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个能临摹出世界的那一面?秋白!只有秋白!
   
   一
   “秋白!”母亲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而且总是这般严厉又不客气。一天,母亲怨愤的声音突然静下来,是恒久地静下了,她去了世界的那一面,于是击打乐般的铿锵味道也随之而去。
   纵然白昼负载着人类千变万化的内容,纵然黑夜负载着人类千奇百怪的梦,属于秋白的却纯然一色。几十年前的那场革命、那段历史、那堆伤疤、那种疼痛束缚她的思维与梦滞留在一个时间节点上。先前刹那的疯狂与后来漫长的抑郁,像沉重的十字架压迫她透不过气来,使她无法走出心路上的精神围城。
   数十年前秋白还是个初中生,是个极易冲动极易上当的半大孩子,为了捍卫什么荒唐的主义、捍卫什么谬妄的思想,她曾揭发父亲、批斗父亲、打倒父亲,甚至目睹父亲惨死在红卫兵的皮鞭棍棒下而无动于衷。母亲恨她,妹妹秋红恨她,弟弟秋黄更恨她,亲戚也如躲避瘟疫一样远离她,甚至家人曾经想用敌敌畏索她的性命,不过还是没能狠下心来消灭这个奇型灵魂支撑起来的躯壳。
   高高隆起的台历再堆上最后四页,这一年就谢幕了,秋白走过了一个甲子。六十岁生日这天,确切说是新年这天,孤独寂寞使她更加抑郁,对世界那一面的向往愈发强烈。
   中原小城这个非常的冬季,天气暖和得如同阳春三月,虽已进入三九节气,沙河水面只盖上一层薄冰,厚度有三五个铜钱摞起来的样子,还经不起一只脚的踩蹋。
   秋白不徐不疾地朝河中走,两脚像轻型破冰船触及冰层咔儿咔儿脆裂,沙河似乎有种魔力牵引秋白向下沉。水,又黑又深又凉,她打了个寒噤,蓦然回望静静的河岸,迟滞片刻又继续往前走,河水淹没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胸,她的肩转瞬没过她的脸,一堆头发排开冰碴儿漂在河面上,像顶灰黑的帽子旋了几下便沉入水中……
   恍惚一阵熟悉的久违的呼唤从沙河深远处飘来,“秋白,秋白,秋……”声音轻柔隐约,诱导着秋白朝它走去。声音渐渐清晰,噢!听出了,是母亲在轻轻呼唤,记得小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子的平和,那会儿的日子虽然窘困却温馨。心动!陡然心动的感觉来得太突然,甚至有些无所适从,或许找到母亲就不孤单了,秋白如是想,她走了很久很久,却依然不见母亲的影子。
   “秋——白,秋——”母亲渐远渐杳的声音带她来到一座桥边,秋白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吧,桥这头儿乱哄哄的,两个着装一模一样的守卫手持指挥棒维持熙熙攘攘的过桥人排成一队,桥中间已是秩序井然,另有三个守卫正为那些排好队的人一边登记入册,一边端碗盛汤,喝过汤的人个个像酒后醉汉,摇摇晃晃不由自主,然后分别被等在桥那头儿的守卫领走。秋白不想跟那些奇奇怪怪的人走,她想寻找母亲,于是就从桥下泅渡过去。
   在世界的那一面,秋白算是三无人员,没登记入册喝迷魂汤,无身份;没守卫送去指定地点,无归宿;没组织机构约束行为,无人管,甚至没的机会投生转世。秋白,纯粹一个异界的无政府主义者,一个清醒的自由魂。
   尽管秋白曾经向往世界的那一面,而思想与灵魂的存在却阻碍了她脱胎换骨。异界晦暗寂静,她不能,也不想融入其中,于是她以行者风姿在游历中找寻熟知的故人。
   世界的那一面是个强大空间,它强得没谁胆敢进犯,即便天王老子也不去招惹它;它大得没有极限,即便地球人都驾车压向它,也不必分单双号限行。
   世界的那一面不分国界,有高鼻碧眼的欧美洲人,有面廓平凡的亚洲人,有唇厚肤黑的非洲人,还有秋白说不出地域的各色人。最高领导者——阎王大人的专制手段有些特立独行,他统治的异界没有你死我活的争斗,也没有乱七八糟的运动,只此一碗迷魂汤便温和地专政了涌入者的思想,抽空了涌入者的灵魂,这些人仿佛只是木偶,对阎王大人无需顶礼膜拜,对官衙役吏也无需低声下气。他们举着一颗毫无内容的头颅服服帖帖做顺民,带着木然的幸福享受极乐世界的极乐。
   这个另类群体触动秋白联想许多过去的事情,尤其少年到青年那些吵闹的日子,什么革命啦、什么斗争啦、还有什么接连不断的一场场运动啦,把个岁月装得满满的。而年龄使然,自己真正投身其中的当属残忍残酷的文革,十数年的历史阶段中,最高统帅的思想统一了国民的思想。何谓统一思想?就是以一种思想消灭一切思想,显然它与异界的迷魂汤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不允许人们有独立独到的思想,不同的是一个把故人变得温和平静,像木偶;一个把活人统一得疯狂邪恶,像魔鬼。
   单纯的秋白就被统一得极其彻底,她疯的时候砸过文物,烧过图书;她狂的时候打过校长,批过老师,失掉良知与亲情,她被统一成了没人味儿的浑蛋。
   经历一次生命消亡,秋白来到世界的那一面才弄清一个道理,死掉的人才没有自己的思想与灵魂,要么怎会把死说成悲哀呢!
   其实秋白来世界的那一面之前,社会早已发生了从独裁专制到民主法制的变革,她消亡的灵魂早该复活的,而思想崩溃、精神抑郁的推动力太猛烈,没一点缓冲,径直作用她去了世界的那一面。
   秋白肯定母亲父亲就在异界,因了他们还没完成六十年一个的轮回,是不得转世投生的。她从黄皮肤黑眼睛的亚洲人中找,不停地找,要在若大的异界找到母亲父亲如同沙河捞针。许多天过去了,她依然艰难地苦苦寻觅,许多年过去了,她依然不见亲人的踪影。
   阳关道与奈何桥是直通界世与异界的且方向相悖的两条单行线,转世投生的人踏着昨夜到今晨的路径来到阳关道关卡,排起长队等候放行。
   秋白笃守这里已经有些时日,她比关卡守卫还要仔细认真地核对每副面容。细细算来,母亲离转世投生的日子没几天了,而父亲已经逾期。秋白只想再见两位亲人一面,求得一个向他们鞠躬谢罪的机会,请求他们宽恕这个不孝的孩子,如果有来生还做他们的女儿,弥补前世的欠负。
   等,一定会等到的!
   一架慢悠悠的牛车由远及近,车上坐了八九个人,差役肩上扛只画有小猪图案的牌子跟在后面。秋白没太理会奔去投胎做猪的这些人,母亲父亲前世没做恶事,阎王大人不会送他们去投胎牲畜的。突然,坐在牛车侧面的一双老夫妇摄入秋白视线,多么熟悉的身影,永远都不会忘掉的,母亲父亲?像,像极了。秋白迎上去,转到他们面前,天那!是他们,真的是他们!不容分说,秋白一手拽着母亲,一手拉着父亲猛地一下子把他们从车上薅下来,愤愤不平地吼道:“凭啥?凭啥让好人去投胎做猪!走!我们去阎罗殿评理,让阎王大人说说清楚!”
   “什么人殿外喧哗?”阎王大人有些愠怒。
   “是,是一个盲流,她,她叫秋白。”差役结结巴巴地回答。
   “什么?!我们异界怎会有盲流存在?耻辱!莫大的耻辱!!”阎王大人怒目圆睁。
   “是属下失职!”差役现出狗里狗气的一瞥。
   “带上来!慢,等等,把她前世档案调出来,我要看看这个秋白是何方神圣,竟敢大闹我阎罗殿?!”
   秋白拉着母亲父亲凛然立于公堂之下,义正词严质问高座之上的阎王:“请问大人,为何于异界转世投生原则而不顾,将前世正直善良且受尽苦难的两位老人送去投胎做猪?”
   阎王大人瞅瞅堂下的秋白转怒为笑,“前世不愧是造反派,竟然把反造到阎罗殿,造到本王头上,好一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好吧,我就破回例,亲自来说明其中缘由:堂下秋白你可曾知道,在这个无限庞大的异界,像他们这种情况大有人在,可以说是不计其数,这些从悲惨世界走来的悲惨之人承受了太多的不幸,迷魂汤能让他们忘记前世的事情,但冲洗不掉刻在心上的烙印,他们因此而惧怕重新做人,甚至宁可做猪做狗做牛做马也不敢做人。不能不说这是人间的一大悲哀,事实就是这样子的,你可以问问他们自己吗?”
   秋白没有底气再争辩什么,她跪伏于地请求道:“请阎王大人收回呈命,允许二老重回人间,我愿代替母亲父亲两世投胎做猪!”秋白的义举惊天地泣鬼神,阎王大人也为之而感动,公堂之上他即刻重颁转世投生呈命。
   亲人踏上阳关道之前,秋白中肯地告诉二老:“人类世界在变,国家也在变,国将不是从前那个独裁专制的国,它已进入新的历史时期,人为制造的大灾大难早已过去。去吧,母亲父亲,幸福和谐、文明富裕的社会等着你们呢!”
   秋白觉着“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句老话儿还颇有道理,一些人把世界的那一面描绘得如此诡谲恐怖,把阎王大人说得如此凶神恶煞,完全是对异界的偏见,对阎王的曲解。
   “人类应该还异界一个公平,更应该为阎王大人正名!”秋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堂下秋白,你在嘟哝什么?”阎王大人发问。
   “没,没什么。”秋白忙回阎王大人问话。
   “那好,秋白听命,本王决定委你重任,为你颁发一本特别通关证,允许你以世界的那一面的按察使身份行走两界之间,尽其所能惩恶扬善,你惩治不了的恶人可以直接上报阎罗殿,本王会及时差人配合你缉拿。特别通关证对于两界而言干系重大,本王要求你每次出入关卡,将时间、前往地界以及承办事宜均记录在证。对此可否愿意?”
   “回阎王大人,秋白承蒙大人抬爱,心悦诚服为之做事,请您放心,秋白绝不徇私枉法,做一名克己奉公的按察使!”
   “很好,下去准备吧!”
   阎王大人朝着站在堂下的秋白向外摆摆手,然后喝令左右役吏:“退堂!”
   
   二
   初春,来自南方的煦风摇着沙河岸边的柳枝吹响了屋檐下的冰棱,这座中原怀抱里的中原小城如同许多年前一样的寻常、一样的疲惫。
   秋白曾经的家一片凄凉,坍塌的围墙隐匿在蒿草蒺藜间,房体倾斜开裂,四壁颓弛剥落,枯藤从深度风蚀的砖缝虬出,干苔像鳞片一样贴满腐朽的木门,两扇窗子像黑洞洞的眼盯着破败的小院,家成了一个墟。
   对于秋白来说,无论是家还是墟已经没有意义,仅此看看而已。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用自己那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在阳光下的世界去发现阳光下的罪恶,再以非常方式戳穿并惩治之。
   超然的魂魄调解秋白超常的速度,她可以漫步悠然陶然,也可以飘浮疾若鹰隼,甚至更快。
   白昼不算繁华的小城,入夜更加宁静。秋白朝着沙河对岸的点点灯火浮游过去,这幢远年老宅,久违却不陌生,它是自己小时候的家。隔窗目睹一位老人倚床而泣,他时而抱头潸然,时而擂胸失声,情绪愈来愈难以扼制。
   一名中年男子搓着两手一边来回走,一边劝慰老人:“”爸,没人责怪你,是毛豆不听话,才被人抱走的,大家都在找,警察也在找,会找到的,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天亮你孙子就回来了。”
   秋白细细辨认,老人竟然是弟弟秋黄,天哪!没想到弟弟老成这个样子了。那焦灼的中年人一定是自己的侄子了。秋白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来到老人身边附耳细语:“秋黄,我是姐姐秋白,别怕,姐姐帮你找回孙子,等着吧。”
   老人突然跳起,两手胡乱划拉,“秋白,秋白你在哪儿?是人还是鬼?不论你是什么,弟弟求你了,帮我找回毛豆吧。”老人跪匍在地,一双衰老的、已见风化的手向门外伸去……
   “爸,你——你咋了?你在说什么?”儿子赶忙去扶父亲。
   老人一把拽住儿子,“是真的,我听得真真的,是你姑姑秋白回来了,她去找毛豆了,她去找毛豆了……”
   不知父亲的表情还算不算哭,老人的泪眼里有了笑的含意,刚刚哭得那么难过,痛不欲生,心完全投入了这哭,才又笑得这么难受,有形无神,心根本没参与这笑。哭与笑是可以混淆的,但一定在神志出了问题的情形下,儿子觉着父亲精神错乱了。
   开往西南这趟特快列车,夜行不久便把中原小城远远甩在身后。男孩儿躺在双人硬座席哭闹着找妈妈找爸爸,旁边的男人从包里取出饮料哄他喝,没多会儿男孩儿迷迷糊糊睡了,对面乘客也发出浅睡中的鼻憨。男人神情有些复杂,焦黄疲倦的脸混淆几分掩饰不住的惶然,他照着车窗看窗子里的自己,习惯性地用两根指头梳理脑油子浸亮的头发。列车驶上高架桥,哐当哐当的振动把孩子惊醒,他仍哭闹不止。
   男人唬着脸连哄带吓地说:“看窗外黑黑的,怕不怕?”
   “怕!”男孩儿抽抽噎噎地点点头。
   “不听话就把你从这儿扔出去,再也见不到妈妈了。”男人指指窗外,暂时抑制孩子平静下来。
   午夜时分,乘客都东倒西歪地睡去了,播音已经停止,报站改由乘务员吆喝。讨厌的售货车也泊在角落不再流窜,车厢的大灯熄了,几只小灯还亮着,晕黄的光很黯。
   男人感觉肚子有点疼,一阵紧似一阵,不过一刻钟功夫便疼得搜肠刮肚,而且憋不住想屙,他顾不得撇下男孩儿,抓起桌上半张报纸就往厕所跑,乘客都睡得挺沉,没谁晓得有人进了厕所。
   “啊!”凄厉瘮人的一声惨叫,惊醒车厢乘客。女列车员从乘务室急遽跑向车厢那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她边跑边问,乘客睁着惊恐的眼睛摇头,谁也不知厕所里发生了什么,附近座位上的乘客都躲开了,女列车员战战兢兢站在厕所门前踌躇不决,几次伸手去开门又几次缩了回来,几名男乘客小心翼翼走过去给她壮胆儿。

      突然,站在过道中间的一名女乘客大声尖叫,“血!那儿——那儿有血!”乘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见血从厕所门下往外漫散,女列车员毫不犹豫地走开,立刻联系列车长和乘警。
   男孩儿还在不停地哭闹,邻座几位乘客过来哄他:“孩子听话,哭闹不是好孩子哟,告诉叔叔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毛豆,我叫毛豆。”男孩儿小手背儿在红肿的眼泡上抹来抹去。
   “毛豆乖,毛豆不哭,爸爸出事了,妈妈呢?”
   “他不是爸爸,他是坏蛋,他是大坏蛋!”
   “毛豆是好孩子,不可以这样说爸爸哟!”一位阿姨抚着男孩儿小脑瓜,把他抱在怀里。
   “他不是爸爸,他不是爸爸,他坏,他是坏蛋!”男孩儿仰着小脸稚气地望着阿姨,那种渴望求助的眼神让人心疼。
   几位乘客似乎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什么,相互对视片刻,那位阿姨又问男孩儿:“他不是爸爸,为啥跟他一起坐车?”
   “他说带我找妈妈。”
   “找妈妈?你妈妈去哪儿了?”
   “妈妈走了,妈妈不要毛豆了,也不要爸爸了。”
   几位乘客已然明白发生什么,还是那位阿姨继续问男孩儿:“爸爸在哪儿呢?”
   男孩儿想了想,“爸爸在家。”
   “知道家在哪儿吗?”
   男孩儿摇摇头,“不知道。”他想了想又说:“家前边有河,沙河。”
   突然,男孩儿像想起一个重大事件,“妈妈在…在…妈妈在这儿。”毛豆掀开衣襟露出一排数字。
   一位乘客说这是电话号,另位乘客掏出手机照着孩子衣襟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喂!您是哪位?”听上去接电话的人很焦急,这位乘客的手机刚振一声,那边就迫不及待地接听了。
   “请问是毛豆妈妈吗?”
   “毛豆在哪?你到底是谁?求你别伤害孩子,有啥要求都好商量,我们保证不报警!”
   “喂!女士,拿我们当绑匪了,毛豆可能是被人贩子拐了,不过现在安全了,跟孩子说两句吧。”
   乘客把手机放在毛豆耳边,“孩子,跟妈妈说话。”
   “毛豆,我是妈妈,我是妈妈呀!”
   “妈——妈妈——”毛豆哇地一声哭起来。
   电话那边又传来男人急切的声音:“毛豆,毛豆别哭,跟爸爸说话,快点跟爸爸说话……”
   女列车员跟在车长乘警身后走进车厢,经过男孩儿身边时被几位乘客拦下,听过乘客反映的情况,他们感到发生在这节车厢的一系列事件的严重性,车长立刻派人把孩子送去列车员倒班休息的卧铺车厢,并由专人换班照顾看护,确保孩子旅途中的安全。
   旅客依然堆在车厢的另半部,目光却跟着车长一行人伸向厕所,似乎那扇门里那个咫尺之地关着某种诡异阴暗残酷的消息,猎奇心怂恿人们欲尽快得到它。
   乘警没拉开厕所门,里边闩上了,列车员把钥匙插进锁孔,咦!咋不转呢?她又重试了几下还是没打开,人们的神秘感浓烈起来,脑袋里滋生出关于死人抑或人死所遭遇的恐怖。
   门被破坏性地弄开了,男人佝偻的身子侧卧在地上,血管与水管混合成的血水在他身下洇散,倭瓜似的扁圆形脑袋垂在蹲便池上,似乎他感应到了生的气息,努力拱了两下以示自己还活着。
   男人的断指还在出血,经过简单处置,列车工作人员把他抬出厕所。
   列车徐徐进入西南一个小城的小站,公安干警和120急救车已等候在站台。
   半月后,犯罪嫌疑人供述了二十六起拐卖儿童的犯罪事实,但对列车厕所发生的事情却一点也说不上来,看见了什么,三只手指是怎么断掉的都想不起了。人们揣测他活下来的原因不是神灵慈悲,而是为了让二十六个被拐卖的儿童回家。
   男孩儿毛豆回家了,依然是这趟返程列车把他从遥远的西南带回中原小城。列车进站了,妈妈爸爸、爷爷秋黄、姑奶秋红,还有警察叔叔和许多毛豆不认识的伯伯阿姨都来接毛豆。
   列车员阿姨抱着毛豆走下车厢踏梯,毛豆张开两只小手向妈妈跑过去,那场面太像电影的慢镜头,让人催人泪下。
   妈妈终于抱起儿子毛豆,很紧很紧,很久很久,她不敢撒手,好像一撒手就再也抱不回儿子,爸爸和爷爷还有姑奶秋红奔过来,一家人拥在一起……
   毛豆挣脱家人,跑回列车员阿姨身边,跷起小脚搂过这个那个,亲过这个那个,阿姨们流泪了,毛豆也抽抽噎噎地哭了,两只小手拽着阿姨们的大手难舍难分。
   爸爸问妈妈:“你啥时把手机号写在毛豆衣襟上的?”
   “没有啊!从没在毛豆衣襟里写过什么,上面怎会有我的手机号呢?”
   爸爸掀开毛豆衣襟,天那!他一下子呆掉了,什么也没有,连数字的痕迹都没有。
   “毛豆,衣襟上的字在哪儿呢?”
   毛豆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瞅瞅衣襟,“在——在——在这儿。”他觉着指的地儿啥都没有,又摇摇头说:“不知道。”
   列车员阿姨们围上来,你看我,我看她,都觉得奇怪,怎么没了呢?
   “毛豆,告诉爸爸那些字是谁写上去的?”
   毛豆想了想,“是一个老奶奶,不,她不老,是个好看的奶奶写的。”
   爷爷的情绪顿时激动起来,是秋白,是秋白写的。
   秋白!秋白!秋白你在哪儿?
   人们面面相觑。
   秋白是谁?
   
   三
   丁一住进医院一个多月了,老公银海只来过两次,一晃又十来天没照面了。中秋头天晚上银海过来了,他的突然出现令小丁突然失控。
   “喂喂!走错地儿了吧?这儿不是妓院,是医院。”
   “噢,医院,医院。”
   小丁问得不着正调,银海答得心不在焉,之后是彼此长久的沉默。超乎寻常的气氛灌满了内科病房401病室,小丁恶狠狠地关掉灯,月光从窗子钻进来,灯光与月光的骤然转换把病房变得朦胧清冷。银海倚在窗边不时地窥伺小丁,淡淡夜色吸收了他复杂惶惑的神情,小丁靠着床头不动声色地盯着银海,她眼珠儿像两只燃烧的黑煤球儿。熬鹰似的对峙使虚弱的小丁败下阵来,她脊背开始下滑,眼睛开始混沌。
   银海终于不失时机地打破沉默,但表达得十分突兀。
   “分手吧。”他省略了主语,没说我们抑或小丁这样近距离的字眼儿。选择这种场合这个时间,提出这样子的问题,不排除让这难以启齿的内容躲开光天化日的嫌疑。
   “分手?”银海的决定让她的精神荡起来悠几下,这个悠荡把她黑眼圈儿里刚刚生成的半个盹一下子褪掉了。她将单薄的身子团进桌前那把椅子,两手抱膝诧愕地盯着银海,“说说理由。”
   “没什么好讲,你觉着呢?”银海的神情几分荒诞又几分冷峻,声调郑重。
   小丁对老公仅是赌气而己,从没想过分开,她关掉灯那一刻还幻想这浑蛋会走过来求得原谅,然后是一番温存,然后是重归于好,毕竟他们曾经拥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尽管孩子不幸离开了,可他怎能这般无情!
   银海走了,头也没回,走得毅然决然。
   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出,几只晨星孤单地亮着,小丁孤独地望着窗外的灰色黎明,被强烈的刺痛深深攫住。想来真他妈的荒唐,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牺牲给感情,自欺欺人地让一堆丰富的感觉把痛苦变成享受,真像阿Q,何止像,就是,自己就是现代版的阿Q。
   医生刚刚查过房,金童就跑来了,小家伙儿还没推开门声音便传进来,“小丁阿姨,我要出院了!”男孩儿拉着小丁兴奋地晃着与面颊一样白皙的小脑瓜儿。小丁诧然地看着男孩儿,化疗卷走了他一头乌发,轻轻捧起孩子小脸儿,感觉心在颤手在抖。出院!这个消息等于噩耗,它说明配型失败。白血病是一种血液造血系统的恶性疾病,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骨髓移植,找不到匹配的骨髓,意味着……她不敢,也不愿往下想。
   “金童,告诉阿姨什么时候走?”
   “明天。明天我就出院了,爸爸说可以回家养病。小丁阿姨,回家就不打针了,也就不疼不难受了,等病好了,等长出许多黑黑的头发,我再来看你好吗?”
   “好!好的,阿姨就在这儿等你!”
   “小丁阿姨,你怎么哭了?”男孩儿跷起小脚儿抬起小手儿为她擦拭泪水。
   “阿姨没哭,是窗子吹进的风让阿姨眼睛不舒服才流泪了。金童,坐到床头那边闭上眼睛,阿姨有礼物送你。”
   小丁拉开床头柜的柜门从包里拿出一顶粉红色童帽戴在金童头上,又端起一方小镜子照着他,“可以睁开眼了,看看我们金童漂亮吧?”
   金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高兴地说:“阿姨,小帽子真好看,等我长出头发也不摘掉它,以后不会有人笑我没头发了。”
   从昨夜到今晨,小丁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亦真亦幻,她仿佛走在一条不寻常的路上,找寻飘泊在世界的那一面的儿子。
   梦,从昨夜开始。不是隐约,也不是模糊,更不是朦胧,那情形不像在梦里,小丁觉着身临其境。儿子银童戴着那顶粉红色小帽子,张开小手儿朝她跑来,翕动的小嘴儿哑然无声,小丁感应到了儿子在呼唤“妈妈,妈妈!”她也张开双臂向儿子跑去,跑呀跑呀,跑了很久很久,跑得很累很累,母子俩穷尽所有气力还是不能相拥,依然若即若离。跑着跑着,银童摘下小帽子像传递接力棒一样把它塞给金童,金童戴上小帽子接着朝她跑来……
   儿子一点点向后退去,那条小路在袤远幽深的城池中延伸,愈来愈狭窄,愈来愈冥暗。“银童!银童等等妈妈!”小丁的两条腿被一种无形的力羁绊,迈不开步跑不起来,怎么着急也追不上儿子,银童像片叶子慢悠悠向远方飘零,慢悠悠地被黑夜吞没。
   小丁凄然仄兀迷茫无助,她想离开这地儿,又不想丢下孤伶伶的儿子,心里矛盾极了。在这座城墙高耸、城门紧闭、寂静无声的若大城池,去哪儿找银童呢?
   踌躇之中,一匹棕色老马向小丁走来,它低着头笃笃漫步稳健悠然,它干净利落得头上没的缰绳、背上没的鞍鞯,它站在小丁面前发出几声咴儿咴儿鸣叫,温存的眼里闪耀着母性的光芒。小丁没骑过马,即便它非常温驯还是有点胆怯,她尝试着抚几下高高仰起的马头,老马仿佛懂她的心,像骆驼一样前膝脆地驮起小丁。小丁两手搂住马颈稳稳坐在马背上,老马没去追银童,而是慢慢升腾,小丁的心被一点点提上半空,突然她生出一种坠入深渊的感觉,当老马跨过城墙才轻轻着陆。
   这时,夜幕中隐约传来一阵钟声,老马不见了,那座城池也不见了,还能见到我的银童吗?
   挂钟报时把小丁敲醒,时间刚好午夜十二点,钟声打碎了她的梦,她不敢睁眼,依然沉浸在昨夜的梦境。她怕醒,醒来会失去那个梦,失去梦里的儿子,闭上眼继续那个梦,继续追寻儿子银童。
   梦,在午夜继续。
   一条阡陌小路,一位年长的妇人,她不是在走,而是像云朵一样在飘,款款飘浮过来。距离使然,小丁视野里的妇人身廓隐约,面目含混,鬓髻飞白,一袭素缟,
   小丁似曾见过这地儿,这人,好像不只一次。她迅速翻阅记忆目录,查不到它,还有她。忽然想起儿子就是从这儿离开她的,那么这位妇人一定见过银童。
   “请问妇人……”小丁向迎面而来的妇人询问,她却旁若无人,与小丁擦肩而过。
   “喂!这位妇人慢走,请问您……”小丁想追上去,希望从妇人那儿获悉银童的消息,可是她的腿仍然不听使唤。
   妇人亦即远去,小丁心急如焚,似醒非醒的状态弄得她差点儿退出梦境。突然妇人停下来慢慢转过身,影像清晰起来,看上去她神情肃然,甚至有点冷,不过语气还蛮温和。
   “小丁,很喜欢金童是吗?”
   “当然,他太像我的银童,天真可爱,惹人心疼。”
   不知为啥,小丁没的一点拘谨,像是在回答一位老熟人的问话。
   “那么你一定愿意拯救这个男孩儿了?”妇人话语依然平和。
   “愿意!非常愿意!”小丁毫不迟疑脱口而出。
   既然是这样子不妨说服你老公去血液科查一查,或许能与金童配型成功,妇人道罢拂袖而去。
   “妇人!妇人,您是——谁?”
   “秋白。”妇人扔下这俩字,沿着小路飘然而去,目送妇人远去的背影,小丁有些迷惘……
   秋白?
   梦,清晨才结束。
   小丁醒来已天光大亮,昨夜到今晨的梦历历在目,一堆条理清晰的事物与一位神秘莫测的人物,把银童金童重叠成同一个男孩儿,重塑成同一个生命。毋庸置疑这是个梦,小丁决计尝试着去实践这个梦。
   金童爸爸掐着一摞单据塞进办理出院手续的窗口,小丁风风火火伸手抢过那堆纸片儿,窗口里白衣帐房(财务人员)愕然,金童爸爸也愣住了。
   “小丁,你这是做什么?”
   “金童不能出院!”小丁的语言表达斩钉截铁。
   “可是,我们……”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走!回我病房说。”她拽着金童爸爸就往内科病房去了。
   “莫名其妙!精神病!”窗口里掉出一串质疑轻蔑的气话。
   小丁顾不及选择犀利言辞回敬窗子里的白衣帐房,只用眼珠子狠狠骂了句:“浑蛋!”
   四年前,银海扔掉铁饭碗下海经商。这间门市房原本是家小酒馆儿,他兑下不过三两年就扩展成了中档酒店,看来他的经营头脑的确不可小觑。小丁很久没来这儿了,如果用年来做时间单位,差不多有两年多了吧。服务生把小丁当成客人请进店堂,嚯!酒店规格不高却蛮有品味,不是堂皇富丽的奢,也没有花里胡哨的俗,环境清雅清净,气氛惬意轻松,仿旧桌椅沾染几分古朴,一个个美人佳丽奉上一道道美味佳肴,宾客在舒缓的轻音乐中享用美酒美食,这儿像座小巧精致的艺术殿堂,很是与众不同。

    

小丁不禁吟起唐代王翰的词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服务生恭恭敬敬递上菜谱,“女士,您需要些什么?”
   小丁接过菜谱轻轻推开,“谢谢!请你招呼老板过来!”
   “对不起,请问您是……”
   “我是……”小丁想了想,我是他……他老婆?不,准确说是他即将分手的老婆?似乎也不妥。“哦!我姓丁,丁一。”
   “您稍等,丁女士。”服务生下去了。
   银海脸上掠过不易察觉的惶惑,老婆突然出现,他揣测怕是来者不善。
   “你不在医院养病,有什么事情值得跑这么远的路?”他边说边把小丁扶进自己工作兼休息的陋室。看上去这间挤在墙角的小屋有点寒酸,一张单床,一只沙发,一个方桌,还有不到一米宽的过道。简洁!是对它极精准的概括。
   小丁突生一种愧疚感。“老公,我在病房数落你的那些话别当真,什么妓院医院的都是气话,我道歉!”
   “就为这,你特意跑一趟?”
   “当然不是,今天来这儿不是为了说这些。”
   “那是为了什么?”
   小丁没正面回答他,态度不卑不亢,从老公那晚在医院提出的分手切入。
   “想分手想很久了是吧?”
   “老婆,咱别在这儿说事,好吗?“”
   “哎!请注意称谓,叫我丁一!”
   “银海老板你指定个地儿,在哪儿说?还去我病房说?可以啊,走吧!”
   “别说了,先别说了,等你的病情稳定些再……”
   “噢!明白了,等我好些再谈分手。行啊!”
   “不过今天我要说,一定要说!是六年前那场意外我没能把银童带回来,你始终不愿面对我甚至恨我,是吗?”
   “我求你不要再提银童了,不要再拿刀子戳我心了,不要往我流血的伤口撒盐了!”
   “好吧,不提了,永远不提了!我同意分手,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虽然条件的分量很重,你可以做到的。别怕,这重大条件与钱财不沾边儿!”
   “什么条件这样认真严肃?”
   “挽救生命,挽救一个像我们银童一样可爱的男孩儿,他是一位农民收养的弃儿,他也六岁,他叫金童。孩子患的是白血病,养父为给孩子治病已倾家荡产,连房子都卖掉了,结果配型失败。”
   “我怎么救这孩子,兑掉酒店吗?只要能挽救孩子生命,我愿意!”
   “不,不是要你的钱,是要你的骨……”
   “要我的骨髓?”
   “不不,不是要你的骨髓,是骨髓移植,请你试一试,或许能够配型成功。”
   “我的骨髓怎能与那个孩子匹配,概率太小了,不过试一试未尝不可。”
   “谢谢老公!”
   “哎!请注意称谓,叫我银海。”老公慧黠一笑,这话是赝品,仿老婆的。
   “老公,听过我昨夜到今晨的梦,你就与我一样有信心了。”
   “好的。”老公洗耳恭听。
   “云云……”
   慢……老婆,你再说一遍那妇人叫……叫秋……”
   “她叫秋——白——”小丁一字一板重复一遍妇人的名字。
   “秋白!秋白!!”震惊、诧异,老公复杂的心情上传给了表情,他边叨念这个名字边拿起手机翻查号码。
   电话拨通了。
   “喂!请问是哪位?”
   “您好!我是去年在列车上帮男孩儿毛豆打电话给家人的那位叔叔。”
   “您好您好,不必客气,不麻烦不麻烦,我是毛豆爸爸,有事请讲!”
   “是这样的,我是帮毛豆找家人的乘客中唯一随车返回的人,所以旅途中一直很关注毛豆,特别站台上你们接毛豆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我们很感动。”
   恍惚记得毛豆爷爷提起一个叫秋白的名字,老人家情绪很激动,“恕我冒昧,如果不介意能否讲讲那位秋白?”
   “为什么?”
   “原因比较复杂,电话里说不清楚的,如果我们有机会见面一定讲给您听。”
   “听父亲讲过一些姑姑秋白的事情,关于毛豆的事确实挺蹊跷,我也说不清为啥,总觉着姑姑的灵魂还在,而且帮助我们惩恶扬善。您信吗?
   “我,我现在似乎信了。”
   几天后,银海与金童骨髓配型成功了。
   金童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小丁阿姨,我能叫你妈妈吗?”
   “能!当然能!”
   “妈,妈妈!”
   “哎,我的儿子,还有爸爸,叫爸爸!”小丁拉过老公银海。
   “爸爸!”银海轻轻抚摸孩子小脸感慨地说:“我的儿子回来了!”
   在幼儿园里金童跟小朋友们自豪地说:“我是最幸福的孩子,有两位爱我的爸爸,还有一位疼我的妈妈,长大后我要挣好多好多钱,给妈妈和爸爸们买好多好多好吃的……
   银海用手机给毛豆爸爸发过去一段话:“无论是世界的这一面,还是世界的那一面,人性的善良都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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