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的的出现之前,她一直无所事事,站在窗前俯视楼下那条因为永远拥堵而名声不好的街道,赶巧那个时候楼下街道难得地清净起来,一辆车也没有,即使是黎明前也未必如此清净,即使是高山密林里的寺庙也未必如此清净。与平时车流交错拥堵不堪的情景相比,眼下仿佛另外一个国度,仿佛是人人从早到晚盼望的理想世界。有两个行人横穿马路,不用躲闪车流或穿插扎堆的车辆,闲庭漫步般。太阳当头,行人一点影子没留下,几近空旷的街区,豆大的人。
  天气正热,又是午饭时间,难怪。
  楼下街上再没什么可看的,她转过身来,开始发呆。
  她不是个上进人物,甚至可以说她从未上进过,电台编辑的职业本就枯燥,生活又过于平静,加上性格中庸,怎么都好,因此绝无任何方向任何程度的奋蹄之举,但凡有空,就呆着。
  她也真命好,总有空。
  眼下,现代化的办公区就她一人,同事都去吃饭了。她在地中间站了一会儿,三十多人的办公区排列还算有序,也算干净,四周墙壁刚刚粉刷过,白得刺眼,墙上贴有slx调查公司提供的各个月份各档节目的收听排行,与工资挂钩。一个中国结被一个大黑钉子钉在墙上,粗俗而鲁莽,忘了谁钉上的,没什么特殊意义。二十年里她一直在这个楼层工作,没指望有什么大的变化,先是三五个人的小办公室,后来砸开间壁墙,整层楼变成一个现代化大开间办公区,仅此而已。
  端详完墙壁,她进了电梯。电梯里还有陆续去食堂吃饭的各个楼层的同事,都熟悉到不用多说话。她还不饿,再说她不喜欢人多时去食堂,保不准谁会凑到一桌来,开始日复一日的无聊话题,孩子教育,婆婆长短,饮食男女等等。她每天都要刻意晚去,为着那份安静,虽然到时不会剩下什么好饭菜。
  她曾经认真思考过一次,为什么年龄越大,能坐下来一起吃饭聊天的朋友反而越少,四十多岁就这样,若到七十,那还得了!也许,根本活不过七十,没准儿。没思考出什么结果。总之,她不是看谁都笑得出来的人,也不肯随意打招呼。
  她到楼门口自动售货机看了看,凡是有的东西,都不想要;想要的,又没有,比如果粒橙饮料,就没有,而此刻,她最想喝的就是果粒橙。没错,这就是生活,不能指望什么,也谈不上绝望,没那么严重。她站在自动售货机前想了想,就回来了,回到楼上办公区,又原地站了一会,想着自动售货机没有果粒橙的事,觉得不该。
  然后,她在走廊自动咖啡机给自己接了一杯咖啡,提醒自己适当喝些咖啡防止老年呆痴,但心里明白,防与不防,没有太大区别,老年的事谁也说不准,一天不如一天是肯定的,没人能返老还童,青春已如一首叫不上名字的老歌,旋律不整,歌词零落。
  人人如此。
  接下来,她没事找事地开始看报,看《华商晨报》转载德国一家通讯社的报道,历数世界上最恶心的十种职业。她估计会有媒体这行,为了看得仔细,竟放下手中咖啡杯,以少有的认真态度挨个看了十个职业的小标题,结果很失望,自己的职业显然被遗漏了,也许是报业同仁故意遗漏的。
  正想重新端起杯子没事找事喝两口,就看见黎的的一袭黑衣长裤出现在门口,望着自己眯眼笑。
  天啊!她惊呼。
  太突然。
  大脑停顿片刻。
  待脑花开始运转,她飞也似地起身离开办公桌,飞到门口抓住黎的的手臂摇晃再摇晃,眼睛跟着湿润起来。当年的闺蜜突然现身,如闷热的天空吹来一丝清凉,无聊的中午戛然而止。哦!哦!没人能够替代的密友突然现身,从前岁月电影样闪现,她浑身竟甜蜜得瘫软。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一直非常非常思念黎的的,十几年来从未间断过。
  显然,黎的的跟她一样兴奋,眼睛也是湿润的。十几年没见,除了笑意比原来浅了一些,黎的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西伯利亚刚硬的季风没有把黎的的弹力十足的面部皮肤吹皱,也没把黎的的身材鼓胀成斯拉夫葫芦,依然颀长,依然温婉,五官中最显著的标志依然是那双细长的笑眼,不容易看见眼白的,脸蛋儿还是圆圆的。她从未见过比黎的的还圆的脸蛋儿。
  什么风?什么时候回来的?事先也没个电话,那么严密的门卫,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够本事,莫非施了美人计?
  黎的的咯咯乐着,不管说什么,总是笑意盈盈,像过去一样,富有感染力,什么海盗结、猎人扣,黎的的一笑全解开。两人拉着手在地上转着圈,彼此反复打量,说些女人久不见面后通常的话题,关于气色、胖瘦、年轻年老什么的,穿插说起有对方出现过的零散梦境。之后,两人迅速离开了,原因是吃过饭的同事陆续回来,喜欢打扑克的几位已经开始码人。
  走!我们找个好地方吃饭去,边吃边聊。她脱下鞋拖,换上一双金色高跟鞋。穿鞋拖没法开车,她解释说。
  黎的的说,是该注意,我在哈巴有过一次穿鞋拖开车的经历,中间鞋掉了,又要找鞋,又要踩刹车,光着脚乱蹬,大脑一片空白,幸亏哈巴街上人少,好悬。
  哈巴,哈巴罗夫斯克,俄罗斯远东城市,比黑龙江还远还东还冷。她想象不出黎的的在哈巴的生活场景,不过应该没问题,黎的的天生是那种能想能说又能做的人,到哪里都没问题。
  她开车上路时,街上车多了起来,仿佛全沈州的人都开车来看黎的的了,单位门口堵得结结实实,用了十多分钟才出去,才拐上大街。
  从这点看,还是哈巴好,没这么多车,更没这么多人,黎的的说。
  嘿嘿!看来已认他乡是故乡了,毕竟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难免。当年黎的的戏称那里是世界的尽头。世界的尽头,街道自然清净。
  汽车拐进一条不知名的街,经过一家不错的咖啡厅,一家规模不大的体育用品商店,一家装潢很好的英语教学中心,一家门面寒酸的便利店,几家大小不一的饭店酒家,路两边是种下没几年的树木,司空见惯,缺乏个性,哪个城市都有的街景。
  然后罗曼宫就出现了,一个门脸宽大、装潢华丽、欧式风格的酒店。她熄了火,说,这里环境优雅,我们可以多坐会儿。
  可是,黎的的没有下车的意思,说,我以为我们会去金鑫烧烤,就是一百旁边那个。
  哈哈!第一百货已经消失很多年,原来那些老式商店全没了,金鑫烧烤也早没了。
  那,北站附近的啊美丽烧烤呢?
  北站那里变化也挺大,不知道还在不在。的的!罗曼宫环境不错,海鲜粤菜和西式茶点一应俱全。
  有辣椒酱吗?
  黎的的目光认真而恳切,让她一只已经迈出车门的脚又收了回来。她心里升起一股暖意,说,走,我们找找看。你上次走后,我没再去过啊美丽烧烤店。找找看,但愿还在。
  黎的的眉开眼笑,咯咯的,跟过去一样。
  辣椒酱跟辣椒面一字之差,味道差了不止千里万里。两人对于辣椒酱的认同始于二十多年前,都年轻的时候,一起吃了很多烧烤冷面店,才最终锁定那永久的调料。辣椒酱要煮出来,里面放苹果、番茄、蒜、糖等等,少一样都不对味。
  黎的的说,在哈巴也有烧烤店,但跟金鑫和啊美丽不一样,辣椒酱不是煮,而是油炸,不对味。
  汽车在北站绕了三周,没找到啊美丽烧烤店,烧烤店原来的位置变成了高级写字楼,竖着永安期货、中美大都会的牌子,都是精美装潢的大门脸,过去云集的普通店家全没了踪影。
  那么好的烧烤店说没就没了,自己这十几年里竟然连一次想念都没有,若不是黎的的回来,还不会想起,真没心肝。
  没关系,我知道一家有辣椒酱的地方,我们去那里。她语气里全是歉疚。
  只是,那里环境虽好,可毕竟不是金鑫和啊美丽,不好说黎的的会不会喜欢,但除了那里,也没什么地方供应辣椒酱了。那是唯一的选择。
  离北站两条街,经过一家门脸很大的海鲜城,一家日式料理,一家麦当劳,就到了福云龙,一家中国人开的朝鲜风味烧烤店,门脸不大,干净宜人,文化餐厅模样。
  就是这里,她说。这里跟以前我们吃过的冷面味道一样,也有辣椒酱。
  几个系着绿色围裙的服务生迎上来,把两人迎到二楼大厅靠窗的角落里,一个素净地,真是可人的服务生。她要了几样朝鲜泡菜,辣白菜,桔梗,明太鱼,又要了几样烤好的肉串,羊肉串,香菇串,蔬菜串,鸡脆骨,又各要一碗荞麦冷面。过去进烧烤店也是要这几样。
  喜欢进朝鲜风味烧烤店,但其实两人都不喜欢烤肉,也不吃店里惯常供应的狗肉,每次都跟这次一样,意不在吃,而在喝酒聊天,泡菜很重要,酸甜可口的冷面汤也重要,再就是辣椒酱,缺它不可。
  她带来一瓶茅台。她车里始终存放着几瓶酒,茅台、五粮液、古井贡什么的,都是像样的烈酒,遇到合适的心情合适的朋友,就拿出来喝。为了这个嗜好,没少跟服务生说好话。福云龙的服务生很有礼貌,刻意讨客人喜欢,仿佛揣摩过男女客人不同的心理期盼,对男性客人都叫叔叔,极尽尊重;对女性客人都叫姐姐,拼命赞美。大家也仿佛奔着差辈来的,多少笑笑,没人反对。
  服务生极好的态度不影响他们坚持拒绝两人自带酒水,不惜惊动大堂经理,不过最后的结果还算令人满意,在她的好说歹说下,经理同意她们喝自己带的酒,只是不再给开发票。
  黎的的说,你的口才可以当外交官了,又说茅台太珍贵,在哈巴如同圣水。
  辣椒酱果然得到黎的的赞许,她一口气吃掉一碟,蘸着羊肉串和鸡脆骨,不时翻弄白眼,展示着吃喝满意的心情。这是黎的的独有的把戏,当年大家在一起聚餐,每每吃到高兴,黎的的就表演翻白眼。她也高兴,她高兴的症状就是喝酒,不需要劝,主动喝,直到把自己喝到全身酥麻,倒头便睡。过去,多少次一觉醒来,她都发现自己睡在黎的的家里,睡在黎的的床上,把大忠挤到沙发上。那时,每个人手里都握有大把青春,任意挥霍。
  还是老习惯,黎的的酒过三巡,一定要吸烟。
  她端详着,发现黎的的吸烟的姿势也没变,依然用左手指夹着烟,左小腿放在右小腿上,招牌动作,经久不变,修养出来的姿态,随意中流露着优雅,周遭散发着舒服的气息。这是黎的的独有的。当年黎的的跟大忠结婚当天,她曾经问大忠,到底喜欢黎的的什么。大忠说喜欢黎的的吸烟的姿态。不愧是老同学,两个人的喜欢竟然如出一辙。
  她感觉到久违的舒服,有一口无一口地小酌茅台,细细捕捉这酒独有的酱香,同时品尝对面黎的的独有的韵味。仿佛回到多年前,仿佛回到在街头烧烤小店吃各种朝鲜泡菜辣椒酱冷面喝散装啤酒喝到后半夜迟迟不肯回家的美好时代。大家到底一起开心过多久?闹过多少次事?没人说得清,也许胡闹就是青春的一部分,撒欢也是,惟有青春肯纯粹到尽兴,无需保留。青春最盛时最美,也最短暂,那是世界的尽头,风景从此不再。
  那时总是故意把散堆儿的时间往后拖,尽可能聚在一起不走,最初六人,然后七人,后来又六人。黎的的最后一个加盟,季第一个出局,七个又变成六个。等到黎的的和大忠先后离职前往哈巴以后,大家就散伙了,再没聚过,那些青春最盛时的伙伴如今去了哪里彼此都不知道,那些青春最盛时的伙伴分手后还会跳舞跳到半夜喝酒喝到天明唱歌时把所有歌曲一一唱遍只为不分手吗?
  毕竟这是个800万人口的城市,再说也过了无忧无虑的年龄。大忠跟季的事情让大家一夜长大,又一夜陌生起来。一切不比从前,送走黎的的和大忠,再无聚堆儿的理由,以往所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和话题随风飘零了,没人知道其他人在哪里。
  两人聊天时断时续,岁月沉淀下来的好友就是这样,不一定总在一起,在一起不一定总说话,一句不说也能坐上一天。对于黎的的来说,吸烟比说话多,对于她也是如此,更多时间用在喝酒上。这么多年,习惯难改。
  两人说的都是现在的事情,俄罗斯的黑列巴,沈州的车流,黎的的在俄罗斯的经贸生意,她的编辑业务,儿子的成长,女儿的出国,姥姥的去世等等。黎的的说了爸妈的离婚及离婚后各自组成的家庭,只是不说大忠。无论说到什么,两人的语气都平稳如安全降落跑道的飞机,没有任何起伏颠簸。像事先约好,两人都不谈过去,又不是老牛,倒嚼过去注定索然无味。但她心里禁不住想,一幕幕往事,从黎的的出现那一刻起,就不停在内心闪现。
  她觉察出黎的的跟大忠又出问题了。
  之所以用了“又”字,特指大忠最初的那次问题。
  大忠结婚不到一年,跟隔壁教研室的同事加校友季有了一夜情。事情只有一次,被大忠酒后主动说了出来。他借着酒劲向黎的的道歉,骂自己猪狗不如。
  黎的的父亲是学校资深教授,找到学校领导,要求开除季,说季破坏了两个年轻人的幸福婚姻。校领导不同意,说这是道德层面的事,不能开除,当以教育为主,再说季是教学骨干,开除她,学生们怎么办?
  大忠是她校友,季也是校友。她知道大忠痴迷黎的的,绝对不会爱上季。但大忠跟季之间确实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就像生活本身,总是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没有理由,没有结果,莫名其妙,无法预料。
  有人悄悄告诉黎的的,说季是传说中的性瘾者。黎的的把这一消息告诉她,希望得到解释。她说那就别当老师了,当妓女多好,难得职业跟爱好统一。黎的的说就那模样当妓女准饿死。她说的的你就原谅大忠吧,估计他是被诱惑,一时糊涂。
  黎的的说我不是气别的,我气他居然跟了身边的人,既是同事又是校友,早知这样何不在学校就成全自己?让我以后怎么见人。
  话是这么说,事发之后,黎的的照样上班,跟以前没什么两样,继续在学校函授部挑大梁。倒是大忠不肯再去学校,觉得无脸见江东父老。随即,他辞职了,在没想好干什么之前。
  那时候黎的的在单位干得正欢,有个去上海的学习机会,还有个提升机会,前程大好,前所未有。
  但,正如她预料的那样,黎的的在大忠辞职后不到一个月也辞职了,理由是看不得大忠独自在家干呆。当时,正有朋友从哈巴回来,说起异域风情的诸多好处,黎的的就跟大忠一起去了哈巴,先是帮朋友经营大棚生意,后来自己借钱开了个专门接待中国人的小旅店,一个在前台当老板娘,一个负责后勤。
  小旅店不大,三层小楼,院子却不小。黎的的向朋友学习,在院子里扣了大棚。两口子第一次带着儿子回家过春节时跟她描述说:俄罗斯人很好相处,只是经营上太辛苦。
  大忠补充说最辛苦的是烧锅炉和种地。他伸出双手,粗糙干硬,布满裂纹,没有一丝大学助教的痕迹。
  生活一不小心就艰辛了。
  这事让她很难过。大忠是她校友,黎的的妈妈是她妈妈刚参加工作时的同事,一起经历过许多青葱。她心疼这两个人,始终不肯原谅季。
  一次,在中兴商业大厦买鞋,她正在试穿,发现季在架上看鞋,与此同时,季也看见了她。两人仿佛约好的,谁也没搭理谁,陌路人一样。她低头继续试鞋,季往另一个档口走去,咫尺天涯。
  这就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吧。
  为黎的的和大忠辞职后出走他国艰辛努力而难过的同时,她也为自己难过。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是她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时代。过了这许多年,回望来时路,青春和友谊都远在天边了,也许因为稍纵即逝才分外美好,尤其是青春,青春之后,再没激情。友谊可以再寻,可以疑似,青春却不能,一人一生只有一次。她知道,自己的青春被季毁掉了,自己的青春随着黎的的和大忠的出走而结束了。早些年,有一次,她去看望黎的的姥姥,说:姥姥!您知道吗,的的和大忠恋爱这事,最高兴的人除了您,就是我。
  黎的的和大忠恋爱以后,大家活动的根据地由最初的金鑫和啊美丽烧烤店两家,扩展到第三家——黎的的家。黎的的姥姥和黎的的妈妈总是热情洋溢地张开怀抱迎接大家,还主动担起了买酒烧菜的任务。大家都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就像期望青春能够永存。
  所谓大家,包括她、大忠和季,都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校友,有物理系的,有中文系的,还有哲学系的,四男两女。黎的的随着大忠加盟进来后,立即成为最受欢迎的人。她双手举得最高,拥抱最紧,这不仅因为她跟黎的的从小就认识,,还因为她过去跟季的关系就一般,最不爱听她讲述哲学贼学大道理。自从季插足黎的的与大忠的爱情以后,她就发誓不再跟季来往,算是为好友守身如玉吧。
  大家鸟兽散了。大家散了以后,生活很鸟兽。
  对大忠,她勉强原谅。为着黎的的,她不得不原谅。明明家有新娘新床,偏偏在外面跟同事胡来,还是校友,居然在办公室里。大忠是在酒后突然主动跟黎的的提起这事。那天他喝多了,心情激动,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如果不主动承认错误,太对不起黎的的,也太沉重,日日夜夜背负不起。
  黎的的当天对她哭诉后始终只有一句话:Ta怎么可以这样。
  难说这个Ta是指大忠还是季,而“这样”,难说是指大忠跟季的事,还是大忠的酒后真言。
  那么,大忠呢?一起回来了吗?她几次想问这个问题。但生活经验阻止了她。曾经有过的失礼经历让她念念不忘。一次,一位早年去南方发展的朋友回来,几个人聚在一起,朋友说起孩子如何成才的话题,她随口问起孩子妈妈,之前都熟悉,在报社工作。朋友说我知道你问的是某,某跟别人跑了,我孩子的妈是另外的人,南方女子,比某强。
  她自知多嘴,暗暗叫苦。这个年头,什么事情都能发生,可不敢莽撞。
  好在不等她问,黎的的先绷不住了,说,你怎么不问大忠?怎么不问大忠是不是跟我一起回来的?
  是啊是啊,正想问,怎么没见大忠?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她一块石头落了地,重复着问话,丢着鬼脸。
  大忠早就回来了。回来半年了。
  是吗?没良心的家伙,也不来见我,十几年不见也不说来看看我。明天带他来见我。
  恐怕不行,他想见你早来了。我叫不动他。我这次回来,是跟他办离婚手续的,今天上午刚刚签完字,我们分手了。
  分手?怎么会?他怎么离得开你?谁提出分手?你提的?
  虽然黎的的一个人的出现让她猜疑到这个结局,但临了,还是有些激动。
  我怎么能提?他提的。他这个人,一直怀疑我跟别人,先是怀疑我跟俄国人,然后怀疑我跟住店客人,最后怀疑我跟商业伙伴,没完没了。什么事情他都往坏处想。半年前,我搞到一张虎皮,哈尔滨有人要,我就回来洽谈,结果在中央大街一家咖啡店喝咖啡时发现他在跟踪我。你说这还有什么意思!
  有没有问题你跟他解释清不就行了。
  他哪里会听。也许是这些年生活的打磨,他越来越固执,越来越缺乏自信,缺乏自信的直接结果就是越来越不信任我。
  那你,还爱他?
  我?还爱他?当然。如果我不爱他,当年就跟他分手了。你知道我辞职去哈巴,完全为他。那是天边,是世界的尽头,天寒地冻,一街筒子老毛子。我就跟他在那个地方从零开始,租房子,烧炉子,种地,卖菜,当店小二服务员。我吃的苦能装一火车皮,你信不信?日子刚刚好,他就开始生事。
  那么多年都过来了,不能说分就分。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老大不小四十多了。
  我就是这么跟他说,才勉强支撑半年。黎的的平静地说,不然,半年前就离了。我说我们的感情还没破裂到非分手不可的程度,都冷静些。他同意了,但他拒绝回哈巴,直接从哈尔滨回了沈州。我就一个人回到那里。
  分居?
  是啊,一晃分居半年了。
  就分居着好了,干吗非离婚?
  他有女朋友了,要结婚。
  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他回国后认识的。
  孩子怎么办?归谁?
  归孩子自己。我儿子已经大一了,很有主见,正享受着自己的青春呢,就像我们当年。
  最美好的时代。
  没错。所以我由着他享受,怎么都成。也许是这些年生活的打磨,我越来越怀念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青春岁月,撒欢季节,所有的放肆都有理由,都值得记忆。
  只是太短暂,稍纵即逝。
  没了以后百寻不到。所以,我由着儿子,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浪费什么也不能浪费青春,得活出个起伏来。
  的的你觉得自己浪费过青春吗?
  没。我想我一直按照自己的意识生活,对得起自己,心灵上没受过委屈。包括当初大忠跟季出事的时候,最初我觉得天塌了,死的心都有,但几天后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真是一种偶然,而偶然可能真是我们谁都逃不脱的生活方式,天气原因,酒精作用,魔鬼缠身,谁知道,太复杂了,与道德堕落的关系可能真不一定像人们以为的那么大,因此我必须跟大忠一起扛。我清楚,其实我扛的是自己的青春。我的青春跟大忠是分不开的,他是我青春岁月的代名词,我可以没有工作,没有祖国,但不能没有大忠。没有大忠,我的青春期就结束了,我的更年期就来了。我就这么想。当然,当你花费了所有时间所有精力甚至花费了一生去苦苦守候自己的青春时,其实青春早已从你身边溜走。我的意思是,青春也许早就不在了,可你就是不能不去守候,不能不去捕捉,哪怕到头来一切皆空,哪怕开始就注定一无所有。
  也许。大家的青春也许都是这个样子。
  也许。那句话怎么说的了,生命本来满满的,经过一年年的浪费、挥霍、折腾、捕捉,最后发现,自己把自己掏空了。
  还真是。
  下午四点钟,一瓶茅台喝光了,一包烟也被黎的的吸空。服务生站在不远不近处看着两个交谈了好几个小时的女人,端详她们如同演练过的平静,那么长时间的一动不动很少见过。
  时间不早了,走,我们回家,我给你做我最拿手的豆豉带鱼,我们继续喝,喝到天亮,像从前。她说着,眼睛惺忪,酒意兴隆。
  你还能开车吗?听说这里查酒后很凶。
  不能开了。我们先走走,我带你逛逛新北站,醒醒酒再走。我可不愿意因酒后驾车被拘留十五天。
  你要被拘留,我就不回哈巴了。我天天带冷面和辣椒酱去探监。
  好呀!
  两人结了帐,离开福云龙,一眼没看停在门口的车,手挽手走了两个街区,进了北站。除了北站,附近也没什么像样的公共场所可以去,这里人虽多,但空间也大,还有解决问题的公厕。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这里流动,什么人都有。两人身处其间,很是适应,东一脚西一脚旁若无人地闲走,挥洒一身酒气和轻松。太多的人怀揣青春和梦想,不分昼夜地在城市间天地间流动,拖家带口从两人身边流动,在北站简单中转,继续前行,天知道会走到哪里。
  二十几年前,大家没什么地方可去时,就喜欢来火车站,喜欢看南来北往人群的流动,二十几年后的今天大家都在南来北往不停流动的路上,彼此没了音信。最亲的闺蜜如她和黎的的,竟也难得一见。
  她给丈夫打电话,说黎的的晚上要来,嘱咐他去买带鱼。丈夫是个好人,两人的婚姻充分证明介绍成亲也能过得久远,风平波静的日子虽说没有太多浪漫,也算应有尽有,新居160米,第二辆车也开了三年。
  她刚刚放下电话,忙又打了过去,指示丈夫去买阿叉饭店的盐水鸭,那是这个城市仅有的现做盐水鸭的地方,精仿南京桂花牌盐水鸭,黎的的偏爱的。当年,大忠去南京出差,带回一只,一下火车就把大家招呼到一起,去了金鑫烧烤店,又要了些朝鲜泡菜和辣椒酱,喝到后半夜,结账后你送我,我送你,傍在一起不肯散,稀里糊涂一起去了黎的的家,横七竖八,床上地下躺满,一个团结战斗的一天,青春滚滚。
  变化真大呀!到处是人。黎的的感慨,比哈巴人多呀!当年人远没现在多啊!那时候咱们总在这一带晃,最喜欢半夜的时候,世界都睡着的时候,就我们几个横着膀子走,随便唱起什么歌都能兴高采烈,唱得路旁住户开窗大骂。
  真是,那些年,咱们差不多个个星期都聚。哪次喝酒不到后半夜?
  记得不,有几次咱们直接上了火车去了外地。
  印象最深的是去了铁力,生产火柴的地方。
  不知铁力现在怎么样?二十多年了,变成大城市了吧!
  要不要去看看。她认真地问。
  真的?你能行?
  怎么不行?说去就去,只要有车。
  走。看看车次。
  她给丈夫打电话说去黎的的家,晚上不回去住,也不用准备饭了。丈夫好脾气,她怎么说就怎么做,生活没有起伏。丈夫不知道黎的的父母已经离婚,又各自结婚,早没了家。
  打完电话,她买了两张去铁力的软座票,89元一张,2007次,即将开动。
  检过票,两人顺着人群进了站台,上了列车,对面坐下来,像一次计划好的探亲或旅游。
  奇异的感觉,不同寻常,像是进了时光隧道回到从前。二十几年前的春天,七个年轻人精力充沛到要爆炸掉,趁着月色上了火车,前往铁力。那次真的玩疯了,几个人同时请假,撒谎说某某的家人去世,需要守灵,然后乘车,奔赴一个从火柴上知道的名字——铁力,似乎那火柴总是划不着。没人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鬼使神差,莫名其妙。
  当年她拿出的铁路证件很气派,让大家免费乘坐火车,不计车次。这是她妈妈的功劳,妈妈退休前是铁路部门的中层领导。大家在车上打扑克,没事找事打闹说笑,全不管车上人们反感的眼神。
  那次,大家坐了一万多个小时的车,天知道多长时间,从晚间到白天。史上最慢列车经过两个省会城市,才到铁力。
  正是下午,大家在站前找了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烧烤店,就着几样便宜的朝鲜泡菜喝了一桶廉价白酒,无数啤酒,都没少喝,都很开心。除了黎的的和大忠,另有她和季等五个校友,又说又唱,唱托塞利的《小夜曲》,唱《重归苏莲托》一类外国老歌,都是上学时传唱的歌曲,东倒西歪的记忆,想到哪儿唱到哪儿,只要有人起头,大家就跟着唱,多少歌曲都能联唱成一首,多么悲伤的曲调都能唱到疯癫,旁若无人,嚎到晚间,才想起回沈州,但火车刚走,只好找旅馆住下,于是在车站不远处找到一个寒酸破旧的平房,寒酸到喜兴,破旧到开心,一块掉漆的橘色招牌上写着“曙光旅社”。
  七个人肩搭肩、手挽手一起走进曙光,一起跟前台未老徐娘搭话,强烈要求住到一起,说什么也不分开。曙光旅社最大房间只有六张床,七人说就要这个了,说黎的的和大忠可以住到一起,没问题,早晚的事儿。
  黎的的和大忠正在恋爱,挤在一张床上再自然不过。果然,那个晚间,他俩住到一起,在一张单人床上开始了他们的初夜。
  那个晚上,她本来喝了许多酒,脑袋沉沉,原以为马上就能睡着,结果根本无法入睡。
  大忠和黎的的只安静了五分钟光景,单人床随即吱嘎吱嘎响了起来,忽而有规则,忽而没规则,一直响,响得惊心动魄,地晃山摇。
  她心脏狂跳不已。
  渐渐的,她感觉到其他人的翻来覆去。没人说话,但今夜注定无人入眠。房间里全是声音,吱嘎吱嘎的床声,粗大的喘息声,压抑的呼吸声,抑制不住的咳嗽……
  黎的的突然而起的呻吟声最初吓坏了她,她浑身僵硬,先是恐惧,进而猜疑,然后是身体内的焦灼和纠结,但她大气不敢出,憋闷到难受,小心翼翼翻了个身,又翻了过来。索性不怕别人听见,翻过来倒过去,反正其他床也是一片翻身声,彼此明白彼此的念想和煎熬,没人言语。
  天大亮时,七个人才一起睡去,三个女子匀称的呼吸和四个男生的呼噜连成串响成片。七个人的初夜,七个人的青春,七个人的性体验,七个人的从前,七个人的友情坐标,一生难忘。
  二十几年后的今天,她跟黎的的到达铁力时已是后半夜三点。两人在车上呆了大半个晚上,开始还说话,后来见一车人都睡着了,也就不好意思再出声,默默坐着,相继打起盹来。
  铁力车站是全新的,夜间格外宽敞,十几个人下车,列车随即开走。
  转眼间十几个人就剩下她们俩。出得站来,两人定定神,朝四下看了看,没有头绪。
  本就是块陌生地,二十几年没来,又是夜间,根本无法辨别东南西北。跟许多地方一样,铁力站前有一些24小时营业的商家,包括小吃店,包括便利店。两人进到一家便利店,门上有电子问候声:您好!欢迎光临。一个正在椅子上仰头打盹的中年男人被叫醒,睁开眼睛。
  来点什么?
  请问曙光旅社怎么走?黎的的问。
  出门向左,一直走,一直走别犹豫,马路右侧就是,有大牌子。说完,不等两人走,男人又闭上眼睛。
  两人出门向左,一直走,没犹豫,没多久,马路右侧出现了一个鲜亮的橘色大招牌:曙光旅社。
  曙光旅社不是原来那个曙光,平房不见了,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个二层小楼,招牌光亮如新。
  一楼大厅服务台前放着一个折叠床,上面躺着个男人,侧身向里睡着。服务台后面坐着个中年妇女,无精打采的样子。莫非当年未老徐娘的女儿?
  有标准间吗?她问。
  刚好剩下一间。大床房。
  没有两张床的标准间?
  没有。市里正在搞商贸展销,来了不少客商,旅店都住满了。
  行吧!两人对看一眼,办了手续,跟着女人上了二楼,进了走廊中间的一个房间。变化实在不小,房间里写字台、电视机、卫生间一应俱全,不像当年,卫生间就是走廊里一个肮脏的公共厕所。
  她放下随身拎包,先去卫生间洗漱。两人都哈欠纷纷,随便得很,仿佛常在一起旅行,熟悉到家。
  她出来后,黎的的把一身黑衣长裤挂在壁橱里,穿着内衣进了卫生间。
  她上前摸了摸那衣裤,重磅真丝,质感真好。
  然后两人就上床了,没说几句话。坐了大半夜火车,天还没亮,赶紧休息一会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没有异议,不用商量。
  与二十几年前不同,这次一上床,她就昏昏然,毕竟喝了不少酒,年岁也不比当初,就这样说来就来了,没什么目的,来了就睡下,自然而然,天知道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这么心安理得自然而然?还没想好这些,一旁黎的的已经发出匀称的呼吸声。真是的,比上次安静多了,看来都长大了。她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想笑,没等笑出来,也沉沉睡去。
  黎的的把手伸过来时,她睡意正浓,但她几乎马上觉察到了。她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黎的的把手放在了自己胸上,先是轻轻地放在上面,放在左乳上,停顿,稍后,开始轻轻抚摸起来。
  她完全醒了,没动,有根神经被拨弄起来,心底最深处,一种异样的感觉缓缓生长。黎的的感觉到她的醒,随即感觉到她的僵硬,迟疑片刻,抬起上身,贴近她,俯过来。
  她心跳加快,喘息急促……不禁呻吟起来,一只手不自觉地摸向黎的的。
  完全不同的体会,没有过的经验,纯粹的,彻底的,疯狂的,二十多年后的又一个夜晚,又一个不眠之夜。
  她们没有浪费一分钟。
  记得黎的的和大忠第一次去哈巴的时候,包括她在内,四个人一起送他们上火车。黎的的打开车窗说:等我安顿好了,回来带你们一起去那世界的尽头。
  黎的的说话算数,她的确被带到了世界的尽头,前头不会再有如此风景。
  中午,两人离开曙光旅社,买票回程。车上人不多,困意袭来,两人彼此靠着睡着了,再没说什么。车到沈州,已近午夜。她的车还在福云龙烧烤店门前停着,她要送黎的的回她妈妈再婚后的新家。黎的的说不用,坚持自己打车走。她没再坚持,站在自己车旁,等待黎的的打车。
  一辆出租驶过来。上车前,黎的的突然说:
  我明天就回哈巴。下个周一我要举行婚礼。
  跟谁?
  哈尔滨那个收虎皮的。他辞了工作,去哈巴帮我打理旅店业务。
  哦!
  也许,要好久才回来。
  再见!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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