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那,天上西藏最南端的一个边境小县。 因为老首长潘富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所以我进藏之前,就已经对这个地方耳闻不少。

       错那被首长视为自己生命的“第二故乡”,曾经在那里生活战斗过33年。按照他乐观生动的讲述,我想象中的错那就是一幅唯美的边塞画:素白、辽远、空灵、静谧,苍凉里不失浪漫,美丽中不乏凄婉,是一座烟波浩渺、如梦如幻的边城。

       山不转水转。在首长内调兰州工作的第五个年头,我却奉命踏上了高原,成了一名履职世界屋脊的西藏军人。事业平台在拉萨,总觉着这座高原省会城市仍透着许多内地都市的影子,比如鳞次栉比的楼群、流光溢彩的霓虹。闲暇时惦记着错那,心中便一直想着亲历。初夏五月的一个周末,我叫来司机一起驾车成行,目标——错那,为了梦中的那幅边塞画。

       记得那天从拉萨向南出发,飞车跃过雅江曲水大桥后继续沿江东行,心存别样的期待。在世界屋脊之上,雅鲁藏布江素有“天河”之称,汹涌彪悍,湍急无比,流至此处却宽阔平缓,娴雅如淑女临池抚琴。越野车内,三颗高原军营汉子惯于悸动的心脏,也跟着平静了许多。平整的柏油路持续了近300公里,视线一直被两侧大片的青稞麦苗和油菜花海所魅惑。如洗的蓝天白云下,风动原野,绿浪连波,花香扑鼻,平原的柔和与远方雪山的峻拔相映相拥、时分时卷,两种大美图画形成强大的视觉冲击力,让人怀疑这片世界的真实。

       这里原来是西藏最富庶的山南地区,也是藏文化的发祥地。

       坐落于公路边的古藏王宫雍布拉康和文成公主农桑田园徐徐远去,远处传来军营里战士队列训练的“一二三四”口号声。耳闻目睹,一派祥瑞,和平真好。想起当年公主为履行“和亲国策”付出的巨大艰辛与无量智慧,不得不感佩她的传世奇功。

       高原特有的风情美与中华民族“和为贵”的精神传承交织在一起,诱发出几分沉思,几分醉意,这种醉,不是酒醉,而是心儿微醺。

       不知不觉,车公里表显示已走出拉萨500多公里了,气温渐渐降至零下,呼吸开始困难。我们的越野车翻过海拔5020米的亚堆扎拉山口,眼前出现一片盆地,于是来了一个“海狗戏水”式的急速先扎后跃,又冲上了5200米的雪不达拉山峰。

       第一次乘车行走这种山路的小郭,在半山腰就开始呕吐,这会儿肠胃中的粮食倒完了,又接着一点点地往外倒水。

       我的脑袋也有点闷痛,精神进入煎熬挣扎状态。

0813_5.jpg       随行的山南军分区宋安忠科长说,脚下是当年达赖分裂集团边打边退逃离西藏的路线,我18军追剿部队在这里打了不少仗。叛乱武装凭借山峰要塞据险抵抗,尔后骑着烈马或牦牛同解放军周旋,一些初上高原的年轻官兵忍受着缺氧反应进行了大运动量的血火战斗,许多生命凝固在了这里。

       听着宋科长的介绍,车窗外路边徐徐闪过很多桔红或褐色的山体,我想,那也许就是早年进藏的我的那些战友们用鲜血浸染成的色泽吧。

        傍晚时分,错那县城到了。驻足街头,仍能看见城外远处贫瘠的山野,色觉单一冷清,不见了一小时前穿越过的哪怕浅浅的绿色。惟有一些错落不一的水泥或白灰粉刷的房屋集中在街道的两边,显示着县城的存在。想象中这座边城小镇的无限浪漫,似乎一下飘无踪影。

      出发前查询资料得知,错那县城海拔4370米,堪称地道的“世界高城”。藏语解读错那之意是“湖边”的意思,可我们一路走过他的区域,没见到一棵树,更没看见一个湖。但理性思维让我坚信,这里以前肯定是有湖的,既然青藏高原都是由大海隆起生成的,那么远古时期的错那,想必也应该“比比皆湖”了。

       武装部的叶政委带一名机关干部接待了我们。一番相互介绍寒暄之后,我们跟随叶政委随意信步,并聆听着他的娓娓诉说:“错那是西藏山南地区的12个县之一,也是最偏远的边境县。无论面积还是人口,都只能算是雪域高原上的小县。然而与内地比较起来,它又显得很大很大。这3.5万平方公里的县级单位,面积相当于0813_1(1).jpg两个北京、六个上海、三十一个香港、七个文莱、两个科威特。人口却只有1.5万,并且多是在草原上游牧,这就意味着平均每2.4平方公里才有一个人。人口少、氧气少、风雪多,是这个县的基本特征。也许只有到了这里,你才能真的明白什么叫做地广人稀。”

       哦!“两少一多”,地广人稀,多么通俗而又精辟的概括。人少何须城市大?边地小县,辽远旷野,可它回到翻身农奴的怀抱,却又是那么的不易。经历了当年血与火的洗礼,它才拥有了今天的安宁吉祥。

       曾经在西藏军区战史馆参观获知,1959年3月10日,西藏上层反动集团发动了反对中央政府的叛乱,他们打着"西藏僧俗人民"的幌子,悍然宣布西藏独立。武装叛乱拉萨失败后,于17日夜,继续集结重要属僚南渡拉萨河出逃山南,600多骨干残匪在沿途要地叛乱武装的接应下逃至山南地区,宣布成立了“临时政府”,企图以雅鲁藏布江为屏障,以印度为后盾,进行长期割据,逐步赢得国际支持,最终谋取西藏独立。我人民解放军迅速挥师南下围剿,一举击溃了叛军。
       叶政委说,其中错那一战,打的非常艰苦。
       因为错那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东接印占珞瑜地区,西邻不丹,南与印度接壤,具有“战略突破口”的险要位置,自然也是叛军离镜前实施争夺抵抗的最后屏障。战场情景之惨烈,非常人所能想像。战斗结束,雪山旷野上殷红片片,死伤的人员和牦牛遍地皆是。有的解放军官兵不是在枪弹里阵亡,而是在高寒缺氧中倒下……
0813_4.jpg       结局当然没有悬念。达赖集团的分裂企图化为了泡影,只得率众于3月31日越过“麦克马洪线”,逃抵印占区,从此走上了流亡印度的道路。
       边城错那,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听着叶政委的介绍,我忽然想起一段史料记载: 西藏和平解放后,20岁刚出头的达赖曾对外宣称“毛主席在我心中就像父亲,他把我当儿子一样对待。”事实上,毛主席确实像一位父亲一样对待达赖,希望他能够为维护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做出贡献。但是,在西藏上层分裂分子的蛊惑下,他却罔顾党中央的良苦用心,对草原牧民翻身解放大失所望,试图继续维持西藏的封建农奴制度,最终自绝于西藏人民。他的叛逃,倒是为西藏民主改革提前施行扫清了道路。
      收回思绪,仰首远眺。蓝天、白云、雪山、原野,高峻而辽阔的藏南高原是那样神圣壮丽。阳光下的错那县城,虽然仅是一条纵横不足一公里的街区,自然也见不到内地城镇惯有的那种喧闹繁华。然而摆脱了农奴制枷锁的藏民们,古铜色的脸上却掩饰不住那份特别的喜悦与快乐。那一张张笑靥如花的面孔,让我脑海里闪现出西藏许多独具特色的产品商标——“高原红”。

       叶政委风趣地说:“怎么样?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远离繁华了吧?”顺着他的声音再一次放眼望去,街面上行人少见,每每相伴着几头牦牛和几只小狗一起悠闲地走动,偶有几辆汽车停泊街边,想必也是如我一样跑长途的外来过客吧。

       在想,欲要找寻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典范,错那,该首当其冲了。

0813_7.jpg       武装部设在街区最东头。说起来,规格相当于地方县级单位,叶政委的官衔无疑也是“七品正县”。肩上亮晶晶的上校军衔标牌,宣示着他是这块土地上包括地方领导在内最高的四个要员之一,然而他和他的几位战友办公生活的几间小平房,却是县城小学旁边土的掉渣的建筑。石头垒砌的墙体,室内白灰墙面,地面墙角堆放着一些风干牛粪和煤渣,取暖用的煤炉冒着徐徐青烟……凝视着叶政委那张敦厚里透着坚毅的面孔,内心不禁感慨: 他是我在西藏见过的唯一,唯一 一位用牛粪引火、烧着煤炉履职生存的上校军官。
  原以为自己当年主动申请进藏工作已经很“英雄”了,此时坐在这间办公兼住宿的陋室内,不由得心生酸涩,感到惭愧。
  叶政委告诉我,他原来也是在拉萨驻军机关工作的,40岁了又被安排到这里任职。县城海拔高,文化又比较落后,家属有心脏病,孩子上中学,所以一直呆在四川老家没有随军。他的家庭生活的全部,就是一年一度休假时的鹊桥相会。

       我问他:“在这里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他答:“工作区域好大好累人,情感世界很孤独很寂寞。”
       又问:“想过离开吗?”
       他说:“使命在身,何时离开要看国防需要,得听上级命令。”
      是啊,契约军人,守土有责。在这样的地方能够坚守住岗位,已经是莫大的奉献。
0813_10.jpg  晚餐是在街边一家小小的川菜馆,老板娘是边防某团一位士官新婚不久的媳妇,看上去眉清目秀热情干练。千里姻缘一线牵,她是奔着心爱的兵哥哥来到这个不毛之地的。几盘火辣辣的川味上桌,菜肴算不得新鲜,却绝对是千载难得的口福。因为佐料独一无二,那就是浓浓的高原战友情。

  累了一天,想找个水龙头冲澡清爽一下,叶政委却陪我们来到一家刚刚修建不久的商业澡堂。让我惊讶的是,这里还有地下温泉,真是天边仙遇。叶政委送我们到洗浴间门口说,他在休息厅等候,问他为何不一起进浴?他说“偶尔洗一下是享受,洗多了皮肤会脱水。因为错那不只是高寒缺氧,还很干燥,地下温泉又是大量含硫的。”等我们洗浴完毕回到休息厅时,叶政委已经裹着大衣在椅子上睡着了。

       那一刻,我的视线再一次泪眼朦胧。湿润的眸子里出现的仿佛不是一个生命的活体,而是一尊困倦的雕塑。这就是高原军人,胸中有国家有战友,心地才会如此虔诚。我知道,这个算不上豪华却盛产温泉的大厅,一定比他的宿舍要稍微暖和一些。他,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淡化着只有自己明白的孤独寂寞。
  当夜,我们住在了边防团的一间招待所里。这个团是当年剿灭叛国武装的老部队,1959年进驻此地后一直负责守卫着近200公里的边防线,一半以上的连队不通公路,有的哨所分队一年中有半年时间因为大雪封山与外界隔绝,生活用品全靠囤积,罐头和脱水菜是他们下饭的主要佐餐。每年都有官兵冻伤或冻死在巡逻线上。
0813_2.jpg  管理招待所的战士给我们送来了皮大衣,还有电暖气。寒冷并未减轻多少,但心里很暖。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天的一切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宋科长和叶政委说过的一些话不时在耳边萦绕,还有边防线上的那些兵……大脑缺氧,几乎一夜未眠。
  晨起告别错那,走出县城很远了,我又让停车回望。再一次想起我的那位首长就是从这里调到兰州的,他也在这一带的边防部队里整整服役了33年方才离开,难怪30岁时就掉光了头发。元凶居然是:血氧过低、睡眠不好。
  有限的生命在此度过33年,会经历些什么苦难?首长没告诉我。赫赫无名,却在我心里充满传奇。好在我已经从叶政委和那些战士身上悟出了一二:这里再苦,守护的也是祖国的土地;这里再苦,肩负的也是神圣的使命!不告诉是因为苦中有责任,苦中有担当,苦中有乐趣。而这种乐趣无以言传,只能亲历体验。
  别了,边城错那。我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