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陈蔡之厄,世人大约会出于两种情怀而对孔子产生悲悯之情。这两种情怀,一种是因敬仰先生的师范之风、圣贤之行而生的不忍;一种是以己度人因害怕穷困饥饿、安全不保而产生的同情。但是,处于彼时彼地的孔子,是否真的可怜、是否真的痛苦,似乎并不见得。至少,从那些记载此事的文字中,我看到了先生的善于因材施教、因人引导,看到了夫子的开阔、看到了夫子的放达。

  话说,当大国楚想把处于陈蔡之间的孔子迎聘到其国的时候,小国陈与蔡当权派的那些人物就有些心虚了。因为一则孔子看事看得透彻,他在陈蔡之间这么些年,对于这两个小国的政治和舆情大概已经了如指掌了;二则孔子在陈蔡时,这两个小国的当权派根本就没有听取他的任何意见。陈蔡的当权派一合计,推测如果楚国重用孔子,那么自己的权位恐怕就难保了,于是,他们就一起派那些身触刑律的罪犯、那些为国家无偿建设的工地上的劳役,去把孔子围在了四下无人的荒郊野外。

  他们没有直接派军队围堵、镇压孔子,是因为这样做太明目张胆,猜想也是迫于国际舆论,害怕楚国或其他大国的惩罚,也害怕民间力量的反对。

  孔子和学生们被围在陈蔡的郊野,没办法前行一步。当时出发前所带的那点干粮,很快也就消耗完了。

  碰到如此倒霉而又危急的情况,孔子的学生们真是一筹莫展,愁眉苦脸,没有了一点生气,都在绝望中等待生命的沉没。

  这个时候,只有孔子一如往日,甚至比往日更有精神。即便是无食无饮,先生依然按部就班地根据课程表的安排讲他的课,一节不落,一字一句不减。正常的音乐课之外,学生们下课之后,先生还会鼓琴、还会高歌。这荒郊野外、这身陷围困之中,对于先生,似乎就和蘧伯玉的家无异、和曾经居住的驿馆无异、和以前的学堂无异。

  子路直脾气,沉不住气,看见老师在如此窘迫、性命堪虞的当下,竟然雅兴不减、鼓琴不辍、高歌不止。他也不会收起面上的怒色,直接吊着脸子,非常不悦地来到先生面前:

  “老师,君子也会混到无路可走的田地吗?”

  子路毫不婉转,直人快语。

  孔子也没有喜,也没有怒,也没有长篇大论,只是点到为止。夫子心知,目前的这种状况,君子也会遇到,但是子路你得明白:

  “由啊,君子在无路可走的时候,能保持自己的人格和气节、风度和行止;小人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就胡思乱想、胡作非为了。”

  孔子的话刚落音。子路便默默地行礼,无声地离开了。

  子贡这人有些毛躁,见老师这般作为,他一下子就发作了,怒气腾腾。

  还没等子贡吐出怒气,孔子就点名子贡:

  “赐啊,你觉得我是博学多识的人吗?”

  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你认为老师只会教书,只知道琴棋书画,遇到困难就没有办法了吗?

  子贡心里想着,老师的确博学多识,可是,这个时候,博学多识并没有发挥作用,似乎也是束手无策啊。他说到:

  “老师当然博学多识啊,难道您不认为是这个样子吗?”

  孔子摇了摇头,笑着说:

  “看来,你并不了解自己的老师,跟了老师这么多年,你只学到了老师的皮毛。一切完全不是这样,老师想交给你你们的,并不是百无一用的死知识,老师为人师表的一贯之道,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忠恕’。好了,你可以走了。”

  子贡悻悻而出。

  当然,这“忠”,并非狭义上的所谓“忠君”,而且在广义上包含了对自己的人生理念、做人准则的坚持;这“恕”,非仅仅是对人的宽容,还有对自身处境的豁达。

  (二)

  这个时候,孔子知道,弟子们都很生气,他很是放心不下,就想着,这种情况下,还是找大家谈谈心的好。

  当然,夫子第一个找来的肯定是子路了。

  夫子问子路到:

  “由啊,《诗》中不是说了吗:‘我们又不是野兽,为什么要我们整天沿着旷野奔跑呢’?如果引用这句诗来描绘我们现在的处境,大致差不了多少吧?难道是老师我奉行的道义错了吗?我如何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子路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就按照老师曾经的教导,进行了回答:

  “老师,莫非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做到您常说的‘仁’吗?是不是因为我们的‘仁’做得不足,人家才会这样不信任我们呢?”

  子路接着说:

  “又莫非是我们的智慧不够吧?是不是因为智慧不够,这才使我们奉行的道义不能畅行于世呢?”

  孔子马上反问说:

  “由啊,是这样的吗?有这样的事吗?”

  孔子接着说到:

  “如果行‘仁’都会被信任、被理解的话,那么,伯夷、叔齐为仁人,其仁行不能止武王之兵,这该怎么理解呢?伯夷、叔齐之‘仁’,大家都不会否认吧,如果人人都遵从他们的‘仁’,那么,这二位大概就不会饿死在首阳山了。这世上,大概也就没有伯夷、叔齐的道义、精神、美誉的传扬了!”

  “假如有智慧就一定能够使道义畅行无阻,那么,我们的智慧大概都比不过王子比干吧?众所周知,就连比干这样有大智慧的人,都会被挖心而死,我们的智慧又算得了什么呢?”

  子路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地出去了。

  子路刚一出去,子贡就来到了孔子面前,孔子将刚才问子路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赐啊,《诗》中不是说了吗:‘我们又不是野兽,为什么要我们整天沿着旷野奔跑呢’?如果引用这句诗来描绘我们现在的处境,大致差不了多少吧?难道是老师我奉行的道义错了吗?我如何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子贡这位同学,脑瓜子比较灵活,会来事儿。平日里,他就喜欢捡老夫子喜欢的话讲。今天,他看见夫子似乎面隐愁色,就说到:

  “老师啊,是不是您老人家所尊崇的道义太大了,以至于这天下没有哪里能够容得下您老人家。不知道这样讲对不对?如果真是这样,老师您何不稍微降低一下自己标准和身份呢?”

  孔子听罢,十分严肃地说到:

  “赐啊,好的农夫一定会非常勤劳、尽心尽力地把土地耕种好,但他不能保证一定就能有好的收成。优秀的工匠会花费全部的心思以保证作品的工艺精巧,但他无法保证自己的作品就一定能符合别人的心意。赐啊,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老师一直在跟你们讲君子。君子是什么呢?其中的一点就是,君子能够修行仁道,并且使其理论系统周密,纲目严整,一以贯之。但是,即使已经成为真正的君子,他也不一定能够让统治者接纳自己。”

  “现在,你不能修行你的道义而使之完备,却想着降低标准和身份让统治者接受。赐啊,看来你的志向并不怎么远大啊!”

  子贡面带惭愧退了出来。

  (三)

  子贡出来之后,颜回慢慢踱入夫子的落脚处。夫子依然将他说给子路和子贡的话讲给颜回听:

  “回啊,《诗》中不是说了吗:‘我们又不是野兽,为什么要我们整天沿着旷野奔跑呢’?如果引用这句诗来描绘我们现在的处境,大致差不了多少吧?难道是老师我奉行的道义错了吗?我如何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颜回最知道老师的心思。他明白,老师对于自己所信奉和尊崇的道义绝不会有半点的怀疑。今天有此一问,并不是自我否定,不过是在给同学们上一堂道德教育课罢了。于是,颜回缓缓说到:

  “老师啊,您老人家所奉行的道义太大了,正因为其高大,所以这天下,现在还没有哪里可以容得下这道义。”

  孔子含笑点了点头,边听颜回回答边想:这孩子确实可以广大我的道义。子贡以为我的道义太大,所以天下没有地方可以接纳我这个人。其实,即使我降低个人的标准和身份,我个人被统治者所接纳,如果没有合宜的现实环境,我所奉行的道义还是无法施行。果真这样,对我而言,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子贡哪里知道,不是没有地方容不下我这个人,而是没有地方可以容得下我所尊崇的道义。

  颜回看着老师,继续说到:

  “即使这天下没有地方容得下老师您所奉行的道义,老师您依然在不遗余力地推行这道义。这就是老师您值得学生辈敬仰和学习的地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其实,这道义暂时不被接纳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被那些世俗小人所容,也从侧面证明了老师的君子之风。老师啊,我觉得,如果这道义没有修行好,这是我们自己的不是。但是,既然这道义已经修得完备,而持国之人无法容纳,不能用之以治国,不能使之以安民,那就是他们的不是。”

  “不被这些世俗小人所容,有什么关系?正因为不被所容,才正好表现出什么是君子。”

  孔子欣欣然有喜色,笑着对颜回说到:

  “真有你的,小颜啊,可惜你家境贫寒,要是你家财万贯,老师我就去给你当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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