场景我始料不及,感觉再坐着不动似乎不妥,就推门下车,站定。夜晚,周围的一切像布景,朦胧而温暖,气氛不同寻常。

  她是谁?

  苍老的声音在问,语速迟缓。矮人凑近我。公主原来是个老太太。老公主!老矮人!老到沧桑老到衰,像棵被遗弃在地里一个冬季无人收割的老苞米。矮有矮的原因,她佝偻着腰。

  哦!一个朋友。

  佟哥分别介绍:米米!我妈!

  嗯!比我想象得年轻。脾气恐怕不怎么好。

  说我吗?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老苞米什么意思。

  佟哥耸耸肩,对我说你别在意,我家公主见着所有女性都会当成我女朋友。

  老苞米说:别说她不是。

  佟哥:当然不是。你回屋后,我得送人家回家,人家是我朋友的朋友,我任务在身啊!

  我们家那么多房间不够她住吗?

  不方便啊,人家单位还有事情。

  没事。我无所谓。我突然说,吓自己一跳。我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就连贱货王鸿也不见得说出口。但我说了,不知是对老苞米好奇,还是对佟哥好奇,反正我不在乎留下还是走。既然老苞米说她家有许多房间,我就不介意住一个晚上。对于今天的我来说,怎么都无所谓。万人相亲大会即将登出我的照片,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佟哥不易觉察地迟疑一下,说,也好。米米!先一起进屋再说吧。我敢肯定,屋里已经飞进一万多只蚊子了。

  老苞米离开栅栏门,向房门走去。她有个扭身的动作,对于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家伙来说,行动过于迅速了。

  佟哥示意我跟上,他断后。我感觉自己心理素质杠杠的,一丝处于陌生地的不安都没有,就是说我的适应能力突然强大了,自信自得自以为是得很放松,全没了以往的处处收敛和万事拒绝。

  老苞米腰背驼到45°角,在我前面小步挪移,趿拉着拖鞋,根本不叫走路,该叫捣腾,穿得很鲜亮,很粉色。我跟在她后面,走在一条一米宽的甬道上,穿过庭院,穿过两侧在月光下长势茂盛的植物,亮黄的灯光透过玲透的玫粉色窗帘,与月光交织,把庭院照得亮如白昼。已经好久没见过月光了,这样真切柔美。老苞米前头走着,中间停下两次,回头看我,不知是担心我有不轨行为,还是担心我逃掉,像是不放心。月光下,她的背影和转身都意犹未尽,面部表情没什么特别,目光僵直,莫名其妙。

  一扇木门大开着,屋里灯光倾泻。佟哥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回来吗?公主年纪大了,出门不知道关门。这里蚊子多,一个园区的蚊子都会来我家,晚间不用蚊香别想睡觉。

  没人看着她?

  没人。

  我没再吱声。奇怪,就母子俩?不可能,这样的情况王鸿注定要奔走相告研究透彻的。说明王鸿不知情。

  必须承认,我从未来过这样的房子,客厅很大,柠檬黄的皮沙发摆在地中间,无比宽大的落地窗旁全是花草。但房间里最吸引我的还是被佟哥称作公主的人,一棵细胞干瘪到极致的老苞米,满脸皱纹,刀刻斧划一般,一只眼睛是个玻璃花,难见的形象,饰演百岁老人或古墓幽灵根本不用化妆。哪国的公主?皱纹国?头发苞米须子一样披散着。最神奇的还不是老苞米的老,最神奇的是老苞米的一身水粉色,水粉色睡袍,水粉色拖鞋,斜跨一个水粉色丝绒手袋。一进屋,她就把一只水粉色手机放进水粉色丝绒手袋,“咔”地关上手袋吸铁卡扣,很好听,同时关在里面的还有我的纳闷儿。

  佟哥要我坐在靠墙摆放的老榆木罗汉床上歇息,回头说:公主!洗脸没有?

  没洗。

  去洗吧。

  老苞米还真听话,拖拉着脚步往里间走。

  我坐在罗汉床上,打量这间从未见过的客厅,苹果绿抽象花纹壁纸,苹果绿吊顶,玫粉色大花窗帘。

  真没想到,城里会有这么个隐蔽处。我说。

  是啊!其实很好找。佟哥说。

  老苞米出现了,趿着拖鞋,从右到左在我面前走了一趟,打开左面一扇关着的门。佟哥上前扶她出来,说您又不做饭,去厨房干什么?走!洗脸去。

  俩人一起往右手里间走去,进了一扇门,里面传来水声。但一分钟不到,水声停了,老苞米重又走出来,走过来,走向我。佟哥跟在后面,做着鬼脸,由她走。公主从我面前走过,并不看我,打开我左边房门,走进去,里面传来水声。

  我的公主,您不是要做饭吧?天还早啊!佟哥说。

  水声停了,老苞米走出来,从我面前走过,向右走,然后拐回来,走过来,走回去,再走过来……

  我计算着,老苞米接连在我面前走过九趟。我说,您要不要坐下歇会?她果然就坐到罗汉床的另外一侧。

  你不睡吗?老苞米问佟哥。

  我需要送米米。米米单位有事,我答应送她。

  为什么要送她?

  太晚了,人家需要回去呀!

  太晚了,她回去有危险。

  是啊!是有危险,所以我要送她,但你电话一直催我,我只得回来。

  老苞米并不看我。我知道她是故意冷淡我,好在我天生不善敷衍,怎么样都心安。

  她今天可以在我们家睡。我有三间客房,好久没人住了。

  可是,我们不熟悉,人家不能同意。

  为什么不呢?我说,我无所谓啊!

  说完,我张大天真的眼睛看着佟哥。我服了自己,这个晚上我神经一直很强大,心理素质鬼使神差,超级健康超级棒,什么都能放下,超级不要脸超级贱。一无所有的人是无所畏惧的。

  我妈喜欢说我“特”,那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老苞米一样的人。而我,竟以破罐子破摔的精神迅速适应了一天前全然不知的环境,这可能就是人类优于其他动物率先进化的原因,而将来的退化也可能因为这点,随弯就弯是可耻的,也是猥琐的。

  老苞米表情木然,没有变化,玻璃花眼睛空洞地对着我。冲她这模样,我差不多敢肯定她从没年轻过。但同时我又分明感觉那眼睛背后还有双眼睛,无所不知,一切尽晓。

  我感动于自己的耐心,少有的耐心,皆因没地方可去,自然生成随便哪里都留爷的健康心态。幸好彼此不熟悉,不用考虑责任、义务、面子什么的。流浪者无畏。

  佟哥不解地看着我,歪头想了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好吧,公主!你觉得米米住哪个房间比较好?

  住我隔壁,那个房间舒服,早晨有阳光照,不过,要是你相中我的房间,我俩就住一起。要不要去我房间看看?

  为什么不呢,我说。

  我故作轻松。我怀疑我今天疯了,我决定对我今天所作所为概不负责。我很想知道,今天,还能发生什么。

  你是说你很想看看我的房间是不是?老苞米问。

  佟哥说:天啊公主!太晚了,让米米休息吧,天不早了,都快两点了。

  我说,干吗不呢,我想看看。

  我就知道你一直想看看我房间。老苞米说着,肯定地看着我,玻璃花闪耀。她拉起我手,佝偻着走进走廊,继续向前。她的手比想象的软和,虽然水分无多。我没记住走廊里有几道门。

  但是天啊!若不是亲眼目睹,我绝不会相信一个看样子二百多岁的老苞米的房间会是水粉色调,窗帘、床罩、壁灯,统统水粉色。一把年纪的水粉苞米,要了我的小命!

  佟三布置的,按照我的意思。他自己没有主张,幸亏他听我的。老苞米悄悄对我说。

  谁是佟三?

  我儿子啊,你们今天不是出去约会了吗?

  我没跟他约会。

  别不承认。他给你机会你就要抓住,否则,他就溜掉了。他是个挑剔的家伙,别让他注意到你的缺点。我注意到你有缺点。你不漂亮,也不会打扮。

  我正想说什么。佟三从门外进来,说:准是公主在说我坏话。不许背后说人坏话。

  我说没人说你坏话,又说这房间真漂亮。

  天不早了,明天你们还得约会,今天休息吧。你们出去,我抹完保湿霜了,我该睡了。

  老苞米说着,把我们推到走廊,把房门关上。一时间空气凝固。真是个始料不及的夜晚,眼见着这一切像极童话故事。我决心演下去,反正我无所事事。

  我被让进一间贴满绿色碎花壁纸的房间,春天的感觉,女孩子的气氛。佟三为我介绍了开关、壁灯、卫生间,递给我两条毛巾和一套新牙具,帮我弄好液体蚊香,又递我一件宽大的米色套头衫,说是他当睡衣穿的,补充解释洗过的,然后离开。临走时他道了声晚安,不知是一时的礼貌,还是惯常的客气。这个人,一直话不多,感觉水很深,真是大千世界啊!明天要问问王鸿,佟三是本名吗?做什么的?

  卫生间很凉爽,从墙壁到地表通体黑色,洗手盆和坐便却都是苹果绿,镜子里面的我一点没有孤身一人客居陌生之地的不安,一张厚厚的脸皮似乎比往日年轻,年轻五岁多,比小敏和王鸿还要小两岁。

  我几乎躺下就睡了。许多年来我对自己最满意的地方只有睡眠质量和速度,几乎天天躺下就睡,不管白天我妈怎么气我,或者单位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有一年单位年底突然抽风发奖金,每人多拿三万多元创收奖,解决了我想去欧洲看看的难题。我以为我会兴奋得失眠一周,没想到当天吃完晚饭后我迅速困到抬不起头来,糊弄自己洗把脸,躺下就睡了。这就是我,没心没肺。虽然我每天睡得早睡得沉,但很少自然醒。每天早晨,我都是在我妈趿拉拖鞋的走动声醒来。拖鞋趿拉着,地板嘎吱嘎吱响,没几分钟就会把我嘎吱醒。

  这个早晨,没有我熟悉的嘎吱嘎吱地板声,没有我妈趿拉拖鞋的声音,只有一种陌生的树叶摩擦声,树叶彼此摩擦,树叶摩擦我脸,我的脸被树叶刮得有些疼,沙沙响。虽然困意还浓,但我指使自己必须醒来,因为我不喜欢树叶摩擦我脸的感觉,粗糙的秋天的树叶,我担心把脸摩出道道,并且,我不喜欢走在原始森林的感觉。

  我终于张开眼睛,逃离了我不喜欢的原始森林。

  一棵皱纹密布衰老到极限的苞米正盯着我,一只干树枝样的老手在我脸上抚摸着。不是树叶,是苞米叶子。

  我霍地坐起来,后退到床里。我说你干什么你?吓我一跳。

  老苞米一身水粉色宽松睡袍,稀疏苍白的头发苞米须子样四处散落,十足一棵被遗忘在地里十年不止无人收割的老苞米。她佝偻着腰身坐在我床边,玻璃花眼睛一动不动,无辜地看着我,说:

  你挺能睡呢!你皮肤挺好跟你能睡有关。我皮肤不好,有些干燥,跟我睡眠不好有关。

  我没理她,起床穿衣。我想看看时间,但没敢开机。我想好了,我决心给我妈点颜色看看,一个月别想找到我,否则她不仅不会把我照片从万人相亲大会上拿回来,还会越发疯狂地迫害我。天已大亮,我可以去单位混,假装敬业。再见佟三!再见老苞米!这一晚上够疯狂,竟然在陌生人家住了一晚,好在到目前为止没出现任何心理及生理危机,可见社会还是和谐安宁的。

  你怎么评价纳博科夫?老苞米问。

  纳博科夫?似曾相识的名字,干什么的?

  我一时想不起来,没搭话。老苞米以为她是谁呀?一大早来摸我,用她干瘪的苞米手,不怕吓死我。也许她以为随便找个线索就能跟我聊天交朋友,我就能原谅她的不礼貌就能在她怪异的侵犯之后礼貌待她了?大错而特错。她以为她是谁?她根本不清楚我是谁。

  佟三起来没有?我问,然后进了黑绿相见的卫生间。

  老苞米跟在后面,不屈不挠:

  阎连科你总该知道吧。你如果连阎连科都不知道,那我跟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有些惊讶。必须承认我是个文学中年,天天手不离书,这跟我的职业有关,跟我主持的文学节目有关。我自然知道阎连科,他的书我都读过,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并阅读他,比如贱货王鸿。作为中文系毕业生,作为一家地方电台的一线主持人,王鸿一年到头读不到五本书,读过的也不过是些快餐鸡汤一类。我断定王鸿从未读过阎连科。而眼前的老苞米,居然问我知道不知道,显然她知道。我不禁升起一丝好奇。

  阎连科怎么了?你认识?

  你觉得他哪本书写得最好?

  都不错啊。

  不负责任。这么说意味着你没读过阎连科。她表情僵硬,玻璃花暗淡无光。

  我白了她一眼:《风雅颂》。

  老苞米一下子兴奋起来:咱俩是一伙的。她苍白的脸颊竟有些泛红,我也觉得《风雅颂》最好。佟三说《受活》好,其实《风雅颂》最好。但你不知道纳博科夫,这不好。

  我说我想不起来,感觉知道,但记不住了,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如果是作家,也想不起来写了什么。我边说边刷牙。老苞米弓着腰,站在卫生间门口,说:提示你两个关键词:小女孩,乱伦。

  洛丽塔?《洛丽塔》的作者。

  对呀。老苞米像个孩子,高兴得张开一张没牙的嘴。佟三!老苞米喊道,你的客人看过《洛丽塔》,她看过。

  我回头看着老苞米的玻璃花,问:知道王鸿吗?

  老苞米说:谁?写过什么?

  天!王鸿你都不知道。我以为你谁都知道呢。我说。

  佟三出现在门口,穿着一件紫色套头衫,一个牛仔短裤,刚刚刮过胡子,脸颊青青的,很爽。他站在老苞米身边,说:你们在探讨文学吗?

  老苞米从佟三身边走过,嘟嘟囔囔,须子一样的头发刮着佟三。佟三目送老苞米,一副怪样子看着我,说:一根筋的老太太,不是跟谁都能处得来。

  我说我没安心跟她处。

  佟三说,越是安心越不行。我家来过几个安心的,都没成。

  成什么?

  成她朋友啊。

  你妈妈过去是做什么的。我起了好奇心。

  区图书馆的采编。跟你们电台的采编不一样。她负责采买书籍,编码存放。

  哦!

  公主初中毕业,但酷爱学习,看了许多书,比我看得多,尤其对文学和绘画,都有研究。

  绘画?

  哦!公主是个业余山水画家。要不要看看她的画?

  好呀。

  佟三带我走进客厅隔壁的一间屋子。一张大桌子率先出现在面前,有八人餐桌那么大,桌面上铺着土黄色牛毛毡,牛毛毡上摆放着调色盘、笔筒等零碎。老苞米戴着老花镜,独自坐在窗旁电脑桌前忙着,看也没看我们。窗户大开,早晨的阳光斜洒进来,墙上挂着几幅装裱过的山水画,有横有竖,古色古香。有一幅花鸟画挂在中间。佟三指着花鸟画说是公主早期作品,当时她眼睛还好,还能画工笔。

  怎么叫公主不叫妈?

  哦!她最近两个月身体不很好,住了三次医院,上个星期刚刚出院,一直不好好吃东西,有时候故意气我。需要哄她,叫她公主,她才听话。

  就你们俩人生活?

  啊!是不是挺好?

  老婆出国把你甩了?

  没。

  哦!对不起。

  没,也没仙逝。

  哦?

  没结过婚。

  哦?

  知道吗米米,所有的打探都出于兴趣。

  哼哼!

  还想问什么?

  你妈不急着逼你结婚?

  不急。这样不是挺好吗!

  挺好。你妈比我妈强多了。

  家里逼你找对象?

  嗯!搞得我有家难回。

  王鸿是条贱货!是篇博文的题目。苞米公主突然抬头对我说,声音失望,表情僵硬。

  佟三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说你让公主上网搜索王鸿是谁?哈哈!公主肯定以为是哪个新生作家呢。哈哈!小心公主会生气的。

  与其说佟三是儿子,不如说他更像个家长,带着个未成年儿童的家长,单亲家庭的家长,有模有样,耐心足够。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苞米公主对我说。

  我瞅瞅佟三。

  你去吧,我正好做早饭。

  苞米公主再次把我带到她的水粉房间,打开临窗摆放的五斗橱,拉开一个个抽屉,里面全是花布,一块块各种各样的花布,粉色居多,其他颜色也都有,真不知哪里搞来的。

  送你一块做裙子,老苞米说,你挑一块吧,随便你挑,女孩子不该穿裤子,你屁股大。

  我挑了一块水粉色真丝布料。老苞米眼神兴奋,说这是她最喜欢的,要我做条连衣裙,如果只做裙子,就会有剩,她建议我再做条纱巾。她费力地挤挤眼睛,故意诡秘。

  半个小时后,我们三个坐在餐厅里吃早餐。牛奶,面包,一人一个煎鸡蛋。苞米公主安静地吃着东西,因为戴了假牙,感觉面部饱满了些,皱纹减少许多,是个正常的老太太。她偶尔会用那只好眼睛盯着我看,眼神里流露着浑浊的纯净,不说什么,没有表情。玻璃花眼睛里面有着另外一个世界。

  也许,你需要一块雪糕。苞米公主问。

  佟三笑而不语。

  我说,不了,我早晨不吃雪糕。

  那就午餐吃吧。

  嗯!我笑了笑说:我不喜欢吃雪糕。。

  我吃完了,没少吃,她对佟三说着,把饭碗推到一边,小心挪移着离开餐桌,然后打开冰箱,拿出一块雪糕,撕下包装,放到我面前盛着鸡蛋的盘子里。

  公主喜欢谁就给谁吃雪糕,佟三笑着说。

  这是我家从未吃过的西式早餐,因为没人爱吃。我家的早餐是米粥花卷一类中式食品。可是今天,我吃得很香,感觉营养充足,体内各种机能交织而茁壮。一直被我鄙视的西式早餐愉快地被我送进肚子里后,我隐约感到心底私密处的某个螺丝正在一点点松动,发出咔咔的响声,很好听。

  很快,来了一个拎着塑料袋的中年女人。佟三说是家里请来的工人小侯,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照顾公主。

  我说我该走了,我得上班了。

  佟三说我送你。

  带上我!苞米公主大声说着,把水粉丝绒包斜跨在肩,准备就绪。

  不行啊,我的公主!人家要上班。人家是电台的节目主持人,电台不能随便进外人。佟三哄劝着。

  我们还没讨论完。我还有三个问题没谈。苞米公主很固执。

  听话。你要不听话,人家不会再来了。

  你下班就回来吧,苞米公主对我说。

  公主希望你再来,佟三对我说。

  你呢?你希望吗?我心里咚咚跳,厚着脸皮,硬挺着问。

  我吗?我知道你的文学节目每天下午两点播出,我知道你昨天介绍了严歌苓的《小姨多鹤》,前天说的是《你是我的敌人》,李承鹏的。如果我没记错,你第一次去转四季炭烤城时穿了一件白色毛衣,袖口蹭上了辣椒酱。你说我欢不欢迎?

  我心跳得一塌糊涂。

  一下班就回来,苞米公主强调说。

  等我换件衣服,佟三转身进了里屋。小侯一边收拾饭桌一边偷偷看我。

  我一个人出门走进院子。满院盛开六月的鲜花,几种叫不上名字的蔬菜长势良好,该是佟三的作为。院外一片树木,天空一片鸟鸣。我打开手机,给王鸿打了个电话。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醒,只知道这个电话必须打给她。

  王鸿!是我。

  干吗?人家还没醒呢。

  我想我可能恋爱了!

  爱上谁了?音量明显放大。

  佟三。

  佟三?

  佟哥。

  什么?你跟他扯上了!她怪叫:他不是有老婆吗,一家三口,还有个公主?

  没,我昨天晚间住他家了,他单身。

  啊?睡一起了!

  没。

  你了解他吗?他是个民主党派。

  什么党派对我不重要。

  他说他爱你?

  没。

  那算什么?

  不算什么。感觉不一样,心里怪怪的,有点痛。

  贱货!

  嗯!

  祝你好运,贱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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