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着一个多月的酷热,叫人喘不过气来。急盼着立了秋,却又连着二十多天的“秋老虎”,早晚虽然稍微凉快了些,可中午仍然热得难受,令人心生烦躁。这样的酷暑天,老恒仁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去,他那臭气熏天的小屋里怕是更进不去人了。
   老恒仁瘫痪在床已经三年多了。
   三年前冬天的那个晚上,天刮起了北风,天气预报说要降温6—10度。76岁的老恒仁已经感冒发烧两三天了,浑身酸疼得不想起床。可听着收音机里多次的预报,他还是强撑着爬了起来,摸过手电筒,冒着刺骨的北风,往村西的菜地里摸去。虽然年纪大了,早到了该享福的时候,老恒仁还是种了两棚菜,指望靠它维持生计。他得去给菜棚加盖草苫子保温。
   虽然身子骨硬朗,可毕竟是76岁的人了,一不留神,被地头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老恒仁一屁股摔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一动弹屁股和大腿就疼得钻心。老恒仁的汗都出来了:“我的天哪!这可怎么办?难不成我要死在这野地里么?”他只得鼓足力气拼命地喊:“来人哪!快救命啊!”指望附近的大棚里还有人能听见。可他那衰弱的呼喊好像随着北风不知飘到了何方,周围没有一点回音。老恒仁只得强忍着疼痛一点点地往回爬,一边爬一边喊着,开始还是喊,再后来渐渐变成了哼哼唧唧少气无力的自言自语了。
   也许是老恒仁命不该绝吧,就在他快爬不动的时候,附近地里有一个大棚亮起了灯光。老恒仁好像看见了救命的稻草,一下子又来了精神,他努力用胳膊撑起身子,攒了好大一会劲,把头尽量地伸向天空,拼了老命声嘶力竭地向着灯光处喊了一声:“有人吗?快来救命啊!”就昏过去了。
   迷迷糊糊中看到振涛两口子跑了过来,直叫他:“二爷爷!二爷爷!你怎么啦?怎么倒在这里啊?”老恒仁喘息着,忍着疼痛,断断续续地说:“我想去盖大棚,摔倒了,腚上和大腿疼的厉害,不能动弹了。你们快帮帮忙吧!”振涛问:“大叔在家里么?”老恒仁说:“不知道,平时都在外打工,不见人影。你婶子在家,麻烦你跟她说一声吧。”振涛说:“二爷爷你放心,我这就去叫人来!”对身边女人说:“你快回村去叫婶子来!让她叫几个人来抬,最好找辆车来,看来得去医院!我在这里陪着二爷爷,你快去!”他女人应声就麻溜地踉踉跄跄往村里跑去。
   老恒仁疼得有些迷糊了,清醒时不停地哼哼着叫疼,迷糊时就气若游丝,时不时地被疼痛惊醒。振涛急得团团转,不时地往村里的方向张望,可一次次不见有人来。气得自己骂自己:“好多人劝买个手机,就是不舍得买,这要是有手机,还用跑回去叫人么?真急死人了,怎么还不来啊?”埋怨也没用,还得耐心地陪着二爷爷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几个手电光和车灯光从村里出来,急急地往这里跑来,振涛长长地出了口气。
   抬走了老恒仁,振涛这才问老婆:“怎那么久才叫来人啊?可吓死我了。”老婆说:“嗨,别提了!大婶家的门怎么也砸不开,电话也不接。没办法我叫了他们的本家近门四叔,四叔找了几个人,开来拉菜的大三轮。你没看大婶子根本没来么?”振涛说:“只顾抬二爷爷了,没注意看啊!她怎么能不来呢?那二爷爷去医院他们也不管了么?”“那谁知道啊!那家人啊,只认钱,别的什么也不顾了。这么多年 ,他们一家人谁管过二爷爷的死活啊?也多亏二爷爷身体好,要不然,早死几个死了。”
   二
   老恒仁住院一检查,股骨粉碎性骨折,连骨盆都有伤,需要马上做手术,得一大笔手术费。拉他去医院的本家们凑了几百块先交了住院费,别的就没办法了,只得回村找他儿子家。
   老恒仁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按老话说命不孬,谁也想不到他会落到这步田地。大闺女前些年有病死了,儿子旺盛和二闺女也都一大家人家了,过得红红火火的。旺盛早年在村里游手好闲,出力的活从来没干过,从小就打爹骂娘、人事不干,为人又尖酸刻薄,不招四邻,在村里人缘不好。到了该成家的时候,迟迟找不着媳妇,为这事老恒仁没少唉声叹气。后来还是一家老亲戚帮忙介绍,才娶来了胖素华,本以为可以约束一下旺盛,谁知道素华更不是省油的灯,简直像个母老虎,两人不是打就是骂,家里整天闹得鸡犬不宁。老恒仁早年丧偶,按说该跟着儿子一起过,可母老虎素华坚决不要这个累赘,硬逼着分家单过,老恒仁搬到了当年的破旧老屋里,旺盛几乎从不过问他了。前些年老恒仁身子壮实,还不用他们照顾,可这些年他的年龄大了,有个头疼脑热的,没个人服侍真是艰难。七十多了,老恒仁还得下地干活,回来后冷锅冷灶,还得自己胡乱弄口吃的。村里的老老少少知道的谁不骂旺盛不孝?
   这些年很多人都相约出去打工,好相互有个照应,可大家谁也不愿带着旺盛。无奈之下旺盛独自跑到了南方闯荡了几年,后来听说当起了包工头,挣了不少钱,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几趟。前些年还偶尔回来一次,吹胡子瞪眼的说给了老恒仁多少多少钱,很多人都不信。问老恒仁,老恒仁只是苦笑不语。
   素华一听说需要好几千手术费,立刻把眼一瞪,手掐在腰上,气呼呼地说:“那死老东西还能活几年?花那么多钱干什么?要治你们给治,我可是不管的!我已经给旺盛打电话了,他说太忙没空回家来,我也没办法!”
   几个本家犯了难:治吧,他家里不管,没人出钱;不治吧,总觉得于心不忍。经过和村委干部商量,只得以村委的名义给旺盛打电话:“你爹住院要死了,你快回来!你亲爹的事你要是也不回来,激起村民的公愤,对你可没什么好处!”旺盛只得跑了回来。
   在医院陪了四五天,旺盛怎么也不同意老恒仁做手术,他说得振振有辞:“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万一在手术台上下不来怎么办?你们能保证做了手术就一定能走路?要是没把握,还是保守治疗吧!回家慢慢养着,过些日子就好了。早年那么多摔断胳膊腿的,没住院不也都好了么?庄户人哪有那么娇贵!”他这么一说,医生也不再坚持手术。于是保守治疗了几天,就匆匆忙忙出了院。
   老恒仁更大的苦难从此开始了!
   三
   “哎呀……哎呀……疼死我了……有人么?谁来帮帮我啊?”“旺盛啊,素华啊,你们不管我了吗?我躺着不能动弹,一动弹就疼啊,你们就不管我了,你们真是不孝啊!”“我渴死了啊!我饿死了啊!谁来送点吃的给我啊?”老恒仁住的破旧草房里,经常传出他那苍老而伤心无助的呼喊声。
   老恒仁出院以后,旺盛服侍了几天就烦透了,对老恒仁动不动就是一通训斥:“整天这么躺着,什么也不能干,还得让人伺候着,还吃喝那么多,拉尿不断的,你这是要折磨死人啊?谁有闲工夫天天陪着你这样啊?我一家人不过了?我的工程也扔了它?你这样不死不活的受罪,还不如快点死了算了!”老恒仁听儿子这样说,也有些生气,说:“好儿子,那你把我掐死吧!我也活够了,不想活了,省得碍你们的事碍你们的眼!”旺盛生气走了,再也不朝面了。
   素华更是从来不管老恒仁,住院的时候都没去看一次,出了院也从来没到老恒仁住的地方看过一眼,在她心里,就好像没有老恒仁这个人一样。老恒仁住院花了几千块,素华跟旺盛骂了好多天,最后是旺盛嫌烦发了脾气,素华才不闹了,可心里的气还没有出。所以她发誓,老恒仁甭想指望她伺候一天!
   正是大冬天,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老恒仁的老屋里四处漏风,更是冻得人直打颤。老恒仁哆嗦着声音喊着:“旺盛……啊我……冷啊……旺盛啊……我拉尿了啊……我的……被窝里像冰窟窿一样啊……”附近的乡亲听了,实在过意不去,偶尔过去帮他处理一下,可这也不是常事啊!村子里的闲言闲语渐渐多起来。
   不久旺盛回了当地发展事业,经常回家来,听到村民的议论很恼火:“咸吃萝卜淡操心!谁胡说八道谁来伺候他啊,站着说话不腰疼,净充好人!管好你们自家的事再说我们!我的老爹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们管得着么?”
   话虽这么说,可总得考虑点影响,偶尔旺盛会过去看看。过去的时候就捎点馒头啦,煎饼的,仍在老恒仁的床头,饿了老恒仁好方便自己抓过来吃。找来了一个大矿泉水瓶子,装满了水放在床头,渴了老恒仁好拿过来喝。旺盛训斥老恒仁:“这回有吃有喝的了,不要再吆天喝地的烦人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会让你孙子小刚给你送饭吃,饿不死你!”老恒仁含着泪囫囵地答应着。
   从此以后,经常听到老恒仁喊着:“小刚啊,送点吃的吧?你个小王八犊子!小混蛋!怎么还不来啊?你也不管你爷爷死活了么?”小刚偶尔来送一次饭,也是捂着鼻子憋着气进屋,放下饭食转身就走。虽然是冬天,由于拉尿在床,他弄得到处都是屎尿,屋里实在难闻,旺盛都受不了那气味,不愿意多呆一下,更不要说孙子了,能隔三差五地送点饭食给爷爷就不错了。那段时间老恒仁常常对过去看他的人说:“多亏了我这个孙子,要不然我早渴死饿死了!”他吆喝呼喊的也少多了。只是屋里还是那么的臭气熏天,没人给他收拾打扫。
   春天以后小刚结了婚有了孩子,忙起来自己的事就常常忘了给老恒仁送饭,渴了饿了的老恒仁就会又喊又叫又骂的。按旺盛的说法:“那就是他每天的活,让他喊让他骂吧!我看他是离死不远了,临死不留想头了。由着他折腾吧,看他能折腾多少天!”
   老恒仁却好像故意和儿子赌气一样,虽然活得艰难,却生命力出奇地旺盛,一天天地熬了一年多。
   四
   又到了秋天的时候,旺盛不干了:“你个老东西,你又不只生了我一个,按法律规定,儿女都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为什么都是我的事?我管了你这么多年,你瘫痪在床我也伺候了一年多了,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该你闺女管你了!”
   老恒仁老泪纵横:“旺盛啊,我这样了,你管我难道不应该么?你二姐家住在十几里外,她也一大家人要忙,怎么管我啊?”
   旺盛说:“她忙我更忙,她管不管是他的事,反正话我说在这里了,我已经打电话给我二姐了, 从明天开始就是她的事了。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了!”
   老恒仁气得直拍床沿:“你个不孝的东西!我早知道你是这么狠心的畜生,当初我就不该生你!你下生的时候我就该狠狠心掐死你!好,好!你滚吧,滚吧!我再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是死是活不用你管!你滚!”老恒仁一阵伤心的咳喘,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从此以后,在村里通往老恒仁那两间破草房的小路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有时提着馒头、煎饼之类好吃的,有时带着矿泉水桶,早晨急匆匆来,晚上急匆匆离去。
   由于农忙,闺女已经七八天没来了,老恒仁吃的喝的没了已经两天了。他在床上爬着,滚着,喊着,希望闺女快点到来。老恒仁用力地支撑起身子,爬到了窗上,瘦骨嶙峋的双手抓着窗棂子,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享受着和暖的阳光。有时喊累了,会听到他小声哼唱一些不知名的歌,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哄孩子睡觉。他那瘦削的脸上沾满了污垢,长长的头发上满是碎草和头屑,乱得已经没法梳理。路过的人透过窗棂看见他的样子,都被吓一跳,接着就会被那难闻的臭气熏得立刻跑开。
   闺女终于来了,立刻忍着难闻的臭气打扫一番。先用铁锨把他床上已经干结了的大便给铲掉,把地上他扔下的也铲干净,然后给他的床上重新铺上干净的麦秸。打来一盆清水,拿过已经发黑的旧毛巾,沾着水给他抹抹脸,抹抹手,擦擦身上,他的身上已经到处是褥疮,有的地方已经溃烂了。闺女边擦洗着边流泪:“爹呀爹呀,你这样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好!你看看,我又不能天天在你身边伺候你,弟弟他又不管你,你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老恒仁也是老泪纵横,边抽泣着边说:“闺女啊,我也不想活了,可老天爷还不收我,我还咽不下这口气啊!让闺女你跟着我遭罪了,要不你就别来了,我死就死吧!”闺女呜呜呜地哭着:“爹呀,你别这么说了,我往后尽量多来看你,你活一天我一天还有爹,你一天不在了,我就没有爹了啊……”闺女每次走的时候都是满脸挂着泪花,一步几回头。
   闺女这样跑来跑去十几里路总觉得不方便,就想把老恒仁接到家里养着,刚一开口,丈夫就坚决反对:“你看看谁家是出嫁的闺女养爹娘老的?也不怕人家笑话!再说了,你接来也没地方住啊!咱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了,自己住的地方还没着落,你再把老爹弄来,不是添乱么?不行!”
   公公婆婆也说:“你经常去看看他,给他吃的喝的,照顾他,已经不错了,还要怎么样啊?你要养他老,那我们怎么办啊?我们还指望着你们养老送终呢!他又不是没有儿子,凭什么儿子不管,让闺女管?这绝对不行!”闺女流着泪再也不敢提这事了。

        五
   村里经常有人引用这条谚语:“老猫屋上睡,上背(辈)溜下背(辈)。”意思是人是一辈辈传下来的,谁都有老的时候。上辈人如何对待老人的,小辈也会那么学着做。
   老恒仁以顽强的生命力又支撑了两年。
   这年春天,附近的人们好久没听见老恒仁的呼喊了,有人想过去看看,因为臭气熏天的,也没法进去看。
   有人遇到小刚,就问:“你爷爷还好吧?怎么这些日子没听见他喊叫啊?”小刚说:“不知道,我好多天没过去了。这些天跑车拉菜,累得要死,哪有功夫管他?”有人说:“别是死在屋里了吧?你得去看看。要是死在屋里没人知道,那可不是个事啊!”小刚说:“我爹都不管,我怎么管啊?你们去找我爹吧!我还得去挣钱养家呢,谁管他的死活!”村民们直摇头:“这可真是爷俩!不知道他将来是不是也会这样对旺盛啊?”有人愤愤不平地说:“那是一定的!别看旺盛现在过得挺滋润的,将来有他受罪的时候!老天会报应的!”
   婆婆有病住院了,二闺女在医院看护离不开,好久没能来看望老恒仁了。这天傍晚终于抽出点空来,一溜小跑来看望老恒仁。
   打开屋门,强忍着刺鼻的臭气,连着叫了几声“爹!爹!”却没人答应,以为爹睡着了。等到了床前一看,老恒仁瘦骨嶙峋的躯体佝偻着,眼里爬满了蛆虫,大绿头苍蝇满屋嗡嗡嗡地乱飞,身上脸上都是。心里觉得不好,边连声叫着,边摸摸老爹的脸,已经冰凉了。试试鼻口处,已经没有了呼吸,不知什么时候断的气,看样子可能死了好几天了,一股子难闻的尸臭味令人忍不住要呕吐。二闺女顾不得这些,边嚎啕大哭,边出了屋门,对附近的乡亲说:“我爹已经死了,麻烦乡亲们帮忙,把我弟弟旺盛找来。”乡亲们这才知道老恒仁已经死了,好多人都说:“老恒仁终于受完罪了,可以去享福了。”
   旺盛第二天才回来,哭天抹泪地跪在老恒仁住的破屋门外,别提有多伤心了。哭了好久爬起来,对帮忙治丧的乡亲说:“你们放心,钱我有的是,一切都按高标准办,孝布、扎彩、吹鼓手、饭菜都用最好的!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死了得办得风风光光的,不能叫谁说出什么来!”
   办丧事的几天里,旺盛全家人都穿上了全白的孝衣,来来往往不断进行着繁琐的仪式,旺盛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极力表现着他们的孝心和伤心。围观的人们指指点点,小声地议论着:“老恒仁活着的时候没人管,死了到风光了,有什么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多么孝顺,其实老恒仁可以说就是他们的不孝害死的!”“不就是显摆他们有钱么?那么有钱,雇人照顾老恒仁,也不至于让他死在屋里好多天都没人知道!也不怕老天报应!”
   老恒仁入土为安了,一切又归为平静。
   六
   不久,旺盛因债务纠纷被人砸断了腿住进了医院,打电话叫儿子小刚来看护他,小刚说:“我在外地拉蔬菜,一时回不来,我妈先照看着吧!”
   住院十几天了,小刚一直没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