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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是地地道道的“小姐身子丫鬟命”,她落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济南府的一官宦人家。小小的人儿享尽了富贵荣华,可惜这种幸福如昙花绽放,一瞬的美丽一世的留恋……
  外公是地道的富二代,并在济南府里做什么“文官”。他在顺风顺水中长大,自幼博览诗书;他个头不算高却气宇轩昂,那脸儿白皙的出奇,淡淡的血丝都清晰可见;他在家排行老四,人们都唤他“四爷”。当时很多人暗地嚼“老婆舌头”:“四爷好惹,四奶奶难缠!”顾名思义哈,外公的婆姨可是位厉害的主。
  从娘记事起她的娘就很少“温柔”过——成天像只急红眼的斗鸡,每天扯着嗓子从天亮嚷到天黑。外公听得腻了也懒得反驳,咱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只要婆姨大嘴一张,外公就会脚底抹油_溜之大吉。“我就知道你忘不了你那挨千刀的相好的,你躲着我要去私会你的情人吗?”原来,外公曾有位心仪的恋人,却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被老爷子棒打鸳鸯。后来他只得娶了王家千金,看似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外公对新娘子始终不冷不热,这可惹恼了飞扬跋扈的婆姨,好像踢翻了醋坛子整天和他歇斯底里地纠缠不清。
  外婆其实也蛮可怜,有谁懂得她的无奈或寂寥:有多少次泪洒闲抛,有多少次看着铜镜里那位容颜姣好、体型婀娜的美人只得一人独赏?看着那对美丽的眸子里无处躲藏的寂寞,一份幽怨又有谁知晓?只知道四奶奶像极了王熙凤,就算是皇帝老儿她也敢把人家的胡子揪下来一把。外公其实过得并不窝囊,他的婆姨也没有传说中的坚强……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那时娘还小,外婆正抱着她吃饭,外公放下碗筷走进书房开始研磨作画。一队日本兵扛着枪冲进院落,他们看到外公不卑不亢的气势还算客气,只是用手指逗着超萌的娘。“这女人是谁?”为首的头目指着我的外婆,顺手摸摸娘那肉呼呼的小手。时光在这一刻凝滞,外婆嘴里的食物被堵塞在气管内,那么嚣张的四奶奶在那一刻竟呕吐不止……
  文质彬彬的外公很淡定地点了一下头,只见他浅笑着走出大厅,在满园飘香的香樟树下顺手捡起一根枯枝潇潇洒洒地写下“贱内”两个大字。咱不知日本字是否取源于华夏?那个小头目竟看懂了似的,“啪”的一下打了一个立正便带着他的爪牙离开了李府。外公依旧不悲不喜、依旧一脸从容地走进书房书继续描绘他的山水画,此时万籁俱寂,唯有娘稚嫩的童音萦绕耳畔“鬼鬼!鬼鬼”……
  外婆从此不再叫她的男人“窝囊废”了,纵然外公长得并不伟岸。她收敛了很多,两个人的战役不再那般烽火连天。只是自幼娇生惯养的外婆依旧不懂如何照料他人,整天浓妆艳抹或不断更换衣裳。外婆的绣花鞋最好看恰似“三寸金莲”,那畸形的脚像极了一对纺线的木梭。记得我六七岁那年特喜欢穿她的鞋,鞋前头尖尖的蛮好玩。只是我穿不出外婆那小脚扭捏,走路婀娜如位舞者的“韵味”。
  有段过往让娘刻骨铭心,这次典故让娘炫耀了一辈子。那时已是寒冬,五六岁的娘穿着合体的小棉袍,足踏触及膝盖的小棉靴子。她在花园里看枯叶摇曳起舞,听风吟唱的歌谣。“闺女,快穿上这件新棉袍!冻死了,还在这儿玩?”娘转眼看到小脚扭捏的外婆,有点点淡漠。外婆给予的爱如此吝啬,连抱抱这个动作都近乎艰难,娘甚至都疑惑自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吗?这次如此意外,如此温暖。外婆在这一刻眼里浸满温柔,像位佛祖。“娘!”娘叫着,像其他孩子那样钻进外婆怀里,红彤彤的小脸上滑落下两串断了丝线的“珍珠”儿!
  当娘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母爱的味道,她的弟弟妹妹们像一连串的小老鼠接二连三降临人间。面对这些小生命,娘充满怜惜。她总像守护神呵护着这些宝贝,即便她依旧年幼,懂事的娘却拥有着外婆欠缺的细心与柔情。只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社会的动荡、历史的变迁跟外公开了一场残酷的玩笑,娘也一下子从云端坠入地狱……
  刚记事不久的娘分不清是什么是土改、什么是运动,只知道她的爹顷刻间一无所有,顷刻间彼此颠沛流离。最后这一大家子只得回归老家也就是智圣东方朔的故里——神头。只是这次不是衣锦还乡,迎接他们的不再是鲜花或掌声,而是不曾设防的责难或风雨。
  那时的社会容易走极端,娘困惑了。一夜之间钱没了、房屋没了、土地没了,甚至快乐也没有了。娘忧伤地看着蹲在椅子上默默抽旱烟的外公,看着烟雾一圈圈将四爷的脸脸遮掩得扭曲或朦胧;娘胆颤心惊地瞅着黑着脸皱着眉头的外婆,听她无端指责:“都怪你,叫什么不好?叫什么梅?这下好了什么都没了!”外婆的喋喋不休让娘每天如履薄冰,叫梅怎么了?因为娘出生在腊月,那年的梅花开得正紧。一树树火红却香气怡人,恰逢大雪覆盖露出一抹血红难得一见的景致,因此外公为之起名为兴梅。受尽委屈的娘总哭得梨花带雨,为讨得外婆一笑,整日四面奉迎。
  娘每天帮弟弟妹妹们穿衣服、看孩子;帮着外婆用纺车捏着棉花纺出一把把的麻线;十来岁的娘每天早起带着大舅挑着水桶,半桶子半桶子的在水井里取水;每天瘦小的娘一盆盆的洗着全家人的衣裳;每天望眼欲穿的娘看着同龄人上学,自己却背着孩子放羊或在学校旁割草,看同伴们快乐的笑脸或听到先生抑扬顿挫的领读声,无人能懂得这份羡慕与心酸!于是娘鼓足勇气,牵着大舅的小手对外婆说:“娘,让大弟读书吧!我来供他上学!”
  外婆看着娘冻得生了冻疮的小手,看着娘从没有过的“固执”,她叹了口气:“梅啊!难为我的闺女了!”她拥娘入怀,娘儿两个怀心事各自伤悲。“哎!爹不好!没本事,委屈了我的梅。”外公竟伤感地不能自抑,顷刻间泪如雨下。“爸爸!我不喜欢读书,让弟弟妹妹念书就好!”那年代,别人都喊爹,可思想新潮的外公却让儿女很前卫地喊他“爸爸”。可这位时代的“弄潮儿”却无力供子女读书,岂不是太过讽刺?
  在娘的坚持下,舅舅和姨妈们相继读了书。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姐姐做出多大的代价——晚上纺出线团白天拿到集市上换钱,大他们并不很多的姐姐每天要拣人家丢弃的煤块,再跑到十几里之外卖掉换那么一点点钱;大他们不很多的大姐没有读过书,只得暗地里偷学一点,却能懂得“长姐如母”的使命。“公平是什么?”就这问题我问过娘。“没有公平,只有心里踏实!”娘总是这么说,或许她已经习惯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她像迷途的孩子不懂什么时候才能活回她自己?哪怕生命只有一次,哪怕青春一去不回?
  娘爱得如此卑微,却始终无怨无悔。在青黄不接时,骨瘦如柴的娘甚至要过饭,那些热心肠的乡亲总把她拉进屋里,给她倒杯热水:“可怜的孩子,来暖和一会儿!刚出锅的玉米饼子快吃!”那些婆姨一边用梳子给娘梳理头发,一边把冒着热气的干粮往娘的口袋里塞。
  “谢谢婶子,俺不饿,俺得给他们留着,弟弟妹妹们不能饿着。”娘咽着口水,干瘪的小手捂着正在“咕咕”抗议的肚子。待到娘千恩万谢的跨出门,那位大婶却抹着眼泪:“可怜啊!这么懂事的娃儿!”。
  可就是这么懂事的娘,那年冬天却被外婆狠狠地揍了一顿,究竟娘惹下什么滔天大祸让她这般不依不饶?
  那时的冬天真冷,滴水成冰。说得夸张一点你甩一把鼻涕都能在半路上冻成冰棍。而人穿得像麻雀,从厚厚的棉衣里探出小小的头来,同时捂起东北可见的大棉帽子。即便如此,人们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如同寒风里抖成一团的枯叶。现代人无法想象那厚重的棉衣或棉鞋内,哪里是白花花的棉花,而是多年已经发黑甚至发霉的“棉花綯子”。
  此时娘已经十多岁,她总是那般哆哆嗦嗦像只不耐冻的“麻雀”。娘有位闺蜜,她的辈分大,娘却和其他人一样喊她“三丫子”。三丫子比娘大一岁自然心眼多,是娘的“领导”。“梅,河那一边有很多煤块,我们一起去好不好?”三丫子哈着热气,冻得“跳舞”。她比娘条件好许多,只少人家在学堂里读过书识得字。“好!”两个丫头提着小篮子,勾肩搭背地唱着歌走向那条河。
  那条河已经结了冰,只是厚薄不匀。尽管清贫依旧无力遮掩孩子快乐的本质,只见他们一路小跑忽然戛然而止,惯性使然他们会自然溜出很远,此时他们的笑声回荡于上空挥之不散。可是年少的娘没料想危险一点点向她靠拢,死神一点点即将亲吻她的额头……
  “咔嚓”一声冰窟窿裂开,“梅儿小心,有的地方冰薄!”三丫子喊得晚了,顷刻间娘不见了唯有那个小篮子在冰水里飘摇着,如同一叶浮萍。“顶锅盖”了!天哪!”三丫子的眼泪在飞,“救命啊!有人落水了”她一边大叫一边寻找长树枝。“扑通”一声有人已经跳下河,此时岸边聚集很多人,有的拿扁担有的拿起绳索。“我的那个天啊!梅哎,你要了娘的命了!”是外婆哭叫连天的声响,她跪在地上“邦邦”地磕头,“老少爷们救救俺丫头吧!”外婆这次当真慌了,她不知道她那丫头命运如何?“四奶奶,梅儿被救上来了!”那帮人呼应着抬出昏迷不醒娘,“梅啊!俺那亲儿哎,快醒醒!”外婆看着已经躺进被窝里的娘,痛哭流涕。娘醒了,她喝了一碗热热的姜汤。“我让你溜冰!”外婆抄起棉鞋朝娘打去......“四婶子,都怪我!是我邀请梅去河彼岸拣炭块的!”三丫头子跑进来拽住外婆抖成一团的手。“俺那苦命的闺女啊!你要走了娘也不活了!”外婆抱住面黄肌瘦娘嚎啕大哭,"梅儿错了,娘不哭。”娘弱弱地安慰着几乎奔溃的外婆。不一会儿屋子聚满了人,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也随之潸然泪下......
  自从娘死里逃生,外婆好像想起来娘也是她亲生的闺女,有点心疼娘如此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挑起生活的重担。无形中她对娘好了许多,娘的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纵然清贫,青春如同那轮朝阳再厚的云层都无力遮挡。你看娘如同雨后春笋,那些衣裳明显地短了许多,露出白藕般的手腕或脚脖。紧身的碎花儿衣服彰显娘柔软靓丽的曲线;你看娘有点发黄的发丝映衬得脸更加白皙,她一只眼睛像外婆双眼皮另一只却如外公_丹凤眼。她长着贵人般的蒜头鼻,樱桃小口整洁的小牙齿,那对小酒窝在脸颊两侧时隐时现。纵然娘识字不多,但她的秉性恰似外公的翻版,举手投足渗透着优雅……
  在娘落水后的第二个春天,死神又将手伸向李家最小的丫头——甜儿。甜却走在娘的极端,这活宝嘴馋腚懒成天撒娇耍赖。可是这个春天她却病入膏肓,外婆想尽了法子依旧外甥打灯笼_照旧(舅)。这可急煞了外公外婆,娘的眼红肿地如同桃核。要知道姨是从娘背上长大的,这情感不差外婆分毫。当外婆拿出“送终衣服”,外婆一边落泪一边自言自语,那年月死个人如同碾死一只蝼蚁。外公默默吸着烟,舅舅们则抓住姨的手唯恐被“小鬼”索了命去,娘却跑出屋外,她要做什么?还要偷偷买了黄标纸?
  原来啊,郊外有座观音菩萨的庙宇,里面“住”着粘满蜘蛛网与尘埃的菩萨。一缕阳光如袭薄纱穿过庙宇,披在娘苗条的身上。只见娘虔诚地叩拜着,那火光照亮娘泪花闪烁的眼。娘双手合十:“菩萨在上,我家小妹甜儿今天有难请菩萨保佑!我愿将我的寿命匀给她一半,有难同当!绝无反悔,否则……”娘抬头看看菩萨,心里踏实许多。日渐中午,她急着往家赶,她如此忐忑:她的小妹命运是否逆转?
  “梅儿,看!甜儿醒了”。全家人都在雀跃着,娘浅笑着夹杂着苦涩,或许除却她自己只有神灵懂得她的誓言……
  这件事像件奇迹,被娘讲了若干遍。我不信命运更不信奉神灵,或许太多的机缘巧合。只是娘没等到青丝变白发就去了天堂,有时我愚昧地困惑——难道这当真验证娘当初的誓言?
  甜子姨奇迹般地康复了,没有人晓得娘喜忧参半的苦乐。识字不多的娘从此对菩萨更加敬畏,有解不开的“疙瘩”时,常常跑到菩萨前双手合十,祈祷从此一顺百顺。
  时光如白驹过隙,逐渐娘已经“长发及腰”,无需刻意雕琢的青春已光芒四射。外婆是位地道的戏迷,她常常盘腿而坐,给娘讲尽了梁祝或许仙白娘子的缠绵,娘也跟着外公的评说知道宝哥哥林妹妹的爱恨纠缠……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女子不怀春?这种懵懵懂懂总能撩起少女些许的相思,如一块石子划过死水也会荡起一层涟漪。娘不知爱情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她的闺蜜——那个害她落水的三丫子爱得如此痴狂,如此不管不顾。
  三丫子像一团火,只要你敢靠近,她就能将你融化。三丫子这几年出落得如花似玉,她是老高中生在那个年代算是才女。她信奉什么“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这在当时可以说像颗炸雷,惊得世俗目瞪口呆。“梅,我同学是个穷光蛋,他爹原来带他要过饭。”三丫子拉住娘的手“咬着耳朵”。“要饭的咋了?我也要过”。娘的脸绯红,心被刺得生痛。“抱歉,我的意思是说他向我求婚啦!”三丫子拢着乌发,脸涨得像张红纸,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那你爹娘同意吗?”娘弱弱地问。“倘若同意,强子就是他们的如意女婿。倘若不同意嘛……”三丫子扬着眉毛,“我就成为强子私奔的老婆!”娘惊得嘴巴能放进一枚鸡蛋,她知道这样的故事不止一个。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姑娘不知有多少暗恋”戏子”,为了小白脸有多少痴情女子不计后果如同飞蛾扑火,却不得“善终”。娘的闺蜜不多,只有三丫子不嫌弃她“成份”不好。娘怕了,她依旧在菩萨面前叩拜着以求闺蜜平安。到底是三丫子,她当真和父母背水一战——一哭二闹三上吊,再加上强子是个帅哥,他跪在三丫子父母前许下誓言:“只要有一口饭也要给三丫吃,一辈子不让她受一点气,一辈子为她当牛做马!”。二老一声长叹:“哎!儿大不由娘,你们爱咋咋地吧”。娘感动地哭得稀里哗啦:“哇塞!可他要欺负你咋办?强子家离你娘家这么远?”“他敢?我灭了他!”三丫豪气十足。事实证明三丫是幸运的,强对她一生百依百顺,三丫是他一世的公主。

     或许女人如花,若说三丫子似支带刺的玫瑰,而娘则似那株含羞草。她总像一位拉上窗帘独享苦乐的女子,如朵白莲花静谧中傲然绽放独撑了一池风景。当然爱慕娘的青年很多,但娘始终矜持着。她向往和三丫子那样来场倾城之恋,可惜她也做不到三丫飞蛾扑火的壮烈,她如此慢热像堆炭火。总期待一场花开的盛宴,她相信缘分相信冥冥之中的所谓“定数”。
  就像娘说得两个人的姻缘月老早就牵好红线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正所谓君子不与命争。或许外婆那些理念的灌输使娘作茧自缚或画地为牢。或许真是注定啊,月老竟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连在一起。外公在官场上那个未曾谋面的老部下,谁料想一朝竟成为他的亲家,因为儿女姻缘二老竟把酒言欢……当娘穿着心爱的碎花衣衫,头上扎着一条红彤彤的头绳,一支红艳艳的花儿夹于发丝中央。年轻的娘如此忐忑,一脚踏进那个陌生的世界,一手去牵那位陌生的新郎——我会幸福吗?
  在那一穷二白的年代,娘坐得那顶红轿子其实是简陋的二人小轿,两个人抬在肩头轿身用红布粗略包裹而成。即使这样的小轿子也是租来的,进了城门到家也就二里地的路程。叹息间这已经称得上是奢华了——在那一小木板车的水萝卜都能换个媳妇的年代。再后来坐轿也太过奢侈,改成新娘子骑马,再后来改成新郎或借或租用一辆自行车就能把媳妇迎进家门。
  跨进刘家,娘看到了厚厚的土坯房,足有半尺多厚的土泥平顶。墙壁的泥层已斑驳脱落,土坯的轮廓清晰可见。那简陋的方格木窗用雪白的粉连纸粘贴着,只有红艳艳的剪纸透漏着喜庆,那两个大红喜字高高地挂在木门中央,一对龙凤呈祥的对联红得如此耀眼。娘儿时记忆里那灰瓦黑墙,那高高的围墙、那巧夺天工的琉璃瓦,以及门前那耀武扬威的那对石头狮子早已如烟云不见了踪影,只留得一声慨叹。“爸爸,请喝茶!”娘恭恭敬敬地递着茶。娘不敢正视那曾经威风凛凛的刘爷如今已写满沧桑,六十左右的年龄在当时已经苍老起来,只是刘爷依旧气宇轩昂。“哎呦,咱家可没你家那么前卫,我们都喊爹的”.。娘回头一看一个女汉子般的丫头很无礼地挑衅着,只见她膀大腰圆大众脸,红彤彤的脸蛋细小的眉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丫头,休得无礼!”刘爷冷着脸对她说,然后一脸笑容地跟娘介绍:“梅儿,别见怪她就是一头直肠子驴。她叫儒雅,小名四丫头,你的妹妹!”。娘倒吸了口凉气,有这样的小姑子我还有好果子吃吗?
  待到细看新郎,娘哑然失笑,原来夫君和小姑子长得像对双胞胎。他们综合了父母的缺陷:祖母白皙眼小,却眉清目秀小嘴玲珑身材苗条。祖父双目炯炯有神那眼睛大得能和外祖母媲美,只是紫红脸儿。那嘴巴高高的撅着,膀大腰圆走路虎虎生风。你看他兄妹两个都是小眼睛紫红脸儿,嘴巴高,既没有祖父的气质又没有祖母的雅致,属于粗线条的人儿。而娘的大姑姐却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标准的美人。娘的后脊梁冒着凉气,我的亲娘哎,我的白马王子咋长成这样啊?“四丫头,今天你嫂子刚进门,你怎能这样没大没小?”娘从正屋前经过无意间听到娘儿俩的对话。“娘啊,新娘子刚进门就要让她懂得规矩,听说四奶奶可是位难缠的主,给她来个下马威!”四丫头振振有词,娘叹口气无语。接下来的日子,或许难熬的不是贫困——而是“是非”。
  那时有一出戏《小姑贤》唱得深入人心,讲得是婆婆刁蛮处处为难新媳妇,亏得小姑子处处迎合帮助嫂子摆脱窘境。娘每次看都泪水涟涟,苦笑间她竟比那主人公命更苦,至少人家还有位贤惠的小姑子。你看咱家小姑子就是一“祸篓子”,处处勾惹是非。转眼新年将至,娘偷偷攒了一点点钱,看着破旧不堪的旧床单娘思量许久换了床新的。谁料这下想竟捅了马蜂窝,四丫头见了冷笑两声,“嫂子的床单蛮漂亮,我哥用私房钱给你买的吧?”她看娘不语,便颠颠地跑到正屋。“不得了啦,我哥娶了媳妇忘了娘,竟自己偷攒私房钱买新床单了”。祖母是何等人也?纯正的“蔫蔫辣椒”——辣死人的那种。这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婆婆要大显身手,只见她小脚扭捏,气势汹汹地来到偏房。“哼,你好大的胆量,老的还没有铺新的那,你倒自己享受起来了。”她的唾沫乱舞,只见她一个箭步跑上前拽过娘的新床单然后恶狠狠地说:“你翅膀硬了,老娘给你拔下来!”四丫头接着火上浇油:“走啊,娘,和她一般见识不值得,咱不生气哈”。然后四丫头回头“呸”了一口,拉住她的娘如位舞者扭捏着走了,留下嘴唇乱颤的娘。不知他们娘俩跟我那有点“虎”的爹进了什么谗言,当吹灭煤油灯时分,俺那有点缺心眼的爹抓住娘的头发:“你这婆娘竟敢惹俺娘生气,不会下蛋的鸡,要你也是浪费!”接着他揪住娘的头发往墙上一下下地撞,柔弱的娘挣扎着、小声哭泣着。
  那夜娘彻夜未眠,这样的故事像吃小葱一样司空见惯。她的心冷了,她这块炭火没有燃烧就要消耗殚尽吗?她好羡慕三丫子啊,可惜她除却忍气吞声还会做什么?回家告诉娘吗?娘是何许人也?三个女人一台戏,而娘一个人就能唱满堂彩。记得她十岁那年被人欺负,那嘎小子打破娘的头还骂她什么,是外婆拉住娘的小手堵住那家伙的门口:“俺骂你九十六辈单三辈,你爹跟你娘盖一床被”。那些围观者见到骂戏文一样的“骂街”都拍手叫绝。接着外婆不愧是戏迷,她能从秦皇汉武骂到唐宗宋祖,一气呵成甚至不带一个脏字。那家人实在忍受不住这种煎熬,全家出门认错方可作罢,从此没有人再敢欺负娘。这事要让外婆知道了,刘家的锅不被砸破那才是奇迹?这回声响吵到了祖父,他披着羊皮棉袄站在偏房外听了好一会。“博雅,到我屋里来!”爹一听立刻慌了手脚,老爷子现在找我干什么?
  “老大家的,拿我的家法来!”祖父黑着脸,坐在破旧的太师椅上。大伯母不敢多言,颠颠的拿来赶马队用的一米多长的皮鞭。所有的人都胆战心惊地站立着,祖母也不例外。只见老爷子高高的挥起马鞭,扬起一道优美的弧线,万籁俱寂中唯听得皮鞭声响彻天宇。爹跪着,皮鞭落脚处白花花的棉花已经探出头来,脸上脖颈上血迹斑斑。“俺那儿来!”祖母扑上前,也被抽得苦叫连天。“你们这些混账,我还没死哪,你们就这样作孽。梅儿受气或许不是一两天,今儿让我看见了”。老爷子吼着,接着咳嗽起来,浑身发抖。“你们当我是白痴?你们都吃细粮时唯有梅儿一人不在场,她偷偷跑出去啃块高粱窝头。可惜窝头也不能管饱就得喝盐水。那次我喝了她的水,才知道。我们刘家曾经是何等荣耀,那铜钱花不了,下人们一箩筐一箩筐地抬了去,你们看看现在?我有什么脸面见列祖列宗啊!”“爹,不是这样的,他们对我很好,你老别生气!”娘夺过祖父的皮鞭泣不成声。
  云飘飘的日子过得如此煎熬,被碾碎的岁月渗透着悲哀。娘不喜欢在家里呆着,她口袋里总放着扑克牌,在队里干活歇息时,她便吆喝着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一起玩,年轻的娘很阳光,所以那些社员也喜欢和她在一起。而四丫头总被人们排出圈外,“哼,这婆姨和那些穷鬼搅合到一块,掉价!”她呸了一口。那时人们都在队里干活,每家每户都有任务。待到水果成熟,谁干完活早谁就有资格挑选水果。娘干活麻利,别看体态娇小样样却干在人们前面。每次她总脸色绯红的挑选最面最大的甜瓜,人们都奇怪——年轻轻的干嘛不挑脆的吃那?当娘提着小锄头帮祖父干完那点“任务”,就会满头大汗从地头抱回两个很面的甜瓜,只有这种瓜祖父才能咬动。“梅儿,你吃!”祖父憨憨地笑了,露出失落门牙的牙口。“我吃过了,爹。"看着祖父吃得香甜,娘如此心安。在这个家里,祖父就似遮阳伞。“刘爷,好命啊哦。”有人笑着。“呵呵,其实那些孩子都孝顺,只是梅儿最心细。”祖父脸上写满幸福。“哼,拍儿媳妇马屁,生怕老了她不管你咋的?”四丫头气得将锄头扔出很远。
  时光像个窃贼,转眼四丫头也谈婚论嫁了。这丫头命好,和一位教员一见钟情。他“出身”也不好,这和四丫头门当户对。这对不幸的人很快坠入爱河。纵然四丫头像位女汉子,她却通晓诗书。就事论事——就这点而言祖父比外公大气,他的孩子都读过很多年的书。或许他知道自己是一介武夫,不希望他的儿女也做“睁眼瞎”。祖父尽管比外公大十几岁,却比外公适应社会。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外公在四十多岁时就百病缠身,尽管外婆无微不至地呵护依旧走上“不归路”。那段时期娘接近崩溃的边缘,那么矫情的外婆不吵了,恨不得抓住时光的手不再撒开。娘依旧很虔诚地在菩萨面前祈祷,外公依旧像那盏即将燃尽的煤油灯.......“梅儿她娘,我后悔在我最美好的时光里冷落了对我最好的你,我好悔啊。为了最初钟情的那棵树,挡住我享受整片森林的快乐,要有下辈子,我们不吵了,好不好?”外公的气息减弱,抓住外婆的手泪珠儿无声滑落。外婆等了一辈子才听到这么煽情的话,可惜来得这么迟,让她痛不欲生。“梅儿啊,你吃了那么多苦,只有你没有读书,除了家庭窘迫,还有一个原因,你知不知道?”外公拉着娘的手,“因为你的秉性如我,心像一块水晶。好看但脆弱,一个人读书越多活得越透彻,其实他过得越痛苦。原谅爸爸,好不好?”娘的心碎了,现在才懂为什么博学的父亲不肯教她读书。外公的手撒开了,永远地撒开了.....娘那阵子失魂落魄,她看不到光亮。奇怪,怎么祖母和四丫头对自己好了许多呢?至少她们说话温柔了许多,或许爱情是支融化剂,使得那般刁蛮的四丫头充满柔情。
  看着四丫头和教员花前月下,看着他们吟诗作画。娘总想起三丫子,想起他们的幸福。爹其实人很好,对娘也不错,只是耳根子软又不善言辞。他在被祖父鞭打后第二年“下了”东北,做起来光荣的“炼钢工人”,一去就是六七年。这些年,娘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独舞,倒也开心快乐。四丫头也结婚生子,或许当了母亲便会慈悲,渐渐地她和母亲走得亲近许多。只是四丫头脾气火爆,她和姑丈一直硝烟弥漫。“人家三丫子就很幸福,自由恋爱的人还会打仗吗?他们那时整天说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的誓言都伴着粮食吃进肚子里了吗?母亲困惑了。“丫头,让着人家一点。”娘的话让四丫头难堪,“嫂子,男人不能惯,越惯越混蛋。你不收拾好他,你这辈子就没好。”可娘依旧没听懂。或许四丫头说得对,至少姑丈投降了。所以有邻居调侃他:“王老师,上炕认得娘们,下炕认得鞋子”。
  转眼我和哥哥出生了,纵然来得有点晚。我们很幸运出生在济南,一出生就被医生戴上氧气罩。“我的那个天啊,我那些孙女孙子啊哦,在小县城生下来就脸色酱紫。挨千刀的医生说什么没救了,活活地给俺丢进大坑了!”奶奶常常这么抱怨,或许这就是机缘巧合或者说命运?
   你别看祖母对娘不很好,对我们这两个“小祖宗”那可真是放在头上怕摔了,放在嘴里怕化了。她一口一个“小祖宗”地叫着。家贫没有生炉子。祖母就将炕烧得滚热,她那时穿得自己做得厚棉裤——没有前后面,腰很肥的那种。她常常把棉裤腰解开,然后拍拍手喊着:“把我的宝贝抱来”,然后她把我们放进她的棉裤里。接着她开始哼唱:“晃荡晃荡车,姥姥不来接,来接不管饭,拾个驴粪蛋。咬一口,怪甜的,拿到家过年去!”我们就会在她的歌谣里昏昏睡去。母亲一直瞎忙,从天亮忙到天黑。娘刚刚闻到阳光的味道,祖父的一场意外让娘差点命丧黄泉。六月天很热,娘在地里依旧干着活,大队里安排的“公分”还没有完成。老爷子颤颤巍巍地一手拿着干粮一手拄着拐杖,“梅儿快吃饭!”祖父叫着,他偷偷从口袋里取出一枚鸡蛋放进干粮口袋里,然后顶着毒辣的日头往家颤颤巍巍地走。过了很久,忽然有人跑来:“梅儿,看看你公爹不行了。”娘丢下锄头往家跑,跑得鞋子掉了一只都不知晓。此时祖父已经命悬一线,他见到娘弱弱地嘱咐着:“梅儿,这些孩子就数你柔弱。今后要好好地,学会保护好自己。”说罢,祖父撒手人寰。娘忽然感觉她的那座大山轰然倒塌,体质本来孱弱加上心脏有点弱,娘眼一黑摔倒在地。人们慌了,摘下木门抬起娘往医院跑,有明白人掐着娘的人中......“嫂子,我的嫂子。”四丫头哭了,哭得如此难过。这件事一直让娘耿耿于怀,事后她听说祖父死于脑出血还是什么,她说不清,只知道祖父的走带给她的伤痛不差外公分毫。
  后来祖母走了,如同花落花开没有那么多纠缠。慢慢我们管四丫头奶声奶气地喊姑姑,女汉子般的姑姑也会煽情地抱抱我们,然后拍一下我们的小屁股:“滚一边玩去吧。”渐渐地姑姑成了娘的“跟班”,娘走到哪她会跟到哪。我们家养成一种习惯,每年腊月廿八才炸耦合,炸丸子。我问娘:“为啥这天炸东西?”“因为你的姑姑和她的儿子们今天来赶年集,这样他们吃口好饭。”娘总笑得这般憨厚。她喜欢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自己却总说“不饿”。“嫂子,你这样不好。哪天你当了婆婆,这样习惯了,你的媳妇会欺负你的。”姑姑一脸忧郁,她开始疯狂地吸烟,这个喜好来自姑丈得了骨癌之后。“丫头,把烟戒了吧。”姑姑坚强地笑了,犹若她坚强地背起爱人辗转在大小医院之间。记得姑丈在县里住院的日子,娘做的肉包子的香味总诱惑着我们,在那个吃口馒头就似过年的年代。娘总一脸浅笑地抚摸我的头顶:“丫头,你的姑丈生病了,他的孩子多可怜啊,我们做多了你再吃包子好不好?”我半知半懂的点点头,只是不懂娘为啥偷偷地哭?
  风云变幻人生叵测,姑丈还是走了。姑姑依旧一脸笑容,“走了就走了吧,活着也是受罪。”只是她的烟抽得更频繁了。“丫头,他姑丈走了好几年了,你也再找一个伴吧。”没料想这句话竟惹得女汉子般的姑姑泪如雨下:“我的好嫂子啊哦”她哭罢,笑得有点苦涩,我们说过的:“选一人而白首,择一城而终老”。娘看着她心有点痛:“你要像我娘那样,孤苦伶仃守一辈子?”姑姑笑了:“不是所有人像你这样幸运,高堂健朗,儿女双全,全枝全叶的。”娘一惊,细细斟酌,一份幸福萦绕心头,望着湛蓝的天——才发觉阳光竟如此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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