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我来到泸沽湖。穿过一个个城市,绕过山路十八弯,只为遇见一片湖,只为遇见你。

  在泸沽湖的那个早晨,我有短暂的恍惚。雨后,天气微凉。穿着白裙子,我在湖边走,像是被昨日的云托着身子飞,像是置身于一个不太真实的梦境里。

  还来不及欣赏你的千姿百媚,便纵身坠入湖的幽境里。从来没有见过一片湖,能似泸沽湖这般静若处子,即便有风吹皱起一湖涟漪,即便是湖上的小白花堆起半城雪,你依然一动不动。我听见,诗句坠在灵魂上,如同露水坠在草叶上,如同一缕时光,重叠在湖面上。

  早上六点钟的时候,我醒来,拉开和我一样有点慵懒的窗帘,才发现绵密的雨已被夜收揽入怀。雾气一丝连着一丝,凝合在玻璃窗上,直到无法依附,才渐渐滑落成一串串莹亮的水痕。哦,这是泸沽湖的泪。

  这里是大落水村,我们入住的良宿客栈是临湖的第一家,离泸沽湖码头只有几步之遥。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我贪婪地嗅着早晨自带芬芳的空气。为什么会有香气呢?像是我在喜洲花海中用力嗅过的薰衣草的香,时而浓密时而清浅的香气,在风的护送下钻入我的鼻腔,涌入我的体内。泸沽湖的早晨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湛青色,夹着一丝浅浅的灰,比澄净的蓝更为幽远迷濛。我热爱这种色调,热爱这雨后的晨,整片泸沽湖,像极了一幅水墨长卷,在我眼前铺展。

  踮起脚,提着鞋,我在湖边走,生怕踩疼了尚在梦中的草。我的鞋,也是带着香气的,水粉色的梅丽莎果冻鞋,这带着魔幻般的香气会闯入草儿们的梦境里吗?

  这是泸沽湖最美的一片水岸。一边是微波粼粼的湖,另一边便是我们入住的客栈,中间隔着一片丰美的草地。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草色始终是碧绿碧绿的,如果有风,草儿们就会在风里翻飞,像一波一波的浪,极尽温柔。在我居住的那个城市里,夏天看不到这样鲜亮的草色。在草地上走,时不时地能邂逅三两朵好看的花,我不知它们的名字,却能一眼洞悉它们的幸福——在泸沽湖的水边盛开,不被骄阳烤晒,不被风雨吹打,每一次的盛开,迎着风,自由自在。

  湖边有树,树根深植于水中。一棵仿若耸入云天,另一棵则稍显柔弱,身子微侧,紧紧地依偎着那一棵。在泸沽湖岸边走几步,便能看到这样的树,俩俩相视,脉脉不语……离开泸沽湖的那天早晨,我才知道那是长在泸沽湖边的情人树,我回头张望,望见它们在一片雨雾中,始终是一种姿势,一如既往的缱绻情深。

  我们从各自的城市出走,最后来到泸沽湖的这片水岸,在一个雨后的早晨,将满目的清愁、怜爱不约而同地栖息在一棵树上,一片草叶上。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能感觉到只有我一人,望着不远处的那片湖,只有我一个人在湖边走。天光渐渐亮起的时候,我看见有人坐在湖边垂钓,他向湖面挥洒钓鱼竿,一次次的起起落落中,却不见鱼儿上钩。不打紧的,从他的动作中,我几乎能看到雨燕盘桓吟唱的宁定,听到风过檐铃,草动虫鸣的静谧。他带着渔具,千里迢迢来到泸沽湖,心中藏着一份执念——有生之年,要在泸沽湖的水边,在一个烟雨迷蒙、空气清新的晨,静静地钓鱼。有树叶飘落下来,他不知。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不知。有人在几米之外对着他喊,他也不知。我在他身边蹲下,看到湖中有小鱼儿欢跃,他浑然不知。他闭着双眼,一会儿扬起鱼竿,一会儿抛向湖面,他反反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

  时间,在这一刻放慢了速度,我的心也随之沉稳了清醇了,在泸沽湖的水边,每一丝风飞叶动,每一缕期盼、遥想以及惶恐都悄悄隐去。这是一个自由散淡的灵魂,不期而至竟仿佛走回生命的起点。我拍下了他在泸沽湖边钓鱼的照片。他是个被上天厚待的人,有生之年,在这片湖边得以圆梦。

  一个摩梭妇人穿着镶边褂子、百叠长裙出现在湖边,她的手腕处有一银白的光在晃动,在衣袖间半隐半现。她手里拿着一根刚从柳树上折来的树枝,牵着一只羊在湖边走。她在树荫下静坐,白色的裙身覆盖草地,那只羊绕着她走,咩——咩咩——咩咩咩地叫,泸沽湖被羊儿唤醒了,湖深处的女神山也被唤醒了,还有沉寂了一夜的大落水村也开始苏醒。整个村子悬浮在我们身后,在这个宁静的晨,摩梭妇人牵着她的羊,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七点钟的时候,天亮了。


  二

  简嫃说,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岸的船。七月的一个黄昏,我在泸沽湖看到那些停泊在码头的船,想起简嫃的这句话。我与一块大石头合影,我稀罕的并不是这冰凉的毫无生命迹象的石头,而是那写在石头上的三个红色的大字——泸沽湖。这是活着的泸沽湖,成片成片的五色幡挂在树枝间,后面是停泊的猪槽船。

  两个钟头前,阳光正好,我们还在湖上飘荡,一艘猪槽船载着我们,从码头驶向湖心。两位船夫大哥,都是摩梭人,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古铜色的脸,黝黑的皮肤,他们光着膀子,用力滑动船桨。每一次,他把船桨从水里抽出来,再伸向前方的水面,都像是用足了力气。偶尔,木浆上会有水珠飘洒过来,他们发出“呦嘿——呦嘿——呦嘿嘿”的喊声,声音浑厚,像极了一首古老的谣曲,在浪花里吟唱。

  船夫大哥和我们说起与他走婚的摩梭女人,说起他在泸沽湖划了一天的船后回到家里的生活……在大落水村,小落水村,在里格半岛,又或是在尼塞村,摩梭的男人们划着小船,划进女人的梦境里。也许,只有这一片湖水知道,花楼的窗子什么时候被一双玉手推开,阿妹的身影什么时候在窗前隐现,情欲之花在什么时候悄然盛开。

  湖在天上。天在水里。我们在哪里呢?

  泸沽湖上空是一片纯净的蓝,湖面上泛着银光,大片大片的云朵低低的,像是随时会落下来。船夫大哥告诉我们,这泸沽湖最深的地方有九十多米,湖里长满了水草,这些水草大多是用来喂猪的。从王妃岛返回码头时,他跟我们说起泸沽湖的花海是如何如何的美,不去看一看会如何如何的遗憾,说得我们无比心动,但由于那时已近黄昏,且泸沽湖水波起伏,浪涛汹涌,出于安全考虑,便没有前往。于是,在离开泸沽湖时,我们再次说起那带着神秘气息的白色花海,心中难免会感到阵阵失落。

  没有看到成片的花海,却也在湖中央看到了零星的白色小花,我至今依然能清楚地想起它们飘在湖面上那楚楚动人的模样。它们会是天上落在湖心的雪花吗?因为太过眷恋这片湖,才不愿离去。它们会不会就是影片《哈姆雷特》中,开在奥菲利娅身边那些花朵呢?伴随着奥菲利娅一起沉入水中,魂归天堂,多少年后,它们复苏了,攀附着散开的水草,浮出水面。这是一种自带洁癖的花,只有泸沽湖这般纯净的水域,才能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盛放……我这些无由来的猜想被船夫大哥的歌声打断——

  湖上海藻花,风吹阵阵香,

  我的思念在远方,在远方。

  难忘那一夜,歌舞篝火旁,

  眼睛说了多少话,我俩相亲情意长……

  我们十三个人正好坐满了整艘船。船夫大哥说,这是泸沽湖最大的猪槽船了。我们看到湖中的小白花,水草间游动的鱼儿,看到当风起的时候,湖面上泛起波纹,一圈一圈漾开,这是属于我们和泸沽湖的永久记忆。垚垚和我一样爱极了这泸沽湖的水,她用手机对着泸沽湖的水面拍,将湖上的水草、小白花一起拍了下来,她像个诗人,用好听的声音传达着对泸沽湖的钟爱——你好,泸沽湖!多么美丽的小白花!多么美好的泸沽湖!

  我坐在船的右侧,掬起湖水,随即张开手指,任清澈的水从指间滑落,最后握紧,欲将最后的一滴留在掌心。于是,这世界上最为干净的水就依附在了我的手里,我与它难舍难分。这是一滴水的旅行,它奋力从时间的洪流里涌出,它的启程和回归与我源源相继,这让我相信,我们始终行走在同一条路上,过去和未来,今天和昨日,每一次的起心动念都是为了和原来的自己告别。蓝天下,有三两只水鸟低飞,投下矫健身影。有人在水边吹笛,吹出我心中万般不舍。

  我们返回到码头的时候,已是黄昏了。身后的那一片水域被夕阳染成了金色,那停泊在码头的猪槽船在金色的光晕中沉默,船夫大哥的肤色从黝黑变成了金色,而我们也在这片金色的光晕中,回望身后的这片湖。哦,这是老去的泸沽湖。

  我们该回去了,回到我们出发的那个村子,回到那个一眼便可以望见泸沽湖的阳台。黄昏的湖,夜色下的湖,与晨光里的湖,会有怎样的不同呢?

  他们该回家了。家里的阿妹已点亮灯火,已斟上美酒,微笑着,依偎在阿哥宽厚的怀里,仿佛能听到从群山深处传来的呼唤。这是活着的泸沽湖,摩梭阿妹阿哥胸腔里的爱,涌动在金色的光晕中,虽无声却深远。


  三

  像是一个前世的约定,今生不管走了多少路,看过多少风景,终有一日,我会走到你的身边。你在泸沽湖的水上沉睡了多少年了?时间在我们的前面走,有垂直的光线落下来,我们的船,朝着那束光向你靠近。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多年。一道纯澈的光照向你,云雾在你四周舞蹈,风在你的身边歌唱,湖上的小白花都开好了,堆起半城雪,而你依然一动不动。

  与你,不近亦不远。一个再适合不过的距离,在泸沽湖的湖心,在一艘缓缓行进的猪槽船上,在一道垂直的光线中,我望向你。我只是静静地望向你,以至于忘了这是在船上,我想站起来,却被船夫制止,凌乱的思绪渐渐消弭,眼前的你,只出现在前世的一个梦境里。那一刻,万念止,万音消,连同素日里惶惶不安的肉身,一起落入湖的安静里。

  时间也仿佛停滞了一般,只有这片湖,只有湖上沉睡的你与我一起重叠在即将到来的梦境里。而我的失眠,在这个七月,在泸沽湖的夜晚,便再也无法如约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