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私奔吧”,有文化的人说这个词儿,作为一个当兵出身的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的我说的却是:“我们跑吧。”

        一个“跑”字啥含意都有了,还顾啥呢?既然谁做工作也做不通了,既然到了能不能生孩子的程度了,既然如此了,只有一个“跑”彻底解决问题。

        咱当过兵的人就是这么痛快。

        跑了,私奔了,我们就这么着了,行也这么着了,不行也这么着了,你们谁也管不着了,我们就这么着了,我们就什么也不顾了呢。怎么着?

        爸说:“这是家风。像我呢?”

        娘说:“光像你了?俺呢?”

        父母在说这话之前犹豫的像个地方,一会儿怕这个,一会儿怕那个。

顾虑重重。

        不,我不,我就下了一条横心:私奔。跑。

        当我对文少说这话的时候,她那憔悴的苍白的月亮般的小圆脸上睁大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我,那样一百个问号地看着我,看的我心里发毛,不知所措,只想钻到床底下去。我求她,你别这样看着我,可她仍然看着我。你这样看着我会把铁看化的,把心看软的,把人看扁的,会把一切幸福看没的。你看着吧,就这样一百个问号地看着吧,我不怕,不改,我还这样说,还这样做,不行了呀,亲爱的,不行了呀,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们不能再犹豫了,别无选择了,只能这样了,只能跑了,私奔了。

        “跑吧。”

        我又重复了一遍,她那憔悴的苍白的月亮般的小圆脸上仍然睁大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我。还是那样地看着我,带着一百个问号地看着我。

        “你说呀,行不行?如果不行的话,咱们就拉倒。行,咱们就马上跑,不行,就此拉倒。”

        我说出了这样伤感情的话,话里多了“拉倒”这个词,当这个词从嘴巴里蹦出来后我的心颤抖了,那种颤抖就如心碎一样的让人顿感不适,就像有一只蝇子飞进嘴里被嚼碎了。

        我怎么能说“拉倒”呢?该死的嘴,该死的嘴,我怎能这样绝情吗?绝情是我林青做的事吗?林家有这样的家风吗?咬碎了牙咽到肚子里,林家人不能丢林家的人。不能不仁不义,不能朝三暮四,不能做对不住人的事。人家跟你恋爱五年了,说拉倒就拉倒了?人家爱你,你爱人家,亲亲我我的五年了,咋就能说出“拉倒”这两个字呢?我轻轻地当然是象征性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她急忙抓住了我的手,瞧那个心疼呀。

        她那憔悴的苍白的月亮般的小圆脸上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闪动起泪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泪花?在那个光线暗淡的北屋里的里间屋里,那泪花在那双长睫毛的大眼睛的眶边上镶着,镶在那儿成了很亮的两颗夜明珠,我就想,要么你滴下来,要么你收上去,干嘛老是镶在那儿?那是打动我的两颗夜明珠呀,打动的我都要改变主意放弃跑了,放弃私奔了。打动的我几乎要高声地喊着她的名字问她“文少,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你有什么好办法?“打动的我直个劲地用手去抓头发,抓得疼疼的,管他掉多少根呢。

        林青理解,我理解她,理解她面对“私奔”这个词时,面对当时代表私奔这个词的“跑”,理解她面对一个“跑”字时,一个姑娘的心理,理解她的沉默,理解她的犹豫,理解她那美丽的大眼睛的茫然,理解她那眼里闪动的泪花。

        当然,我更理解她的父亲,理解她老人家对我们的事的不同意。理解他老人家的感情,理解他老人家的爱心,理解他老人家的忧虑,理解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我现在也当父亲了,也经历了为女儿选对象找婆家的那种一百个不合局的折磨,也经历了当我的女儿出嫁时面对我哭的时候,面对我的女儿哭着离开家门时,那走出去女儿的房门一经关上时,我嚎啕大哭,放开了声的嚎啕大哭的时候我越加理解了我的岳父大人。

        纠结,谁能不纠结?让人纠结的事呢。她很纠结,想一想,一个女儿,一个最受爸爸疼爱的女儿,一个被爸爸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要私奔,要跑,那心里是咋样的滋味?她常对我说,爸爸最疼的就是她,她姊妹5个,爸爸最疼的就是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掉了,你想想,面对着这样一个爸爸居然要私奔,居然要跑,能不纠结吗?

        她坐在我们家北屋里间屋的床沿上,眼含着泪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哽咽。那种不出声的哽咽,那种忍耐着一种无法言表的痛苦的哽咽。我看着她,用眼盯着她,而且在不住地讲着,你说咋办呢?总不能这样拖下去了呀,越拖越生气,越拖越矛盾,该找的熟人都找了,该托的人都托了,都去做你爸爸的工作,可谁也做不通,咋办呢?你爸爸是想给你找一个军官,大学生,干部,可我,我是什么呢?我是一个复员兵,是一个打字员,是一个喂猪的做饭的,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职员,家里太穷了,没有房子,没有地,为了让我们能有个结婚的地点,我的父母临时用土坯和半头砖盖了这么两间简陋的房,这房买不起梁檩就用树股杈子,房顶买不起瓦就用石灰加炉渣灰墫。是的,我就是这样的条件,你爸爸不同意无可非议,真得,我不生他老人家的气。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选择,你的选择,你命运的选择。忍受常期的无尽无休的情感折磨不如快刀斩乱麻,了结了,行就行,不行我们就做个好朋友,各走各的路。

        纠结,是的,我也很纠结。我呀,那种纠结虽然和她的那种纠结不完全一样,但也有同工异曲似的一致,我纠结的是,我何必要去强迫她?我何必要去让她和我私奔?我何必给她带来这样的痛苦?我难道离了她就找不上媳妇?我难道离了她就会疯?我虽然没有社会地位,没有好的工作,不是干部,不是大学生,不是富家子弟,不是什么人才,但我有我的优势,我的漂亮,我的聪明,我的真情等等。难道我就不能成才?我就不能成干部,成作家,成记者,成人物?别小瞧了我,别在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不扁,我不是那种社会痞子,不是那种无志向的混子,不是那种花瓶子。我有我的追求,我有我的爱好,我爱文学,我爱创作,我爱学习,等着瞧,我将不是凡人之辈。

        我纠结,纠结她能不能跟我私奔,纠结她会不会痛苦,纠结我这样的选择合适不合适,但我决心已下,这种决心就是要用这种私奔的形式考验她对我的感情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就答应和我私奔,马上就走,就上汽车站,就上车,就离开古渡,离开老家,离开父母,离开工厂,私奔结婚。如果是假的就不答应私奔,就此拜拜,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一刀两断,你再去找你的,我再去找我的。

        沉默,沉默着。

        我觉着这种沉默已将空气凝固了,这种沉默已将阳光关闭了,这种沉默已将呼吸停止了,这种沉默已把眼睛蒙上了。

        我茫然了。

        茫然地等待着。

        我真得不愿说,真得不忍心说出可说出的那两个字,真得,那两个字就像一把刀子直戳我的心,怎么行呢?我们已经恋爱5年了,从1971年12月到1976年12月整整5年了,5年呀,多少美好的故事?多少美好的回忆?多少甜酸苦辣?

        我看着坐在我面前的她,看着面前的这个弱不经风的她,看着我心目中的这颗月亮,这个月亮姐,我不能,绝对不能说出那两个字,那两个“拉倒”的字。怎么能拉倒呢?不可能的。海可沽,石可烂,我们的爱情却不能拉倒。她,如今患着贫血病,应该说很严重的贫血病,血色素只有7个多,正常人12个,她只有7个多,看她的脸色如此苍白,看她的身段如此消瘦,月亮般的脸缩缩的小了,脖子长了,脖子上的青筋隐约可见。这是在细纱车间干活累的,那么大强度的劳动,她咋能吃的消?她是个累死都拼命的性格,她当着落纱长,手里提着摇把子,上三班,尤其上夜班,那8小时干下来真是要命呀。这是为我们的爱情纠结的,她能不纠结吗?我在她心目中是绝对的白马王子,而她爸爸在她的心目中是绝的天皇,两个谁都舍不得。这是为爸爸不同意我们的婚姻愁的,这是为争先进工作者累的。

        她终于说话了:我,我说实话,我不愿意这样得罪爸爸,我那亲爱的爸爸。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就哭了,哭了,哎呀,那种哭呀,那憔悴的苍白的月亮般的小圆脸上的大眼睛顿时变成了两个流水的泉,眼泪结成一串,一串不断流的水串。她不敢哭出声来,忍着声,忍着,那样的一抽一抽地忍着,她的背一拱一拱,她的胸一收一收,她的头一抵一抵,像是抽风了,像是哽咽了,像是拉不动的风箱了,像吹不响的小号了,像被割了喉的一只垂死挣扎的鸡。

        我赶忙过去给她敲背,“咚咚“地敲,使着劲地敲,就怕她一口气喘不上来憋死了。我把她抱在了怀里,那样的,亲亲的,紧紧的把她抱在了怀里,我喊着:“文少,亲爱的”。我抱她不是第一次,可这一次却有着异样的感觉,突然间她好像对我完全陌生了,没见过的一个姑娘,没见过的一个大姐,没见过的一个小妹,没见过的一个女人,于是,我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了,脸红了,心跳了,同时也有一种新鲜的好奇的欣慰的感觉,我嗅到了她身上一种气味,一种在车间里带来的棉花毛的气味,一种带汗的女人的特殊的气味,是甜?是香?是酸?是臭?不,绝对不是臭,不是汗臭也不是脚臭更不是腋臭,是一种香的臭,甜的臭。

                                                                   二

        她同意了,同意了,真的同意了。

        她同意了私奔,同意了跟我跑。

        她同意的时候用头狠狠地点,点到很深的程度,那下嘴巴子顶到脖窝里。她那样的点头,点的狠狠的。摇头不算点头算的那种点头。在她狠狠地点头的时候我又一次抱住她,把刚刚离开我的怀抱里的她重新抱住,又重新去嗅她身上的味,那种香的臭,甜的臭。

        我们要私奔了,要跑了,啥都不顾了。还需要带什么东西吗?带什么?什么也不带。怎么也得换身衣服吧?换。到你宿舍里去换。我呢,我也换,我先换上。然后,我再跟你到宿舍里去换。然后,就从你宿舍里直接走,从那儿直接去汽车站。

        我换了,越快越好的换衣服,怕她变了,怕她点了头之后再摇头。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让她回了头。我换,穿上二弟花50多元钱从青岛买的因此挨了爸爸一顿揍的那件天蓝色涤卡布带着四个口袋的中山装,穿上那条爸爸特意给我的他的那件他认为高贵的杭绸乳黄色的西式裤子,穿上那双娘花了半个月的工资早就给我准备好的皮鞋,一胡拉那精神的寸发对她说:“走吧。”

        于是,她像听话的乖乖的小狗听到主人招呼便跟了我而走。

        走出我那暗暗的北屋里间屋来到天井里,顿时被十月的阳光刺的眼儿眯起来,她那样的深情地眯眯着眼看看天上的秋高气爽的有着几朵飘动着的白云的蓝天,她那样的眯眯着眼看看我们家用半头砖土坯盖起来的新的破房子,她那样眯眯着眼看看已身处身后的北屋,然后,眼睛睁大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抬起穿着布鞋的脚跟在我身后往外走。

        走出那“吱呀”拉开的街门,走到那条东西胡同里。那条有点像渠一样的胡同向东通往湾边,顺着胡同走到湾边,在那柳枝间穿行,沿了那湾的西边绕到湾的北边,从湾的北边又进入一条也像渠一样的南北胡同,这是通往国棉厂宿舍的也是她的那个和济南的一个青岛的一个工友同住的宿舍最近便的路。

        走在湾边的柳条间的时候她老是用那种异样的眼神瞅我,我问她,你老是瞅我干什么?她回答,你不瞅我就知道我瞅你呀?我有啥好看的吗?像第一次你见我时就这样的瞅,那是瞅我的秃头呢。是的,是的,我是秃头,那秃头是二球货班长亚非拉给剃的,你问我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剃秃头,为啥?因为我是炊事员,是汽车连炊事班的炊事员,而且是个喂猪的饲养员。这对你一直是个秘密,不敢跟你说,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你爸还不同意呢,如果知道我是喂猪的做饭的炊事员的饲养员就更不同意了。

        那是第一次相见,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我回家探亲,在红旗街的那个家里,对,就是那个西边屋里那家喂着一只猴的家里,奶奶在纺线,娘在糊火柴盒,我刚吃了娘为我特意包的猪肉蒜苔大包子。你知道我看你第一眼后的感觉吗?对,你就像一颗月亮。我是秃子,你是月亮,真逗。

        一见钟情,当什么讲?第一眼看了就再也忘记不了,俗话说:看到眼里再也拔不出来了。爱情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理由可讲,现在的青年人叫有感觉没感觉,相了一回亲,见了一回面,有没有感觉是第一位的,没有感觉再好的条件也不行,如果有感觉就是臭狗屎也行。怪呢,爱情这玩艺怪呢。

        我们就是那么怪,没理由可讲的怪。怪到什么程度?怪到我觉着魂儿附体了。她就像魂一样附到我身上了。你见过壮可着的人吗?什么叫壮可着?就是一个好好的人突然中邪了,睁着大眼说鬼话,说那些死了的人的话,说是某某死人附身了,某某死人让他这么说,甚至那壮可着的人说鬼话的声音都像那附了他身的死人。怪呢。我曾亲眼目睹过这样的情境,那时候我们家住在金郝庄区公所所在地的金郝庄大队,在粮管所的后墙外一户叫张现臣的农民家里,那个张现臣突然一天就壮可着了,好大的一个男人一下子躺在地方嘴吐白沫胡说八道起来,那声音居然是他死去的老婆的声音,说:“我死了,张现臣不管孩子,喝酒赌博,还搞破鞋,我在阴间看着呢,我现在就附在他的身上折磨死他。”你说怪不怪?农村人迷信,就请来巫婆进行驱邪降邪,点上香,烧上纸,反正就像电影上演的那样折腾一番,你说怪不怪?那邪降了呢。张现臣一个跟头爬起来没事了呢,问他刚才怎么着了,他楞是睁着大眼说,不知道。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的魂附我的体了,就是那种感觉。没见到她之前好像感觉那驱体是空的,空空的像个气布袋似的,见了她就觉着身体充实了,布袋里的空气变成了面粉,沉旬旬的。

        什么叫魂我查了下词典,词典是这样解释的:形声。从云,从鬼,云亦声。“云”本义为“在天空中回旋团聚的气体”,“鬼”指死人。“云”和“鬼”联合起来表示“人死后其体魄中的阳气回旋升天”、“升天的死者阳气”。本义:在天空中回旋飘荡的死者阳气。说明:古人认为太极出现、天地剖判之后,天气(阳气)下降,地气(阴气)上升,二气相合,乃生人类。其中,阴气化为人的肉身,阳气则入主肉身,表现为人的精神。人之死是人之生的逆过程。人死之时,体魄留地,通过腐烂过程还原为地气;寄宿于肉身的阳气则离开体魄,回旋升空,还原为天气。离开死者体魄回旋升空的阳气,就是“魂”。

        明白了吧?我的直接感觉就是有精神了,有精神了就是说话响亮了,走路腿脚轻快了,做事马利了,礼貌了,懂事理了等等。如今这会儿我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春风得意,很得意的那样子,噢,我,我林青胜利了,我有魂了,我有她了,有了,一切都有了。我要当男人了,我要当丈夫了,我要当主人了,我要成家了,立业了。可她,行吗?什么行吗?我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在后面的她,然后停下脚步,等她走上来和我肩并肩。等我们二人肩并了肩时轻声地问了一句:“你行吗?”

        她又一次的迟疑了。

        “你行吗?”什么你行吗?显然这话是说的她的身体行吗,她身体结婚行吗?

        人的心理是多么脆弱,女人的心理更是多么的脆弱。她那瘦弱的身体,单簿的像根秫秸,月亮般的小白脸儿浮着一层腊黄,刚走了这么一小段路儿,她的头上已出现了细微的汗珠,那汗珠像雾一样罩在她的脸上,她显得越加的美,那种《红楼梦》里林黛玉的病态之美,越加的像一个魂儿,实实在在的魂儿附在我的身上。

        神奇呀,我自从光着那个熊秃头在我那红旗街的家里第一次见面后,她就像魂一样附了我的身体,回到部队,虽然还是在炊事班里喂猪做饭,可心里不一样了,总不想再喂猪做饭了,总想自已得混出个人样来,自已得活的像个人样儿,我不想告诉她我是喂猪做饭的,我不想对她说我喂猪能把猪训练的像战士一样的排队,我不想告诉她我上街捡西瓜皮,到菜市场捡拾菜叶,我怕她嗅到我身上的猪屎味。我一直跟她保密,从第一次见面到第二次见面,也就是在我从汽车连炊事班没调一八三团八连当步兵的两年的时间里我没有对她说实话,我没脸,我怕她看不起我。为了让她看的起我决定再也不喂猪做饭了,我虽然光荣地完成了去宁夏腾格里沙漠跟汽车排做饭的任务受到表彰而却一门心思的想当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我向师首长写信了,是在那个叫来晓明的大姐指教下写的,是我在师医院住院时写的。

        我是怎么认识来晓明大姐的呢?是我喂猪时猪跑出猪圈,我到山上去撵猪从山上掉下来把胳膊摔断在师医院住院认识的,她对我非常的好,给我手表,那时候一块手表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要跟我处朋友,她曾在去宁夏腾格里巡诊时见到我抱着我亲吻,我曾用弹弓子打她的屁股,她是高干子女,她爸爸是兰州军区政委,我要是能和她好,你想想那将是啥样的光景?可是怪不怪,因为有文少的魂附了体,我楞是对来晓明爱不起来,来晓明抱着我一个劲地问:“为啥?你为啥不爱我?你爱我我能让老爸给你提干,我能让你穿上四个口袋的干部服。为啥?我长得不好看吗?我丑吗?我对你不好吗?我为了你可以舍去一切,为什么你就是爱不起我来。”

        对,这就是爱情,这就是爱情的不好解释性,怎么解释呢?来晓明不比文少好吗?不比她漂亮吗?不比她潇洒吗?看来晓明穿着绿色的军装多么的潇洒,看来晓明走起路来那一扭一扭的圆圆的屁股。为什么呢?你这个憨熊林青,为什么?为什么?不,我不是憨熊,不是,我并不是不想爱来晓明,可不知为啥就是爱不起来呢,怪呀,这爱情怪呀。自从她魂一样的附了我的体,自从她这颗月亮的光芒照进我的心,一切就妖魔化了呢。

        我告诉她,不要想那么多了,你怎么行不行了,走吧,再不要犹豫了。

        她突然像启动的汽车一样一加油门就往前蹿,她走到我的前面去,再也不回头的往前走,直直地奔向国棉厂的宿舍。

                                                                     三

        她那间宿舍里住了三个人,一个是济南的陈新,一个是青岛的小郑,再一个就是她。所以她在济南姑娘和青岛姑娘的影响下思想上明显给古渡人解放的同时也学得跟他们那样的洋火,她说话的语调不太像古渡的老东乡话的音了,有些南腔北调,不过特别的好听,比古渡土话好听且还不显的别扭。她之所以敢接受私奔,之所以敢跟我跑和这两个大城市姑娘的影响不无关系。

        她进了宿舍,我在楼下面等着,等着,等着,等了好半天就不见她下来了呢,等得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走进了那座楼,那座桶子楼,在那胡同式的楼道里找到那楼梯,从楼梯爬到二楼,找到了那间宿舍,推门进去,我傻了,她在哭,在那两位大姐的面前哭,哭的那个样子不像在我家的北屋里间屋里那样而是没有声音只有眼泪的那种哭,那泪挂在那月亮般白的脸蛋上晶莹剔透。

        那两位大姐中的那个叫陈新的大姐操着济南腔在对她说:“这事不好的,车间里知道了以后你还咋好意思上班?”我一进来那大姐的话就停止了,对着我假套近乎地说:“小林,请进。”我进来了,站在刚进门的原地不知怎么才好。说啥呢?面对两位大姐怎么对她们说呢?我只是苦苦的微笑。这个时候,她毅然地站起来,擦一把泪,像赴刑场似地往外走,那脚步铿锵有力,那神情刚毅坚强。

        走出楼来,停下步子,扭过脸对着我说了句:“你上来干什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在篮球场这儿等着,我去医务室开个病假条。”说罢,她掀起上衣,用手在肚皮上狠狠地挠,这是她的绝活儿,只要不想上班了,要请病假了,只要往身上一挠立马就有大片大片的过敏斑点出现,红色的米粒儿大的红皮肤点而连成一片一片,大夫一检查不用费话就给开病假条。她照这样做了,不一会儿拿着病假条从医务室里走出来。向我挥动了几下,那病假条像一面白色的小旗儿在空中飘了几飘,然后,她就远远地向我喊:“等着,我去车间交病假条。”

        我等在这篮球场上,于是自然就想起来,我在这儿打球她领着她的那些姊妹们来看的情景,她们一个个露着灿烂的笑容,挥动着旗一样的胳膊,要知道我在她们的眼里是一道风景,一道靓丽的风景。我第一次到她们细纱车间去,去找我妈妈,也就是我和她第二次见面,在那个古渡明月的进德会公园约会后的第二天进国棉厂细纱车间找我妈,当我这个当兵的,穿着一身绿军装的当兵的出现在白色世界的时候,那白色的世界顿时沸腾了,那纺纱女工们那只有女人没有男人的白色世界里的姑娘们像统一听了号令似的齐刷刷的向我看来,一只只眼睛像一只只小灯泡儿在各自的角度闪动。我仿佛听到也好像是真的听到她在“哇”她们在嚷“真漂亮”。那年正是电影《唐伯虎三笑点秋香》公映的时候,是不是她们就意为唐伯虎来车间了?过后她对我说:“你把俺车间里的姑娘都迷傻了,人家都说你长得好看。”唐伯虎样的解放军战士露脸露在了细纱车间,妈妈觉着骄傲,她也觉着太有面子,故意地向人炫耀我是她的男朋友,于是她有男朋友成了公开的秘密。

        请病假几乎成了她的专利,她想啥时请就啥时请,只要她掀起上衣一挠那肚皮那成片的红点一出现这假就算请下来了,再说她的那严重的贫血病,一般人就那么7克左右的血早就晕倒爬不起来了,可她却毅然地坚持着,带病坚持着上班。她是带班长,车间的一线的领导,她那一个落纱班30多个人,她创造了一套工作法,曾到全省纺织工作会议上介绍过经验。那经验的讲话稿可是我给她写的,是的,是的,是我给她的写的,叫什么三八五零工作法。是的是的,我曾是她的私人秘书,我替她去给她们车间出黑板报,我替她写所有的她要发言的讲话稿和经验材料。她是上进的姑娘,她已经列入了党员发展对象,列入青年干部培养对象,我们一起上了干校,我们见义勇为,若不是和我私奔就入党了,入了党就会提干,从代班长提成车间主任,就可以不提摇把子了,不干落纱工了,就脱产了。那将是又一种情景呀,和她同班的那个张振英就成了全国劳模,那个本来应该是她的,是她的呀,就因为她跟我私奔了,那劳模就跑了,党员就跑了,干部就跑了。遗憾吗?要说不遗憾那是假的,可遗憾能当饭吃吗?甘蔗没有两头甜。她说了:“俺就是愿意要你而不愿意要劳模。”肺腑之言呀,我亲爱的,你一辈子属于了我,我一辈子属于了你。是的,有了那些的幸福不一定就有这爱情的幸福,爱情的幸福能抵得过所有的幸福?

        回过头来,如今已成老人的我们在这儿跟你们聊这当年私奔的故事,对你们现在的够私奔年龄的人们来讲有啥启迪?那时候的我们就这样了,只是想告诉你们一个道理,人们对幸福的追求是永恒的,人们对爱情的追求是永远精彩的。

        她终于从车间里请假出来了,我看到她在走出车间门掀起那挂着的洁白色的布帘时那月亮脸儿从那洁白色的布帘后面笑眯眯地露出来。我的心格登了一下,从噪子眼那儿落到心窝里来,她的一举一动都牵着我的心,光怕她走着走着不走了,跑着跑着不跑了,我特别的离不了她,舍不得她,那样的,心里那样的滋味。突然间我看到她走路的姿式有点不稳,脚底下像踩着棉花瓜似的,我立马意识到她又晕了,那种因贫血引起来的玄晕,我撒开大步跑过去,在她身体就要倒下去的一刻我接住了她。她顺势倒在我的怀里,仰着脸儿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咱不去了吧?我真得不能连累你。”声音虽然微小可听到我的耳朵里就像炸响的雷。“怎么行呢?既然决定要跑了就得跑。”说着话,我抱起了她,像战场上抱起负伤的战友一样抱起她,不由她分说的往公共汽车站方向碎步小跑。

        在一路小跑的路上我对她讲,我在一八三团步兵连当兵时,在野营拉练路上也曾被那虎背熊腰的班长李步升这样抱着过,那是因为我脚上打满了水泡胃又疼得受不了掉队了躺在山沟里的路边无法前进了时他抱我的,要知道,部队野营拉练不允许出现掉队的,死命令是“爬也要跟着队伍。”还有一次被人抱是我在师后勤汽车连炊事班喂猪时上山辇猪从山上摔倒下来摔断了胳膊时被那个齿着大牙的李扣川抱上救护车的,是的,你不知道我喂猪,如果知道的话一百个不愿意,为了你俺不是不喂猪了吗?我为了不喂猪给师首长写信,都当了三年兵该复员了又下步兵连当了新兵蛋子,你不是要俺入党吗?不好好表现怎么入党?不下连队复员了怎么入党?我到车上告诉你。等等到车上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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