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缅怀祭奠那曾经的苍凉岁月,那些失去的苦难而高贵的灵魂。

——题记


 一

每每看见黑不出溜的大个子李承晚,跟白翠翠到后山的花园子去摘菜挑菜,我们几个睡在一张大通铺上的大学生,眼珠子便有点发蓝。

李总统真是艳福不浅,每天都有小佳人陪伴。因为他和韩国的总统同名,我们就好这么叫他。

其实白翠翠只是食堂里的一个勤杂工,虽然是场革委主任王文先的媳妇,却不是正式职工,属于临时工。可是自打我们一走进良种场,第一眼看见食堂里正帮助打饭的她,我们一个个眼珠就直了。每天下晚黑一躺到大通铺上,话题就离不开白翠翠。

睡在我旁边的吴大力说:真他妈邪兴了,这么个穷山恶水,咋就能整出这么美的一个女人?

我左边的西安交大的钱勇就说:你不了解情况。这个农场的绝大多数农工:都是前些年从南边逃荒来的。白翠翠的老家好象是安徽的。

哈工大的王诰然就说:老钱,你是不是一来就瞄上人家小媳妇了?小心王文先找你算账。

钱勇说:这还是王文先自己告诉我的呢,说他妈是用两块大饼子,把刚刚三岁半的白翠翠换回来的。

那不就是童养媳吗?我说。

要不一朵鲜花怎么能插到牛粪上?北工的陈铁军说。

所以老钱要救童养媳于水深火热之中。王诰洁然笑嘻嘻地逗壳子说。

轮不到我救了,管理员让咱们的朝鲜兄弟捷足先登了。钱勇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

人家李承晚早就有了女朋友,一到星期天,必翻山越岭去幽会。那才真叫个劲呢。。

我们分派到良种场的十几个大学生,是属于家庭有点污点,需要先劳动一年,改造好世界观,再正式分配工作。李承晚虽出身于贫下中农家庭,但因其曾到朝鲜国去,想在那儿上大学,没上成,就又跑回了中国。所以历史上也就有了污点。也需改造改造才能正式分配工作。

李承晚的女朋友同班同学金英姬,家庭和个人都没有任何污点,就直接分配到了离我们这儿三十五里地的抢垦公社中学当老师。每个星期天,李承晚都要徒步翻过锅盖山,再淌过黑鱼泡,去一趟抢垦,和女友约会。每次回来都是后半夜了,我们已经睡醒了一觉,就一起逗他:李总统,此番幸会如何?咋不多幸一会儿?下回去,你托你相好的跟王文先请一天假,咋的也得三星歪了才能往回走啊。

这些逗壳子的话,不咋叫白翠翠听见了,果然她就找了个机会跟王文先说:你就不能给李承晚一天假?百十来里地,一天跑一个来回,好不容易见一回面,连两个小时都呆不上,就得往回赶。

革委主任王文先呲了一下大门牙,嘻嘻一笑: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小生荒子了。睡过几回了?

一百回!一千回!白翠翠圆睁着杏目,柳叶眉一下立楞了起来,还没睡够呢。

我看你是不要个脸!一天到晚往后山菜园子里跑。

老娘乐意。明儿个我还要往县常委吕副主任家跑呢。问问那骚小寡妇,除了一个姓王的之外,又招了几个姓王的破鞋?。

你他妈别不要脸!

要脸还咋能往上爬?得把脸揣在裤裆里,把那小寡妇干舒坦了,才能把你的名字往常委上报。

你他妈混蛋!

你他妈不是个人!

良种场的人都知道,因为王文先和县里一个姓吕的女常委有 一腿,两个人早已不在一铺炕上睡,炒架也成了家常便饭。


天像被谁捅了个窟窿,离离拉拉的雨,下个没完没了,又是十来天没开晴。

一边往后山菜园子走白翠翠说:老天爷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偏往咱们这块拉拉尿。小李,这两天我老是左眼皮跳,明天你上抢垦去看我妹子,黑灯瞎火的,就别往回赶了。黑鱼泡一准是又涨水了,水流子急,趟河更危险了。你不用怕王文先,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反正再有几个月,你们就期满走人了,别搭理他。

李承晚牛一样的黑眼珠,闪了两闪,没说话。他本来就是个一天说不上三句话的人。因为汉语说得不是很流畅,就更是少言寡语了。

白翠翠就说:你听见没有?你就在那住一宿,后天天亮再往回走。我叫小乜和钱勇他们给你打掩护。你看你那脸红的。都恋了四五年了,还没在一起住过一回呢。这事儿你一个大老爷们不上赶子。还得等我妹子死求白赖地留你呀?

可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承晚刚跨出屋门,就被王文先堵在了门口,叫他今天哪也别去,在场部等着。说刚才接到县里电话,一会儿有车来接他。

果然没过一个小时,就见一辆大解放开进场部,从车上下来几个手里掐着枪的人,由王文先领着,进屋就给李承晚戴上一副锃亮的手铐。两个武警一左一右,把李承晚押上大解放。

大解放刚开出场部,就见白翠翠一溜烟疯了似地追过来,追赶着大卡车大喊着;站住!站住!你们站住!你们凭什么抓人!

可是大解放根本不理会白翠翠的大喊大叫,车上的一个便衣警察,好象是回了一下头,看见一个妇女追着车屁股没命地跑,摆了摆手。白翠翠急眼了,骂人了:你妈拉个腿!你们凭啥凭白无故抓人!你们讲不讲个理?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生孩子也得没屁眼子。

白翠翠没追上大解放,就把火气发到了我们几个人头上:你们都是些死人哪?眼睁睁看着把个大活人抓走?你们不是个真正的爷们!还念过大学呢?一个个都是熊包软蛋!

我们十几个大老爷们,十几个大学生,十几个熊包软蛋,一个个都耷拉了脑袋瓜。在白翠翠面前无地自容。在李承晚被押上大解放的那一刻,我们都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睁大着眼睛往窗外看,却只是惊愕愕地看。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只有钱勇最后骂了一句:我操他妈!仅此而已。

后来听说白翠翠找王文先打了一架。白翠翠说:要是你他妈的使坏,我就拿刀子捅了你个大破鞋。

你他妈疯了?王文先瞪着黄眼珠子说,我有那么大能耐,早就不在这穷山沟里号了。是他们大学里派人来抓他的。

果然是我的母校派来的人,也是我母校的一个同学建立的新功,他在被审察中交待,他们二十几个朝鲜族同学(来自省城十几所高校),在几次聚会喝酒时,议论过伟大旗手,说江青曾是上海滩的一个三流演员,跟过好几个男人,绯闻不断,在上海呆不下去了,才去的延安……

如此恶毒言论,罪大恶极,被省革委主任亲定为现刑反革命团伙。

因为有两次聚会是在李承晚的宿舍里进行的,所以他被定为骨干分子和组织者,等待他的也许是死刑。也就是说,二十三岁的李承晚即将走到生命终点。


然而,白翠翠最放心不下的是金英姬,果然,当她赶到抢垦中学时,喝了农药的金英姬刚从卫生院被抢救回来,红肿着眼泡躺在小火炕上,不断地抹眼泪水儿。

白翠翠却一句安慰的话没说,冲金英姬喊道:你这大学没白念,还知道喝农药。是不是就这点能耐?。要死还不容易,喝啥农药。 一根麻绳一吊不就完事了?可是你想没想过你那男人?说了几句那浪娘们,就被抓进了巴篱子。心里该多窝火?你不说去看看他,给他点宽心话,还在这跟自己叫劲。白瞎了你们四五年的感情了。     走!你现在就跟我走!我打听出他押在哪个监狱了。磨蹭啥?快起来穿衣服跟我走。

可是金英姬走不了了。党支部书记派人找她,叫她到办公室谈话。说公社党委也对她极为关注,预备党员金英姬,只能绝对服从组织了。

白翠翠想骂人,却没有骂出口。只骂了一句不要脸的浪货……这是她对旗手的新称呼,就对金英姬说:那我先去看看,等你谈完了话,我再回来接你。

可是,一个月以后,当白翠翠从最北边的一所监狱回到抢垦公社的时候,支部书记告诉她,金英姬去参加一个青年党员学习班去了。并说金英姬经过组织上的耐心帮助教育,已经和反革命分子彻底划清了界线,完全站到革命立场上来了。组织上对她寄予很大希望。她是我们全公社唯一的一个本科大学生呀。

没等书记说完,白翠翠的两道柳叶眉就倒竖了起来:金英姬在哪儿?你把她给我叫出来!没良心的东西?你看我怎么叫她划清界线?!划你妈那个腿!当初海誓山盟的时候咋不说划清界线?现在他摊事儿了,你要划清界线了?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把她给我叫出来!我叫她当着我的面划!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

支书气红了眼:你,你怎么骂人?

我没骂人。我骂那个浪货!

支书当然以为浪货是指金英姬,其实这里的浪货,白翠翠已经是一语双指了。别看白翠翠只念到初中一年级,对中国语言的运用还是很有些学问和功夫的。

一颗豆粒大的泪珠,不知什么时候,吧嗒一声从她眼角边上滚落了下来。


白翠翠骂了一宿姓吕的骚孤精,骂了一宿大破鞋王文先,可是王主任却一句也听不见了,他已经到县农林委走马上任,坐在副主任的交椅上,并正在筹备新婚。白翠翠又哭了一整天。又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从炕上爬起来,收拾了一个小行李卷儿,头也不回走出了场部大门。

我和钱勇一直追到锅盖山的山根底下,也没追上她,只见一挂上县城里送种子的马车,两匹大白马尥着蹶子往前奔跑。大车道上扬起一溜滚滚烟尘。像一阵龙卷风席卷而去。

钱勇就又骂了一句:我操他姥姥!

我心里也十分难受。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劳动煅练期满,我分配到柳毛河公社中学,一次上县里开会,碰到钱勇,才听说了白翠翠的消息。钱勇跟我说白翠翠的事情时,眼圈儿红了。

白翠翠在他拉哈镇租了间小土房,买了台旧缝纫机,靠缝缝补补收点灵活,维持生计。因为他拉哈镇离监狱只有三里地,一抬脚就到。所以白翠翠三天两头就要去一趟。不到探视的时间,不叫接见,她看不见李承晚,就围着监狱的围墙转几圈,一来她是希望李承晚能从里面的什么地方看见她,让他知道每天都有一个人在外面等他,二来也是让自己放心,即使看不见李承晚的人,看见监狱的高高圈墙,看着监狱一切如常,说明里面没出现什么事,说明李承晚还安全,她也就放心了。要不然她坐在家里,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

她第一次来探视时,监狱问她和李承晚是什么关系,她说是夫妻关系那时监狱规定,非直系亲属不得探视,监狱才放她进去。可是,李承晚却一直低垂着头,一句话不说。

白翠翠发了脾气:你是死人哪?不会说话呀!我可告诉你,我妹子说她一辈子都等着你。你要是没良心,干出啥对不起人的事。我可饶不了你。听见没有?你哑巴了?我还以为你是个最有尿兴的老爷们,比那几个小白脸有刚性呢。李承晚,你给我听着,你就是为了我妹子,为了她的那份情,你也得好好活着。要不你就不算个男人。你听见没有?你还写了那么一封狗屁的划清界线的信。狗屁!你跟谁划清界线?你叫我妹子多伤心------

白翠翠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了,噗簌簌泉涌而下,竟低声地啜泣起来:我妹子……

她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李承晚忽然抬起头来,拿他红肿着的牛一样大的黑眼睛,泪汪汪地瞅了她一眼,站起身,向她弯腰九十度鞠了个躬,慢慢地转过身,急步走出接待室。

白翠翠愣住了:你,你——李承晚,你给我回来!你,你个孬种!

白翠翠呜呜大哭起来。

老狱警陈明,眨巴着细眯眯的小眼睛,瞅着泪眼婆娑的白翠翠,叹了口气,从墙上拽过来一条黑乎乎的白毛巾递了过去。

第二个月,她多收了几个活,有了多一点收入,就买了一条葡萄烟,几斤饼干,几斤当地产的沙果,一瓶炸辣椒酱,想给李承晚送进去。可是接待室换了一个年青的狱警,除了那瓶辣椒酱,别的都要没收。

那年青狱警斜楞着眼珠,瞅了她一眼,好象在说:你寻思他是来享福的呀?

白翠翠苦苦哀求,那狱警不耐烦地一摆手,哐啷一声就关上了门。

白翠翠胳膊上挎着小竹篮儿,每天都要到监狱门口哀求,门卫就说;你要是再这么每天都来捣乱,我们就公事公办了。

白翠翠就在镇子东头等,她打听到那年青警察,常上东头的小卖部买烟。年青狱警一出小卖部的门,白翠翠噗嗵一声就给他跪下了:同志,我求求你,求求你了。啥没有都行。他不能没有烟抽啊!抽点烟,心里还能敞亮敞亮……

那年青警察却一扭身,头也不回噔噔噔走人了。

小卖部的蒙古族老头认识白翠翠,也知道其中的原故,就给她出主意说:你上东风镇去找他媳妇,这小子是个惧内的主,媳妇叫他咋的他咋的,不敢说个不字。

白翠翠家也没回,就往东风镇跑,一口气跑了三十里地。按照老头的指点,找到了年青狱警的家,一进门,见一个年青小媳妇正在奶孩子,白翠翠噗嗵一声就跪在了炕前。把小媳妇吓了一跳。待等到听了白翠翠的哀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小媳妇骂了一句,这个缺德鬼,一根肠子!又叹了口气:这年头啥冤枉事都有。每回回来我都提拎着耳朵根子嘱咐,多积点德,不顾大人,还得顾孩子呢。大姐,你快起来。我保证叫他不难为你。这个缺德鬼!

那年青狱敬,果然不再难为她了。白翠翠特地买了一条比较高级点的哈德门,送给狱警,他啥话也没说,接了过去。可是下一回去探视,李承晚说;别再买那么贵的烟,一条哈德门能买三条握手。

白翠翠噗哧一声乐了,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就说:我现在活多了,以后咱专抽哈德门,

这时她看见,那个黑亮黑亮的大眼珠子里,有一个亮亮的东西在闪。


公社革委主任党委书记跟金英姬谈完话后,调任到县革委办,并把金英姬调到县教师进修学校任教,还把自己给县革委主任开小车的侄子介绍给她,告诉金英姬说,他侄子的舅舅在省革委当领导,能把李承晚的死刑改成有期,保住李承晚的一条命。说他侄子早就相中了她。一定会对她好。为了保住李承晚的命,金英姬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新婚的第一夜,那侄子就把金英姬打得鼻青脸肿,因为他发现她已不是处女身。每天都要逼问她,到底跟多少个男人睡过觉,跟李承晚睡过几回,在哪睡的,怎么睡的,还跟什么人睡过,都要叫她一一老实交待。逼问完就一顿拳打脚踢,金英姬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

每天都以泪洗面的金英姬,悔青了肠子,却无处倾述,更不敢说上监狱去看望李承晚,她没有活路了。

庆幸的是,李承晚没有被判处死刑,保住了一条命。她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牵挂了,一个月黑星稀的晚上,一纵身投进了城外的娘娘泡。

看着钱勇寄来的信,得知金英姬为了救李承晚,嫁了那个男人,又受尽那个男人的凌辱,白翠翠一边哭一边骂:我非拿刀子捅了这个乌龟王八蛋不可!妹子,你等着,姐去给你出气。以后那小子再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叫他跪着给你扶起来。你个乌龟王八蛋!

可是白翠翠却不知道,就在她在火车上一声声地喊着: 妹子,你等着,姐来了的时候,金英姬已经顺着娘娘泡的急流,去追赶一千年前的那位美丽公主去了。

流干娘娘泡的河水,也流不干金英姬的眼泪。每一次把恋了五年的恋人,送到河边,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踏上黑鱼泡上的独木桥,都在想着下一次的相逢。直到李承晚一次又一次回首跷望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锅盖山的莽莽山林深处,她还站在河边上痴痴地遥望……

却再也望不见那个高大的身影,那个半截铁塔般黝黑的汉子。那个一入大学,就破解了一个数学难题的朝鲜族学生。教授当即表示,一毕业就留他当助手,结果那教授却在八月十八日这一天的早晨,从数学楼的六层楼顶一跃而下,完成了他人生的最后追求。

承晚,我走了。忘了我吧。我不能去见你最后一面了。

白翠翠眼珠子红了,怀里揣着一把尖刀就闯进了那男人家,不由那小子分说,上去就是一刀。好在那小子身子一偏,躲过一劫。白翠翠又挥刀扑了过去,那男人早一尥蹶子跑得无影无踪了。

白翠翠站在娘娘泡河边上,对着滚滚东流的河水说:妹子,你咋就那么傻?咱们女人的命就该那么溅吗?你就那么狠心,扔下承晚不管了!,我苦命的妹子,我的亲妹子呀!你咋就那么傻呀……

在往回返的火车上,白翠翠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望着车窗外远处娘娘泡潺潺流动着的河水,白翠翠轻声说:妹子你放心地走吧。我会替你照看好承晚的,我也会实现你最大的愿望的。


金英姬不止一次跟白翠翠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李承晚生个儿子,李家几代单传,他爹妈最盼望的就是李家有后,把李家的血脉传承下去。

回到他拉哈镇,白翠翠就去找老警察陈明,几年下来,她和老警察已经处得跟亲闺女差不多了,陈明非常同情他们的遭遇,尽最大的可能帮助她。白翠翠把金英姬的事告诉了老警察,说了自己的决定,陈明眨巴了几眨巴细眯眯的黄眼珠,思忖了半晌才说;这段时间,承晚每天都上东边我们的菜园子帮我挑菜,菜园子当间有我搭的一个小窝棚,明天天一麻麻亮,你就在窝棚里等着……

白翠翠决定要替金英姬做一回真正的新娘,买了一块香胰子,把个雪白雪白的身子,从上到下洗得光光洁洁柔柔软软,又描眉又打鬓,又用一条红头绳在头顶上扎了只蝴蝶。星星还没退,就往监狱东头的菜园子走去。

穿着一身号服的李承晚,一走进窝棚就吓得怔住了,白翠翠一丝不挂,光裸着雪白的身子,平躺在小木板床上。他眼珠直了。虽然老警察已经把白翠翠的决定告诉他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白翠翠急了:你是傻子呀?我是替我妹子来的,我对我妹子下过保证,一定要替她给你生个儿子,跟你一模一样的小李承晚。老天爷会照顾我们的。快点呀你!听见没有……

小晚一岁半的时候,老警察陈明退休了,那个年青警察也调走了。又来了一个新领导,新革委主任,新领导刘主任每回见了白翠翠,都和颜悦色地微笑着。每回都会说:我非常同情你们的事,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你们,昨天我又给李承晚加了五分。一点一点分数积多了,就能获得减刑。你们两口子团聚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白翠翠跪在炕上,朝着正南方给普萨磕了三个响头。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刘主任是个多好的人哪!让她给做了条裤子,说啥也得给钱,还半真半假地说:你要不收钱,往后我可不给李承晚加分了。白翠翠就只好割几斤肉,炒了几个菜,请主任吃一顿饭。主任家在城里,一个月才能回一趟家,也真是够辛苦的。

其实刘主任的心更苦。眼看着一个水凌凌的小美人在眼面前晃,却就是吃不进嘴里,于是就不断地加分,并把加分的笔记本拿给白翠翠看。还说上面很快就会批准他的报告,把李承晚的无期改成有期。还说他还要不断的努力,把刑期再往下减。    本来就是个冤案么!

白翠翠感激涕零。不知该咋着感谢刘主任。刘主任却说不用感谢,是他应该应分的。坚持法律和正义,本就是一个人民警察的本质和责任。只是妻子久病在床,他早已经不知道做男人是个啥滋味了,所以当他的眼珠被两瓶啤酒涨得通红时,就噗嗵一声跪倒在地,哀求可怜可怜一个健康男人不健康的难熬日子。就一跃扑了上去,把白翠翠死死地压到身底下……

    终于尝到小美人滋味的刘主任,很是兴奋,第二天就把上头的批文拿来给白翠翠看,白翠翠一眼眶子的眼泪水,就泉涌而下,刘主任就说,他还要继续努力,直到达到目的为止。就又一次扑到了白翠翠身上……

白翠翠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着自己,可是那个坚定的信念却毫不动摇:就是舍出命去,也得叫承晚早点出来。也算对得起冤死的妹子了。

这天,刘主任带来两个省司法局的干部,说是来审核他的报告,给李承晚再次减刑的。白翠翠做了一大桌子酒菜招待。三个人直喝到后半夜。被灌了好几杯白酒,汽水里又放了安眠药片,白翠翠眼皮再也支不住了,歪倒在炕梢就昏睡过去了。三个喝红了眼珠的男人,一把扯下白白大腿上的裤衩,就轮番压了上去……

白翠翠一下病倒了,一直躺在炕上昏睡。刘主任来探望,没带水果没带营养品,只带了一个红头文件。白翠翠不楞一下爬了起来。红红的眼珠一下子亮了,捧着红头文件的手,不停地哆嗦: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改判有期徒刑十年。那已经蹲的那六年,还算不算数?

当然算。刘主任和蔼可亲地微笑着:我还要再往下减,你顶多再等两年。

白翠翠的病一下全好了。他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承晚。去监狱的半道上碰上了老警察陈明。陈明听了白翠翠的陈述,一劲儿摇头。

翠翠,你叫他糊弄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儿。陈明把司法程序扼要地跟白翠翠讲了讲,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那文件也是假的,你叫他给忽悠了。别再听他的了。


白翠翠这才恍然大悟,这个色鬼是欺负她不懂法律常识,是个邪恶的骗子。遭受如此凌辱,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她托一个熟人,把小晚送到钱勇家,说她要回一趟老家,叫他们帮助照看几天。钱勇这时已调到地区工业局工作,已经成了家。白翠翠又买了几条好烟,她托老警察陈明找个机会,把这几条烟送给李承晚。

一切安排好了以后,她又自己咕嘟嘟一口气灌下去一瓶白酒,浑身像烧着火一样,白眼仁都烧红了。刘主任一进门就说:小白,你今天真漂亮。小脸蛋红噗噗的。一边说着又拿出那个小本本:你看,我又给李承晚加了十好几分。

白翠翠笑了笑:刘主任,是不是我也该给你加几分呀?

话音没落,一把雪亮的牛耳尖刀,就插进了刘主任的前胸。

看着刘主任果真断了气儿,白翠翠才走出家门,向镇派出所走去。

听到信的钱勇,马不停蹄地赶到看守所,白翠翠交给他一封信,叫他日后交给李承晚。白翠翠用她那杏仁一样美丽的大眼睛脉脉地看着钱勇说:

好兄弟,姐知道你心里有姐,所以姐才把孩子托付给你。你别怪姐,姐只能走这一条道。只可惜我没能看到承晚平反昭雪,没能替英姬把承晚接出监狱大门。我相信,总会有那一天的。我去给我英姬妹子作伴去了。我们姐俩等着他,下辈子我们还能在一块儿。哭啥,挺大个爷们,眼窝子咋那么浅?你该笑着送姐上路。姐平生最喜爱达子香(映山红),你在姐的坟头上多种上几棵达子香,一到春天,那达子香就开得跟彩霞一样红红火火的,可艳丽了。姐最喜欢!

白翠翠咯咯地笑着。可是禽在眼眶里的泪水珠,却再也止不住,像一串串亮晶晶的珠子,噼噼啪啪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


文革以后,李承晚得到彻底平反,被我们母校要回到数学系任教。每年清明,他都要带着小晚,去给白翠翠和金英姬上坟,看见白翠翠的坟头,开满了红艳艳的达子香,真如一片彩霞落在了上面,像火一样红艳艳地烧着。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