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了三年之后,南郭子綦再次来到李林园圃,准备会会多年没见面的老朋友淳于髡和一帮兄弟们。为了给兄弟们一个惊喜,去之前,他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

  出租车七绕八绕,终于把他带到了园圃门口。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淳于髡那班老兄弟,子綦心中禁不住阵阵窃喜。然而下车后,眼前的景象却一下子让他懵了。

  只见园圃大门两边的门柱一个朝里、一个朝外歪斜着,像两个久病之人无力站稳、急欲躺下。横在上面的门楣已被拉得明显的变了形,但是,为了保住它自己的高高在上的位置,仍旧拼命拉住两根柱子,不让它们倒下,好似心中只有银两的老鸨,明知丑婆和穷夫互不对眼,却仍一手一个拉住两人、极力撮合。挂在门楣上由董事长亲笔题写的“李林园圃”四个金字的匾额也是摇摇欲坠,匾额和金字上布满了“马赛克”。

  左右两扇门已无法正常关上,只好相互搭拉着掩在那里。原先的门栓不起作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生了锈,看起来快要断了的铁链。还好铁链足够长,在左右两扇门的铁栅栏杆间来回绕了两圈,一根深锗红色的铁丝穿过铁链两端环扣的眼,扭了一个结,算是把铁链给“锁住”了,也算是把大门给锁上了。


  很明显,园圃的大门很久没有打开过了,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也不打算开了,或许也没有开门的必要了。


  门柱和门上铁栅栏的油漆都已斑驳,大多已经脱落,裸露的铁质锈迹斑斑,好多焊接之处更是烂得快要断了。还没掉落的油漆被太阳晒得翘起了皮,像是干枯的死树叶,挂在铁的底子上,在飕飕的阴风下摇摇欲坠。两边的门柱,雨水留下了道道痕迹,虽弯弯曲曲,却不改从上而下的走向,密密麻麻,和着红红的铁锈,好似哭倒万里长城的孟姜女眼中流出的血水。


  再看园门口的林圃广场,东西两侧的店铺大多数都是卷帘门拉到底,门上还膏药似的贴着各种大小、各种颜色的纸头,却一律歪歪斜斜手写着“旺铺转让”、“旺铺出租”及联系电话等字样,看了很是碍眼。一些店铺门口杂乱无章地堆积着三三两两的破纸箱、断了柄的扫帚、破损的簸箕、烂尾的拖把。


  很显然这些店铺正在等着各自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新主人。


  “怎么回事?”南郭心中纳闷,百思不得其解。三年多前,他还在园圃工作的时候,东西两侧五十余家的店面生意都很红火,那时,很多精明的小老板千方百计想在这里租一间门面,可即使愿意出两倍的租金,也没人愿意转让。

  “綦总,”南郭正纳闷时,听到背后有人在喊他。他似乎猛然惊醒般地回过身来,只见一个有些猥琐的小老头站在他面前。小老头不知是生有驼背,还是怎么回事,只见他弓着背,头向前伸,直顶着南郭的小腹,在外人看起来,好像是要找南郭拼命似的。

  “哦,是你啊,老李头!”南郭认出了他,原来是园圃门房间的李卜青。

  “外面热,到门房间坐坐吧。”老李头招呼道。

  南郭跟在李卜青后面,进到门房间。门房间很小,两三平米的样子,对着园圃大门的一面是窗子,靠窗放着一张窄窄的小桌子,用作访客填写信息登记表用,小桌子边上有一把简易的靠背椅,是老李头的“专座”,再边上是一个更简易的塑料圆凳子,是老李头从家里带来的,给来串门的人坐,这也算是他的机灵吧。

  “怎么还是这么小?”南郭问道:“我临走时不是专门给申请了一笔钱,要把门房间扩大到十平米的吗?”

  “唉,”老李头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可不是么,当年我也听说上头把钱都批下来了,我也好期待的。可是你前脚一走,他娘的那个“百主婆”就自作主张硬生生地把钱给抽走了,说是拿去填补一个项目的亏空。”

  “什么项目?”

  “你还真信那娘们的话啊?哪有什么项目亏空,都是她瞎编的谎话,想在老板面前夸耀,说她为园圃节省了多少多少钱。真他娘的多管闲事、饱婆不知饿汉饥!”

  “嗨!”南郭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沉默了一会,南郭问道:“园圃大门都坏成这样了,怎么也不修修?”

  “嗨,能发工资就不错了,还修门呢!”

  “怎么回事?”南郭虽然从此前看到的种种破败现象中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不妙,但听到老李头的这句话,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下。

  “现在啊,可比不上当年了。”李卜青抬起头来,努力睁大两只小眼睛,紧盯着南郭的两眼,南郭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都变啦!”老李头接着说,一边摇着头,一边还时不时地叹气。“以前的园圃总舵耀总,还有綦总您、髡总,您们都是干实事的,上下一条心,把园圃当成是自家的在那里经营。那时候,无论什么都是井井有条的,该施肥的时候施肥,该修枝的时候修枝,该灭虫的时候灭虫,整个园圃的李子树都长得很好,每年都挂满了李子。李子又大又圆,红里透紫、紫中带红,让人看了就眼馋,一口咬下去满嘴的甜汁,吃了第一个就想吃第二个,你说我们的李子还愁销路吗?”说到这里,老李头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好像正在吃红紫的甜软李子似的。

  是啊,南郭不禁回想起以前园圃的情景来。那时,在园圃总舵耀总的带领下,他和淳于髡一帮兄弟辛勤耕耘、细心呵护,这片李林长势旺盛、郁郁葱葱,结出的李子都个大圆润、皮薄肉嫩、汁多味甜,在市场上属于上品,卖出的价钱是其它品种的两三倍,每年收获五十多万斤的李子,李树还在开花的时候就被预订一空,也收到一半的价款了,过去的十几年,一直那样。五月下旬到六月上旬,是李子成熟采摘的时节,也是一年中园圃内外最忙、最热闹的时候,园圃里面忙着采摘成熟的果子、装框、过磅、贴标签,门外的林圃广场挤满各路商贩装运水果的车子,而园圃门口等着拿货的商贩排起两条一眼望不到队尾的长龙。那时的交易都是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从来不带赊欠的。商贩们拿到预订的货,交上剩余的货款后,高高兴兴地装车就走,根本不会担心框内李子的分量是否缺少,更不会担心果品的质量会不会有问题,他们相信“李林园圃”这个牌子!

  晚上八点,园圃准时收市,耀总带着大伙开始晚餐,他喜欢把晚餐地点设在园圃大门处,整整齐齐并排摆放两排桌子,大家对面而坐,边吃边海阔天空地聊着。耀总喜欢坐在靠近大门的位子,他喜欢看到外面广场上挤满了等待第二天拿货的商贩。几个部门经理就近坐在耀总的旁边,大家知道,晚餐时耀总会让各个部门汇报当天的工作情况,并做明天的工作安排,十几年了,大伙早已熟知和习惯了耀总的工作方式。

  晚餐后,耀总喜欢到门口广场上转转,跟商贩们聊聊天,看看东西两侧的店铺。回园圃到门口,每次都仔细端详大门,两边的门柱、门楣,以及高高挂在门楣上的匾额,还会用手去摸摸铁栅栏上是否干净!他常常拿来教育员工的几个例子中有一个就是关于园圃大门,他说:“大门是我们园圃的脸面,就像我们每个人的脸面,一定要干干净净、让人看了舒服。”

  可恨公司的董事们高高在上,不知园圃的真实情况,三年前不知道听信了谁的谗言,在一次董事会上贸然做出一个愚蠢的决定,撤销了耀总的园圃总舵职务,派遣了一个鬼老做园圃总舵。搞笑的是,这个鬼老竟然对中国果品市场一点也不了解,并且刚愎自用、十分的顽固,别人提的意见,只要不合他的意,他不但一概不听,还千方百计编织各种罪名进行打击报复。自己也正是当年看不惯鬼老的所作所为,却又无可奈何,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为之奋斗了十几年的园圃的。

  “唉!”想到这里,南郭不禁喟然长叹了一声。

  “綦总,喝口水。”李卜青见南郭陷入沉思中,转身倒了一杯水递过来。

  “我看髡髡去了。”南郭边说边站了起来,伸手想拉开门。

  “您是要去看髡总啊?”李卜青问道。

  “嗯,是啊。”

  “綦总,您还是坐下吧,”老李头说:“您见不到他了。”

  “啊?怎么了?”南郭有些吃惊,不知道李卜青的话是什么意思。

  “别急,綦总,”老李头意识到自己的话让南郭误会了,赶紧补充道:“髡总在两个月前离开园圃了,您在这里见不到他了。”

  “哦,”南郭的心放回了肚里,“那大张和小牛呢?这两个家伙在的吧?”

  “他们二位啊,也离开园圃啦!”

  “顺顺和月月呢?”

  “也走啦!”

  “他们都走啦?”南郭有些失望。最近一年,他在全国各地东跑西跑忙生意,虽然在微信上跟淳于髡偶尔有几次互动,但都没深谈,髡髡那几个人谁也没跟他提起离开李林园圃的事,看来他们跟自己当初的心情一样,不愿意承认已离开的事实,还把自己看成是李林园圃的一份子。

  “那现在还有哪些人?”

  “綦总,”老李头喝了一口水,接着说:“老一代的人都走啦,只有那个早早的投靠了新主子的‘百主婆’臭娘们还在,现在掌权的人啊,您都不认识,都是在您离开园圃后才陆续来的。”

  “哦,”南郭不再问下去了。

  停顿了一会,南郭说:“我想去看看当年我们种的李树。”

  “嗨,”一听南郭说要去看李树,李卜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别,别,您还是别去看了,您要是去看啊,准把您气昏了。”

  “怎么了?”

  李卜青努力挺了挺他那快弓成九十度的身体,拼命伸长脖子,探头朝传达室的窗外看了看,确认“隔墙无耳”后,才压低嗓门对南郭说道:“还不都是鬼老的瞎糊弄!”

  “哦,噢。”南郭有些茫然。

  “鬼老根本不懂种树,整天瞎折腾,把好好的一个园圃差不多都给糟蹋完了。”李卜青恨恨地说,“照这样下去啊,我看明年连一棵李树都不剩了!”

  原来,鬼老急于向董事会邀功,编织谎言,说耀总带领的一帮园丁无能,治园无方,导致李树产量低,他会制定一套园艺流程,能将园圃李子的产量每年增加百分之三十以上,三年翻一番。他下令园丁们给李树加倍施肥,不许修枝,想当然地认为施肥多,李树就能长得茂盛,不修枝,可以结更多的果子。淳于髡劝诫他说,那样做是违反李树的植物规律,会适得其反的。鬼老不听淳于髡的意见,还把他痛骂了一顿,说他胆小守旧。他反复给园丁们灌输自己的“园艺流程”,要求园丁们一定要按照自己的要求做。

  结果,第一年的李子产量确实增加了,虽然没达到他期望的百分之三十的增幅,却也有百分之二十一的增长。产量是上去了,可是李子的品位却下来了,单果个头小了,甜味少了,酸味多了,卖出的价钱自然也就不如往年了,最后算下来,全季的总收入反而比上年减少了百分之二十五。对此,鬼老并不认为这是他的错误指导思想造成,而是园丁们对他的“园艺流程”阳奉阴违的结果。

  为此,他开始进行组织架构调整,把不听话的部门经理调离,换成惟他马首为瞻的人,也不管这个人是否在行。

  后来,他又突发奇想,觉得园圃里只种李子树,品种单一,不利于市场开拓,于是下令种苹果和桃子。为此,又通过猎头找来几个这方面的专家,拨专款高价买进大量的苹果树苗和桃树苗。园圃就那么大,十几年的发展,已经没有空地了,他就下令把大片的他自认为没什么产量的李树给砍掉,腾出地栽种苹果和桃树苗。

  然而,果树就是果树,它的种植、养育,直至开花、结果,都是要符合自然的科学规律才行,哪是你老板下个命令就可以结果的那么简单!

  请来的苹果、桃树专家们,见鬼老只会下达莫名其妙的命令,根本不遵守果树种植规律,心想若继续待下去,肯定出不了鬼老期望的成果,一定会等来他的痛骂,反而会玷污了自己的专业名声,所以,陆陆续续的都离职而去。原先养护李树的专家和园丁们,因为看不惯鬼老的所作所为,因而都受到了排挤、靠边站,淳于髡、大张、小牛等人都先后另谋工作去了。

  鬼老安排的那些听话的人,整天围在他身边,不是编故事,就是看数据表,忙得不亦乐乎,哪里还有心思去管李树生长的情况!结果呢,李树生虫也无人护理,大片的李树被虫子啃得光秃秃的,还怎么可能结出果子来?园圃李子的产量一落千丈,以前年产五十多万斤,今年才一千多斤,而且果子要么尽是虫洞,要么就是僵的,送给人家人家也不要。

  这不,没有客人了,广场两边的店铺自然也没生意了,租金又那么高,人家不关门还能干吗?

  “唉,别提啦!”李卜青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反正已到退休年龄了,下个月我就回乡下去,不在这个鬼地方待了!”

  二人正说着,见一帮人从园内朝门口走了过来。李卜青赶紧打住话头,南郭也坐在塑料圆凳上一声不吭,两眼注视着那帮人。

  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人,五短身材,肥头大耳,嘴唇厚的好像挨过一拳头肿了似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与其脸型明显不符的金丝边小镜片眼镜,镜片后面藏着的两只小眼睛轱辘乱转,不停地扫描着路的两边,显得异常警觉,生怕有人突然跳出来给他一拳似的。穿的西装倒还笔挺,看得出这身西装是量身定做的,不过,他的罗圈腿也太严重了,以至于加大尺码的裤筒仍然没法掩盖掉双腿的曲线!

  南郭认得他就是鬼老。

  后面跟着五六个人,南郭不认识,他猜想这些人恐怕就是鬼老的“故事书友、报表同好”了。

  一群人从门房间旁边的侧门鱼贯而出,却对门房间和里面的人视而不见。南郭的眼光一直跟随着鬼老,等鬼老从他眼皮底下过去后,他看到鬼老的西装后襟,以及西裤的腿弯处邹邹巴巴,还有零星的泥点,南郭脑海中迅速闪现出一个奇特的景象:一位灰头灰脸的农民从泥巴地里上来,蹬在地上狼吞虎咽老婆刚送来的午饭!不禁口中念道:


  土包子,土包子,真个是土包子!

  前面观之,西装革履金丝眼镜,俨然Professional;

  后面观之,衣服皱巴狗眼鼠嗅,果然SOB!


  “什么?你说什么?”看到那帮人走远了,李卜青又活了过来,听到南郭口中念诵,连忙问道。

  “没什么。”南郭轻描淡写般一带而过,继续念道:


  东家之业,三年断崖,不为他故,只为浮夸;

  东家之厦,三年垮塌,不为他故,只为瞎搭;

  东家之泉,三年干涸,不为他故,只为乱花;

  东家之园,三年荒芜,不为他故,只为滥伐。

  我知之矣,我知之矣!


  念叨完,站起身来对李卜青说:“老兄,赶紧回乡下去吧,此地不宜久留,我去也!”说完,伸手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去。

  李卜青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唉!”摇摇头,叹了一声,轻轻地把门关上,从他的专座下面拿出那个藏了很久的帆布包,慢慢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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