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全珍姑妈,是奶奶的小女儿,我父亲同母异父的二姐,但不姓唐。

  姑妈小时候被奶奶的大弟弟,也就是我舅爷爷,她的舅舅抱养,就姓了舅舅的姓。姑妈后与从蒲圻黄龙过继到武汉的姑父成亲,就成了我的“武汉爸牙”。姑父在黄龙有父母,姑妈在农村也有双亲,两口子既要赡养8个老人,还要抚养表姐爱桥,表哥总红、京山三个孩子,日子过得也艰难。因为姑父与姑妈在家里都说蒲圻话的缘故,表姐与表哥不仅武汉话说得溜溜转,还能说一口纯正的家乡话。

  姑妈在武昌中北路的武汉重型机床厂上班。我第一次去她家时,她住在武昌区民主路司门口的竹家巷。当时,新店公社和朱巷大队的茶场,都有武汉明胶厂的下放知青。我和堂哥乘坐的,是接他们回武汉过年的卡车。记得车将到新店镇,在七屋葛家下坡时因让车,卡车的右轮跑进了路旁的沟里,整辆车倒靠在土坑上。有位叫王春生的知青,买了一只鸡回家,受此惊吓,那只鸡突然飞了起来,“咯哒咯哒”地叫个不停。王春生无奈,只好下车抓鸡,几位男知青见状,一边大笑,一边叫喊“王春生的鸡,咯哒咯哒的”。虽说是小插曲,但有惊无险,充满了刺激,也活跃了气氛。

  我到姑妈家时,表弟红刚从蒲圻也到了。红刚表弟的爷爷是我奶奶的大弟,也就是我舅爷爷;他的父亲,是我父亲的表哥,也就是我的表伯父。但由于姑妈自小时候被红刚表弟的爷爷抱养,我的姑妈也就变成了他的姑妈。红刚表弟要比我小好几岁,当时大概只有7、8岁的样子,每天拉着我打一种叫“拉包车”的扑克游戏。京山表哥在家最小,但比我大一岁。也许是没有弟弟妹妹欺负的缘故,他没事就欺负我这个“乡里的土克西”,我向姑妈一告状,他就立刻享受“吃红烧肉”(打屁股)的待遇。后来奶奶来了,看得紧,他也就没有机会欺负我了。当时,姑妈家的住房也不宽敞,除厨房外,仅一间带阁楼的平房。房间后部安放着一张大床,左右靠墙放着一张吃饭的八仙桌与摆放镜子、梳子等梳妆用品的实木条案桌。阁楼上,表哥总红、京山的床是那种地铺式。爱桥姐下放在姑父的老家黄龙,那年春节,她好像是在农村过的。

  在大集体的时候,我们一家十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双目失明的叔叔、我、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仅靠母亲一人挣工分,每年超支都在所难免。每到年底,姑妈都会寄钱给我家还超支。

  姑妈虽然家境不好,却十分疼惜自己的侄儿、姨侄。大姑妈去世后,她把新民表姐接到身边,还准备将她的户口迁到武汉当女儿养,但新民姐被姑父拽回农村,照看同父异母的妹妹和弟弟,姑妈只好作罢。姑妈很想有一个小女儿,看得我小妹妹长得可爱,就把她接到武汉。记得小妹妹从武汉回到乡下时,一板正经地对我们几兄妹说:“我现在是‘武汉爸牙’的女儿,你们以后不能再叫‘唐英’了,要叫我‘张英’或‘王英’。”我们故意逗她:“那你究竟是姓张还是姓王?”小妹妹把头一歪:“我听‘武汉爸牙’的,我是她女儿,她说姓什么就姓什么。”那时,城市户口卡得非常严,小妹妹只能还是叫“唐英”。

  1979年,我年近七十的奶奶因病去世。姑父从武汉带来用于办丧事的香烟,全是“白金龙”。那时,农村抽的烟,最好的也就两毛左右的“游泳”“圆球”“银象”“常德”,一般的抽的是“大红花”“经济”“香零山”。给奶奶抬棺的“丧夫”,基本都是同一个生产队的唐家人,抽着姑父发的“白金龙”香烟,感慨地说:“还是有子女在外面工作好哇。你看这老妈子女婿发的烟,清一色的‘白金龙’。都说干部抽的‘白金龙’,群众抽的‘喇叭筒’,我们今天跟着沾光,也抽‘白金龙’过一把干部瘾。”

  奶奶去世后,爷爷感到很孤单。当年他开柴坊时,挽留他落籍的那些本家,不是故去就是已经年迈,他们的后辈基本上不搭理他;加上正值我初中毕业推荐上高中之际,村里人对他及我家不公平的待遇,令他老人家耿耿于怀,也就很少与村里的人打交道。也难怪,我家自六世祖从朱巷虎形唐家迁出,到我爷爷那辈,已经离开了整整十八代。虽同祖同宗,但毕竟年头已久,有些隔阂是难免的。不过,爷爷也有他的道理。他的爷爷,原是清廷蒲圻县衙的县丞,自己是粤汉铁路的司机。1938年“武汉大会战”,国民政府为阻止日寇进攻蒲圻,炸毁了蒲圻铁路大桥,导致他失业。无奈,只好先跑到新店,接手自家的铺面,看到来钱不快,才到马蹄湖开柴坊。当他隔三差五把收来的干柴经水路运往武汉,换回大把的银元,一手精湛厨艺烹调出诱人的美味,让那些本家羡慕不已。柴坊失火后,非拉着他落籍,以致日本投降后,铁路上通知他复工,走到半路都被拽回。而在我继续上学的关键时刻,居然把他作为“漏划四类分子”,大会小会都拉出来批斗,他不气愤才怪。

  父亲看到爷爷每天无精打采、不愿搭理人的样子,十分心疼。只好叫爷爷到处走走,去亲戚朋友家散散心。

  1980年,我冲刺高考前夕,爷爷来到我借住的表姑家,说要到武汉姑妈那里住一段时间,顺便拜访过去的同事。晚上,爷爷挨着我睡时,左叮咛右嘱咐,一定要好好读书“跳出农门”,不负书香门第之名。

  谁料,这竟是我与爷爷见的最后一面。

  高考结束后,我兴冲冲地回到乡下老家,却四处找不到爷爷。最后,发现他的照片与奶奶的遗像挂在一起。

  父亲告诉我,爷爷到武汉姑妈家后,姑父按照爷爷列出的名单,将他在武汉生活、仍健在的同事,一一请到家中聚会,姑父还拿出自己珍藏了多年的酒,为他们助兴。40多年没见面,一帮70岁左右的老头子喝得很“嗨”。吃完饭后,京山哥发现爷爷坐在椅子上,保持着手伸向开水瓶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吓得大喊:“姆妈(妈妈),爹爹(爷爷)这是怎么啦?”原来,患有高血压的爷爷喝酒后感觉口干,想倒水喝,却因酒喝得太多,引发脑溢血。爷爷送到医院后,医生说已经回天无术,姑妈却坚持要输氧,一直等到父亲赶到医院见爷爷最后一面。

  父亲还告诉我,爷爷可能预感自己大限将至,说要去亲朋好友家把自己的“脚板印”收回来。临去武汉前,爷爷还交代父亲,如果他一去不回,就把他拉到火葬场烧了,骨灰撒进长江里。什么棺材、墓地、酒席全免了,不要给家人增添经济负担。那时,农村刚刚开始殡葬改革。除干部外,农民一般都选择土葬自己的亲人。爷爷一生与世无争,飘逸洒脱,预感自己不久将离开人世,还想到不给子孙增添负担,着实令我感到心痛。姑妈与父亲商量后,决定遵从爷爷的部分遗愿:遗体火化,但把骨灰带回农村土葬。

  亲戚朋友对我封锁了爷爷去世的消息。理由有二:一是怕我承受不了失去亲人的打击,影响学业,考不上理想的学校。二是我与爷爷的八字相克,不宜出现在丧葬现场。第一个理由,似乎有些道理;而第二个,就有些牵强。爷爷已经过世,我再埋怨谁都没有用。但作为长孙,却未能出现在爷爷的丧礼上,这个坎,我一直迈不过去,也是引以为疚的一大憾事。

  1986年,我在作协湖北分会青年诗歌学会《诗中国》杂志工作时,姑妈全家已搬到姑父工作的武汉合成纤维厂武太闸宿舍。那时一栋耸立在民居中的独立大楼,姑妈家住在七楼,一室一厅带厨卫的那种。那时,爱桥姐已经出嫁,住在武昌丁字桥石碑岭。表姐夫姓金,我与两个表哥一样,也叫他“小金哥”。姑父姑妈住那一室,总红哥住在那一厅中隔出的一个房间,京山哥则住在那一厅顶部隔出的一个小阁楼。总红哥因为小时候得过中耳炎的缘故,耳朵有点不好使,显得有些木讷,也不善言辞,话语较少,与姑父同在一个厂工作。京山哥是典型的哥们,豪爽仗义,交友甚广,在派出所当协警。说起小时候欺负我的事,京山哥居然搬出令人哭笑不得的理由:“谁叫我姆妈不生个弟弟或妹妹让我欺负?”气得姑妈笑着直骂他“孽障”。京山哥露出委屈的样子说:“那不都是小时候的事吗?谁小时候能保证自己没有做过错事?”接着,他拍了拍胸部:“东湖那一带,是我兄弟的地盘,拐子我罩着你。谁要是敢欺负你,老子打到叫他认得我。”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人从不惹事。而且,湖北作协那地方,住的都是文化人,那些野蛮、不文明的事,根本不存在。

  1988年,我从部队回来后,在武昌津水闸一家报社办的杂志工作。那里离姑妈的家更近,走小巷几分钟即到。1991年,我在地处武汉展览馆三楼一家新创办的报社工作。那段时间,我经常去她家蹭饭。记得京山哥那时,在小区里靠墙盖了一层一室一厅带厨卫的房子,他儿子王玉哭闹的时候,他就用蒲圻话对我说:“你说你是公安局的,吓他一下。”果然,当我板着脸用武汉话说:“我是公安局的,专门捉不听话的小孩。”时,小王玉赶紧停止了哭闹,躲到表嫂的怀里。

  到海南后,我回湖北的时间并不多,有时一年还不到一次。有一年,我特意选择经武汉回赤壁,看看姑父与姑妈。在武泰闸的一家商店,我盯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看了很久,也不知买什么礼物为好。想到姑父喜欢喝酒,就买了两瓶“洋河大曲”。接过我递过去的酒,姑父笑着说“伢儿,‘爸牙’就喜欢喝老家乡里酿的粮食酒,你还不如给我从蒲圻拎十斤白色塑料桶装的粮食酒来。这瓶装酒,既然是你侄儿孝敬,我还是收下。”我笑着解释说:“我这不是刚从海南回来吗,还没来得及回蒲圻就先到您这儿来了。”姑父听完,爽朗地笑了:“那我们爷俩就约好了,下次得给我送乡里酿的粮食酒。”遗憾的是,姑父没等到我送酒去,就因病离开了我们。

  2008年,侄女打来电话,说要在广州举行婚礼,请家里人都参加。婚礼过后,我准备独自一人回海南,父亲和母亲却拉住姑妈,说:“孩子离婚快10年了,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海南生活得怎么样。要不,我们一起去海南看看。”当时,姑妈年届70,孙子、孙女亦已长大。如今有机会出远门,还能去海南欣赏美景,非常高兴。那次,父亲、母亲和姑妈在海南住了一个多月,坚持等我过完46岁生日才回湖北。生日的那天晚上,我在海南的同班同学邓海平请我父亲、母亲和姑妈一起到歌厅,他情真意切演唱的那首《母亲》,让我和母亲流泪不止,姑妈就在一旁安慰我们母子。当我为姑妈买好卧铺票时,她老人家说的一句:“早知道卧铺票和飞机票差不多,我就坐飞机了。我这一辈子,还没有坐过飞机。”令我内疚。我早该问问,好让她老人家遂愿啊。

  2012年春节,我现在的爱人说:前几年都是在广东过完年后直接回海口,今年就在广东过完年去一趟湖北再回海口,顺便到武汉看看姑妈。

  在武汉天河机场下飞机后,我们坐的是到武昌傅家坡的机场大巴。春节期间,傅家坡客运站人潮如涌,想打一辆的士十分困难。我找了两部摩托,请他们先载我们去武泰闸,然后到宏基客运站。当我们拎着大包小包到达武泰闸姑妈住的地方,发现小区没有保安室,只好叫爱人守行李,我独自去看望姑妈。

  姑妈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听说我爱人也来了,拄着不锈钢拐杖挣扎着想去看看,还埋怨我不把她带进来,但终因走动困难而放弃。我解释说行李太多,无人照看,租的摩托车也在等。再说,时间多的就是,以后再与她一起来看姑妈。姑妈也觉得只能这样,收下我给的红包之后,拿出两个红包要给我爱人和儿子,被我推辞。我对姑妈说:“等到明天春节给您拜年时,您当面把红包交给他们吧。”没想到,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姑妈。直到现在,爱人都无不遗憾地说:好不容易到了姑妈的家门口,却没有进去,连姑妈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6月初,父亲和母亲决定,与姑妈一起再次来海南。但京山哥回话说,姑妈行走困难,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无法随行。

  端午节期间,我带着我们杂志的一帮同事,参加“海南(定安)端午美食节”活动。记得刚与媒体的同仁们下车,准备参观热带飞禽世界,京山哥就打来电话,告知姑妈去世的恶噩。顿时,一种深深的悲伤涌上心头。姑妈慈祥的脸容,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姑妈一生含辛茹苦,送走了8位老人,抚大了3个儿女、3个孙辈,默默地照顾两边在农村的兄弟姊妹及侄辈。如今苦尽甘来,正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大好时光,却与我们从此阴阳两隔,怎不令我肝肠寸断?

  2015年,母亲七十岁大寿。她本不想惊动我表姐、表哥们,但父亲想念外甥,忍不住给他们打了电话。小金哥、总红哥、京山哥到后,拉着我双目失明的叔叔,也就是他们的幺舅,问寒问暖。趁寿宴尚未开席的空隙,京山哥跑到附近的商店,给幺叔买了一双新皮鞋,亲手给他换上,说:“我姆妈最疼爱、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幺舅。现在,姆妈走了,我要接着尽孝。”京山哥的举动,令我十分感动。在他们心里,血溶于水的亲情,是永远割舍不断的情感。

  (五)

  奶奶出嫁时的陪嫁丫鬟,后来作为奶奶的女儿嫁到石人羊普塘李家的姑妈,连我父亲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羊普塘李家原属新店公社石人大队,也就是现在的新店镇官仕坳村。这位姑妈出嫁的时候只有16、7岁,还没生育就因病去世。据我父亲说,他没有见过这位姑妈,好像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病逝。

  李家姑父续弦后,依旧把我的爷爷奶奶当作自己的岳父、岳母,表哥烈山、沧海、楚生和两个表姐,也把我父亲当作自己的舅舅。我随父亲去过羊普塘李家,高我一届的楚生哥也带我去过他家。姑父过世时,我戴的是直系亲属才戴的长孝。

  烈山哥和两个表姐,我打交通不多,只见几次。

  沧海哥是从我们龙会桥学校毕业的,篮球打得特别好,后来留在学校当老师,但没有教过我。他思维敏捷,头脑灵活,颇具经济眼光,感觉当教书匠不是自己的终极目标,便弃教从商,做起了生意。我从部队回来后,在武汉一家报社办的企业杂志工作。1989年,我到车埠一家企业采访,得知沧海哥办了一家腈纶棉厂,就在那家企业的对面,还专程拜访过他。据说,他后来在赤壁城区附近承包了一家工厂,生意做得很不错。

  随楚生哥去他家时,我读四年级。那时,我只知道喊他父母叫“爸牙”,并不知晓他妈不是我姑妈。回家后,奶奶得知“李家爸牙”待我十分热情,有些伤心地说:“那个女子命苦啊,冇得福气享受。”我有些奇怪地看看了,奶奶抹了一下眼泪,才告知其中的实情。

  沧海哥办腈纶棉厂时,楚生哥在车埠砖瓦厂当会计,我也去找过他。也许是楚生哥与我年龄相差不大的缘故,我们两人比较谈得来,说话也比较随便,可谓无话不谈。

  姑妈没有为李家留下一儿半女,姑父和续弦的姑妈及表哥表姐们仍视我家为亲戚,足以证明他们朴实、 淳厚、善良。与现在的男女分手后如同仇人,离异后形同路人,可谓是鲜明的对比。

  (六)

  我的小学和初中,是在当时的新店公社直属学校——龙会桥学校读的。从学校穿过约一公里的水田,是一个叫但家畈的小村。我爷爷奶奶从煤场捡回来的姑妈唐想生,就嫁在这里,这是离我家最近的一个姑妈。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我叫她“但家细爸牙”。那个村子,过去叫朱巷六队,现在叫朱巷五组。屋后是一片竹林,前面是一条蜿蜒曲折流入龙会桥的河沟。河沟较深,水很清澈,村里人基本都在这里淘米、洗衣。姑妈小名毛伢,从我记事起,就看到姑父和姑妈腿脚不方便,每人走路得拄着一个棍子,姑父的背还有驼。据说,是他们年轻时农活干得太多,特别是经常泡在水田,得了风湿病,导致劳动力丧失。

  姑妈有二个儿子,两个女儿。大表哥叫森林,我和表姐、表妹一样,称他“森哥”;二表哥叫平清,我依此称他“平哥”;表姐叫汉珍,表妹叫小汉。

  森哥一直在外面工作。他在当时的咸宁地区麻纺厂上班时,我有位同学刚好在那里当会计,还到他家玩过。前几年,森哥退了休,回到老家盖了一栋房,搬回农村养老了。

  平哥一直在村小当民办教师。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的大女儿即将读初中时,眼看转正无望,家庭负担又太重,便辞职归田,专心把孩子“捧”大。他的孩子很争气,都考上了大学。大女儿医学院毕业后,在赤壁市人民医院工作,现是医院的骨干。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天,我正在帮平哥家插秧,忽然听到表姐和表妹嘀咕:“怎么湖南的人没有来帮忙?”我不知所以,便问是怎么回事。平哥告诉我,抗日战争爆发前,我爷爷是粤汉铁路的司机,与奶奶等一大家人住在岳阳荣家湾车务段,他妈妈是我爷爷奶奶从煤场捡的。尽管他们当时到处打听是谁家丢了孩子,却一直没有人承认。也难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湖南农村,家里需要孩子去铁路的煤场捡煤炭,说明生存条件很差,大人都无法养活,哪会去管一个七、八岁小女孩的死活?姑妈对自己的身世有模糊记忆,多次叫表哥表姐们去寻亲。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们终于在荣家湾附近的农村,寻到了姑妈的弟弟们,但对方却并不怎么热情,交往了一、二次,就没有了下文。姑妈去世后,墓碑上刻的名字,依然是:唐想生。

  我与平哥的交集很多。我到海南后,他开上了那种客货两用的摩托,既拉货,也拉客。他那时的烟瘾、酒瘾都很大,每次我从海南回老家,两兄弟经常“煮酒论英雄”。他60岁大寿那天,我恰好从海南归来。看到我前去拜寿,他露出一颗掉了的门牙,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平哥热心快肠,乐于助人,每天笑嘻嘻的。2015年冬月我叔叔去世时,他忙前忙后,一刻都未曾停歇。也许是太疲劳的缘故,他中午在酒桌上有说有笑地正在喝酒,忽然就倒在了桌上。这下,可把我们吓坏了,赶紧给他大女儿打电话。我们这边连忙找车送,他大女儿那边派救护车接,终于赶到高速公路路口相遇。医生说是突发脑溢血,时间稍微耽误,便会有生命危险。叔叔的后事料理后,我感觉很不好意思,就与两个弟弟去医院看他,他却像没事般笑了笑,还叫他小舅子带我们去吃饭。

  经此变故,表嫂和孩子把平哥留在赤壁城区,实进严格的监督,严禁他抽烟、喝酒。没事的时候,他就上午乘公交到我在城区的家,吃完中饭后与我父亲和几个牌友一起打打小麻将,倒也怡然自乐。

  汉珍和小汉,基本都是到了年龄就结婚了。汉珍生了几个孩子后外出打工,前几年回来在家带孙子。小汉则一直做点小生意,虽不是大富大贵,日子过得还是比较充实。

  (七)

  住在蒲圻城区的,还有一位姓陈的姑妈。

  1979年春节后,奶奶带我去县城二中读书,说已经安排我住到“陈家爸牙”家。此前,我并不知道有这么一门亲戚。

  陈家姑妈与姑父同姓,是县家具厂的油漆工。

  姑妈有6个孩子。大表哥在国营军工企业四四六厂上班,谈的女朋友是官塘的,姓童;表姐好像排行老二,谈了一个在汽车修配厂工作的男朋友;三表哥在当时的房管所(现在的房管局)上班。四表哥小名闹儿,与表弟五儿、六儿都在读书。

  姑妈的家,位于原县影剧院后面住宅区的一堵高大土墙下面,是一栋红砖红瓦的平房,地势比一般的民居要几十公分。前面的两间正房,大表哥住一间,另一间是过道与饭厅;后面是一间正房和厨房,有一个较小的后门;楼上可以住人,我与闹儿表哥及两个表弟,就住在楼上。相隔不远,便是京广铁路复线。每当火车经过,感觉心脏随着火车的震动而震动。

  印象中,姑父对我偶有笑容,而姑妈除奶奶带我去的那天对我笑过,对我一直都很冷漠。一天,大表哥说他有12元钱和几斤粮票不见了,姑妈问遍了家里的人,都说没拿。问我,我也回答没看见。但姑妈看我的神情,与“郑人疑斧”如同一辙。只要一看到我,就骂“穷疯了,不要脸,做贼偷钱。乡里人的素质,真差劲。”无端蒙冤,我心里特别难受。大约半个月后,大表哥说钱与粮票找到了,他忘记自己把钱与粮票放在塞进衣柜的衣服口袋里。

  姑妈淡淡地告诉我结果时,没有说半句“孩子,对不起,冤枉你了”之类的话,让我很失望,觉得再也住不下去了,就跑到住在东门的表姑那里诉苦。表姑听了十分生气,没与表姑父商量,就要我搬去她家。姑妈听我说要搬走,没有挽留,表情依然淡漠。而我,却始终无法抹去那道阴影。

  大约是1989年,我从武汉回家采访蒲圻的企业时,无意碰到表姐夫。他那时已经升为车间主任,带我去了他们领导的家。我意外发现,那家的女主人但华玉,居然是我小学的老师。表姐夫叫我有时间去看看姑妈,但我心里迈不过那道坎,敷衍了几句便没有下文。前几年,我在爱人面前提起那段往事,被爱人臭骂了一顿,说我不懂得报恩。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确实做得过分。无论姑妈如何待我,她在那个时候收留我,尽管是奶奶的面子,但更多的是亲情。我理应在自己成年后,去看望这位姑妈。

  与我一同在海南打拼的蒲圻兄弟魏少文(文华),住丰乐街,自小就认识闹儿表哥与表弟五儿、六儿。 前两年回蒲圻,我想打听姑妈一家的下落。魏少文的二哥魏新华,也认识闹儿表哥与表弟五儿、六儿。他告诉我,修建东洲大桥时,影剧院和姑妈家均被拆迁。姑妈一家,好像安置在金三角附近,姑妈已经去世。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管怎么说,姑妈都是我的亲人,有恩于我,我应该在她有生之年去看望。而如今,已完全没有这个机会和可能了。

  (八)

  写到这里,我觉得还有必要写写我的表姑。去掉“表”字,她也算是姑妈啊。

  表姑是我奶奶大弟的女儿,也就是奶奶的侄女,“武汉爸牙”全珍姑妈抱养到张家的妹妹,父亲的表妹,红刚表弟的亲姑姑。按蒲圻的习俗,我叫她“表叔”。

  表姑叫张桃生,与前表姑父生有三个儿女,分别是:表妹韩丽,表弟韩明、韩青。

  表姑一家原住在东门拐角处,与大舅爷爷同住在一套房子里。大舅爷爷与表伯父(也就是红刚表弟的父亲)一家,住在进门的左边,表姑一家住在右边。门对面,是原县公安局的围墙。     

  大舅爷爷原在城关镇人民医院(现赤壁市第二人民医院)当会计,表伯父在县人民医院药剂科工作。表伯父搬到蒲圻一桥旁边的县医院宿舍区(习称“六公司”)后,表姑在离她家原址仅几米的地方,做了一栋平房。房子不大,相当于现在的一室一厅。走进用拆了老屋的半截砖头门砌成的院墙,是一个小院子,里面栽着几棵葡萄树。葡萄藤恣意地攀爬在搭的木架子上,形成一片绿荫。屋子前面的一间小房,是两个表弟的,放一张床、一张小桌;中间是表姑的卧室,由于前表姑父是火车司机,经常不在家,表妹就陪表姑睡;后面是厨房。门的向址,朝着原县人民法院。

  1979年春节后插班进二中读书时,奶奶就告诫我:城里不比乡下,规矩多,要学会“胼手胝足”,不能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因此,我每天除了上学读书,一般呆在“陈家爸牙”家,哪里都未去。无端蒙冤后,心里感到十分憋屈,便在一天晚饭后,走到表姑家。

  那天,我穿着一件类似朝鲜军服的那种条形草绿色上衣,走到院墙门口,看到表姑与表妹、表弟们正在吃晚饭,怯怯地叫了一声:“表叔”。

  表姑抬起头,一脸惊?地看着我:“你找哪个?”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报出自己的小名:“表叔,是我。”

  表姑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热情地招呼我:“是你这个鬼伢,都长这么大了。吃饭了没有?坐坐坐。晓得你在二中读书,住在你‘陈家爸牙’家。都来了差不多一个月吧?也不来看看你表叔。”

  听了我的诉说,表姑很生气,立即说:“你搬到表叔家来住。亮珠也在二中读书,你们两兄妹每天正好一起上学。有你保护,我也就不担心她受别人的欺负。”亮珠,是表妹韩丽的小名,在二中读初二。

  表姑在城关镇的鞋厂上班,属于街道企业。虽工资不高,但有前表姑父铁路上高工资的帮衬,日子过得还算舒适。

  搬到表姑家的第二天早晨,表姑就带我和表妹到四面像旁的大群餐馆买早餐,说:“你是哥哥,以后就由带妹妹来买早餐。记住,一根油条6分钱、1两粮票。我每天给你2角4分钱、4两粮票,你和妹妹到这里吃早餐。”

  我奶奶去世的时候,表姑和表妹都赶到乡下“吊孝”。俗话说“爹疼头孙”,奶奶对我最好。童年的时候,每天凌晨放牛前,奶奶都拌糯米粉给我吃。奶奶去世不久,我回到城里继续读书。一天晚上,我因思念过度,在梦中哭醒。表姑赶紧跑过来,一把抱住我,眼泪漱漱,声音也变了:“伢儿呐,你把表叔的心都哭碎了。乖,别哭了。”

  当时的西瓜,好像只有5分钱一斤。有一天,表姑花6角5分钱买了一个西瓜,回家后泡在水桶面降温。吃完晚饭,表姑把西瓜剖开,吃得我们几个心里甜蜜蜜的。

  北门街上,有县城最早的电影院。表姑空闲时,就拉着我和表妹去看电影。直到现在,我还能唱《三笑》《小花》等电影中的插曲。

  1979年的冬天,我得了感冒。表姑用搪瓷缸装姜和红糖,在煤火炉上煨,叫我连姜一起吃下,然后在我身上盖上几床厚被子。第二天起床,我发现垫被全湿了,床铺的木板上还留着明显的湿印。好在第二天有太阳,否则就惨了。

  表姑一直担心表妹受到别人的欺负,让我保护她。直到1980年,我在二中读高二的时,才有机会出手。

  表妹与她同班的吴凤秀,关系甚好。一天,两个小丫头告诉我,她们班上有个男生,仗着自己的父亲是郊区的大队书记,带着一帮男生欺负包括她们在内的女生,还偷偷骂过我。其实,那个时候的“刺儿头”学生,无非就是调皮捣蛋,搞些恶作剧,找存在感而已,与现在的校园“霸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不可同日而语。但我牢记表姑的话,不能让表妹受到一点伤害,就到他们班上,发了几句飙,算是警告。

  那个男生,当天并不在教室。其他男生转告那天的情况后,他觉得很没有面子,想扳回一局。

  我们两个班挨得很近,班上的同学也知道我警告初三学生的事。有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提醒我,说最近几天晚自习,发现有不熟悉的脸孔在窗外晃动,应该是针对我,叫我加强注意。

  说真的,我并不悚初三的“刺儿头”。为稳妥起见,我从表姑家找了一根拇指粗的钢筋插在背后,以防万一。

  两天后,该来的终于来了。那天下午,我们高二文科快班要进行语文测验,我便提前出发去学校,准备温习一下功课。走到学校操场快到教室门口时,5、6个学生一字排开,拦住了我的去路。中间一个个子比我高的男生看着我说:“前几天是你到我们班上发飙?”

  “是又怎么样?”我毫不畏惧。

  那男生提起一脚就往我身上踢,尽管我侧身避了一下,白色衬衣上还是留下了黄色的灰尘。

  我知道,此时必须“擒贼先擒王”,就抽出插在背后钢筋,朝那个男生抡了过去。

  我拿着那根钢筋,不知究竟抡了那个男生多少下,也不知被谁抢走了钢筋。只知道那根钢筋最后被我同学龚诚抢在手里,那帮初三的男生没有去龚诚手里夺。

  那个男生被我打倒在地,没有了钢筋,我就用拳头往他头上招呼。

  正在这时,一声大喝传来:“干什么?”我同学魏小武的父亲,我们学校的魏副校长站在我面前。

  我赶紧住手,挺直了身子,指着地上的那个男生:“魏校长,他打我。”

  威严的魏副校长看到我理直气壮的样子,被逗笑了:“人家都被你打倒在地上,怎么打你?”

  在老师办公室,班主任黄启标和我舅爷爷徐康民分别过来询问事情的经过,他们都教过初三,认识那个“刺儿头”学生。知道是那个学生先动手,连说:“打得好。那个家伙也该好好修理一下,太张狂了。”估计,他在班上没少给老师使绊子。

  知道我在班上从不调皮捣蛋,是被逼还手,学校也就没有追究。通知我回教室的时候,我找到舅爷爷:“舅爹,我的钢笔在刚才打架时丢了,您的借我用用,我们这两节课考试。”

  后来,我在上学的路上碰到过那个男生。见我将手搭到他肩膀上,他连忙躲闪,有些害怕地说:“你还要打我?”我一笑:“你不惹我,我干嘛打你?以后,不要再欺负同学了。”听说,他后来当兵去了部队。他若看到这篇文章,一定会觉得自己当初在学校那些所谓的“带拐”行为,显得太小儿科,根本不值一提。

  表妹初中毕业后,先进针织厂上班,后招工到蒲纺总厂。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找了一个在地区水泥制品厂工作的男朋友。表妹夫姓舒,神山那个方向的人,忠厚老实。她在武汉工作时,曾与我有过电话联系。据二表弟媳说,她现在武汉给女儿带孩子。

  应该是表妹到蒲纺工作之后,表姑搬到了二中旁边的铁路边。房子也就两间,一间正房、一间饭厅,后面是厨房。而这时,前表姑父找了一个比表妹仅大几岁的女孩子,就与表姑离了婚。之后,为了拉扯两个未成年的表弟,表姑也相过男人,但性格不合。直到韩明表弟进了市河砂厂并成家,韩青表弟进了蒲纺工作,表姑才正式改嫁。

  好像是上世纪90年代,我家有喜事,表姑与大舅奶奶带着表妹的孩子到我家做客。他们坐在大门里面,我没有注意到。经过表姑身边时,她叫了我一下,我才发现。表姑笑着说:“你不会把表叔忘记了吧?”我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是真的没看到。表叔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忘记。”的确,表姑待我,比亲生儿子还好,弄得韩明表弟还有点吃我的醋。

  表姑改嫁后,我还没有遇见过她,也没有见过后来的表姑父,倒是经常碰到韩青表弟一家。韩青表弟住在铁路边的老房子,只不过把原来的那间饭厅和后面的厨房,改成一室一厅一厨一卫,门前的铁路修道后,又在对面弄了一间房。韩明表弟在表姑原来住的那间房旁边,又加了一间。但他一家在照顾中风的前表姑父,基本没住在这边,我也只是偶尔遇到。我在城里买的房,有一条小路可到三弟家,韩青表弟家是必经之处。若韩青表弟或表弟媳在家,我便到他家坐坐,抽抽烟、喝喝酒。

  10个姑妈加上一个表姑,目前健在的仅4人:80多岁的岳州姑妈、熊家姑妈,74岁的表姑张桃生,61岁的日本姑妈唐东美。同辈的表姐、表弟,也有几个因病或意外去世。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更替,老亲戚走动的越来越少,我们的后代之间基本没有交往,正所谓“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无人走”。但是,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些关系理顺。茫茫人海,相识是缘,更何况还有“打断骨头连着筋,剥去皮肉还有心”的血肉亲情。既然老天有眼,让我们一脉相承,那便是一种缘分,值得一辈子珍惜。对于老人,我们做晚辈的,亦应该牢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及时行孝,为老人构筑幸福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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