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小眉回到了故乡,阔别十五年的故乡。

  家福走后,小眉就辞退了保姆,将孩子送到了寄宿学校。孩子已经十三岁了,基本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小眉终于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一下积存许久的心事。

  黄河岸边的贫僻小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记忆中坑坑洼洼的黄土小路,已经变成了平直的柏油路,原先低矮的茅屋坯房,如今都变成了漂亮的砖房,有的还起了二层小楼,几乎可与城里的别墅相媲美。

  小眉家的老屋也已变成了气派的小楼。阔大的门楼,雄伟的大门,小眉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虽然一直不曾回家,小眉却每年都有钱寄给父母,起初是两三千,后来是两三万。汇款时,她分明留了详细的地址,父母和哥哥却从来不曾同她联系过。她知道父母仍是不肯原谅她。她的行为,在当年实属村人眼中的“大逆不道”,光那些不屑的目光和鄙夷的口水,就足以将人淹死了。她理解父母,不怪他们的绝情。幸而他们接受了她的钱,这令她对那热辣辣的血脉亲情一直抱有足够的信心和希望。

  “看上去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坏。”站在自家门前,小眉欣慰地想。

  小眉的双足刚怯怯然地踏过门槛,一条凶猛的大黄狗就扑过来狂吠不止。幸而有铁链牵缚着,否则小眉非遭殃不可。

  “老实点,阿黄!”正房里,一个女人大声呵斥着走出来。看见小眉,怔了怔,随即便堆起了满脸的怒恨,是嫂子。她亦是云生的妹妹,当年换亲给了哥哥。

  和云生离婚后,小眉仓皇出走,许多年来唯一担心的,就是嫂子也会同哥哥离婚。现在看来,竟是没有。小眉心头一喜,忙迎上去亲亲地叫了一声:“嫂子!”

  嫂子却不领情,横眉立目地斥道:“哪个是你嫂子?十几年了,我怎么没见过你这个小姑子登门一次?”

  嫂子这粗喉亮嗓地一嚷,哥哥出来了,爹和娘也从西厢房里走了出来。

  “小眉!”娘不由颤颤地唤了一声。正想走过来,却被爹一嗓子吼住了。哥哥走过来,狠狠地推了小眉一把:“你还有脸回来?当年你倒是走得轻松,这个家差点被你拆散,知道不?这些年我积的恨还没发出来呢,快滚出去,要不我不客气了。”

  “爹!娘!”望着头发斑白、身体衰颓的父母,小眉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爹,娘,女儿不孝,这么多年抛家离土,让二老忧心了。求爹娘留我住下来,最后为你们尽尽孝,好不好?”

  “哈,听听,你的好女儿多会说话,‘最后为你尽尽孝’,这不是咒你老俩早死吗?现在想回来,早干嘛去了?肯定是又叫人蹬了,无家可归了,又来想三想四了?告诉你,没门!这个家,我说了算!”嫂子凶暴泼辣,宛如恶煞。哥哥满面寒冰。父亲面沉似水,母亲也只是回过身,不停地拭泪。望着这些血脉贯通、至亲至爱的亲人,横在自己面前,宛如铜墙铁壁,阻绝了自己重沐亲情的所有路径。小眉如冰水浇头,身心俱冷、万念俱灰,她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叠钱放在地上,三叩首拜别双亲,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她一直用手紧紧地掩住嘴,拼命抑住胸腔里几欲喷薄而出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

  天近黄昏,早已没有了通向F市的班车。小眉呆呆地坐在路牙石上,茫然无措。

  “小眉!”

  在这个亲人都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地方,还有谁会这样亲切地唤着自己的名字?小眉尚未回过神来,一辆脚蹬三轮车“嘎吱”一声,停在了她的面前。骑车的女人扯去罩在头上的黄色三角巾,小眉这才看出,原来是俊丫儿。俊丫儿跳下车来,很亲热地拉住小眉的手:“真的是你呀,小眉。你这是要回去吗?”小眉点点头苦笑着说:“是啊,可我没赶上车。”

  “你没开车来?”

  “没有,路太远,不愿开。”

  “如果你不嫌弃,去我家将就一晚,明天早晨再走,可好?”

  俊丫儿嫁到了小眉的邻村,距她家不过四五里地,她家的情形,俊丫儿一清二楚。一看小眉满面悲戚的样子,早已心知肚明,所以才发出这样的邀请。小眉无地可去,点点头,坐上了俊丫儿的三轮车。  

  俊丫儿的家看上去还是十分贫窘。三个女儿,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不过五岁,而俊丫儿的肚子里,又孕育着第四胎了。她的老公看上去倔头倔脑,很难说话的样子。小眉在村里的小商店搜罗了半天,没什么可买的,只好各式各样的儿童食品都选了些。都是些廉价的仿名牌,或根本无牌,好大的一包才不过几十元。在城里,这样的东西鲜有人问津,可俊丫儿的三个孩子却抱着袋子又叫又跳,简直乐疯了。俊丫儿只怪小眉太破费,俊丫儿老公黑冷的脸色却终于和缓了许多。

  第二天,小眉临走的时候强塞给俊丫儿两千元钱。俊丫儿死活不要,小眉说:“别跟我客气了,钱对我没什么意义。你以后也别老当生育机器了,向人家香婷、婉怡学学,也活出个样儿来。唉!只别像我,活着只是苦。”俊丫儿还想说什么,车来了。小眉将钱丢给俊丫儿,跳上车走了。

  俊丫儿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客车,总觉得小眉的情绪不太对劲……


  十九

  回到家时,已近黄昏。小眉先到浴室,将自己从头到脚冲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最喜欢的衣服,将脏衣服丢到洗衣机里洗净,一件件拿到阳台上晾好。然后,便坐在梳妆台前,精心地描画自己精致的五官。画完后,她起身倒了一杯红酒,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将里面的药丸全部倾在了掌心里,抿一口红酒,服几粒药丸,不一会儿,就将几十粒药丸全部吃完了。她丢掉瓶子,洗净杯子,茫然环顾着自己这为许多人艳羡不已的华美却冰冷的家。最后,她走到卧室,拿起床头的电话拨通了家福的手机。她的声音温柔平静,听不出丝毫的异样:“家福,明天你能回来一下吗?”

  “又干什么呀,我不是刚回去过吗?”家福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不耐烦。小眉依然不温不火:“如果很忙,不回来也不要紧。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回来一下比较好。随你吧。”没等家福回答,她就挂断了电话,因为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她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床上躺好,很快就进入了朦胧状态。

  她好像看见家福回来了,是从前的家福。他的心里只有小眉一个人。他将小眉拥在怀里,轻轻吻去她思念的泪珠。她觉得好幸福,家福是她一个人的,谁也抢不去……她好像又看见了自己的父母,他们都在冲她笑,那笑很温暖,很慈祥。还有哥哥,他曾经多么疼爱小眉啊!他比小眉大了六七岁呢。小时候,他经常背着小眉在田野上跑来跑去,玩得多开心啊……小眉最后的意识中,全是这样幸福温馨的幻象,所以,她陷入沉酣的长眠时,唇角绽放的那朵微笑,是那样的安详、舒朗,好像她的心中从来就不曾有过忧凄和阴霾……


  二十

  香婷把小眉自杀的消息告诉婉怡时,已经是第三天了。她俩匆匆忙忙地赶到殡仪馆时,小眉早已被火化了,只有一点点骨殖,盛放在冰冷的骨灰盒里,暂时存放在陈列室。那个骨灰盒精美异常,听说家福选的是价值最昂贵的。他也许还是有点预感的,的确是在第二天就依小眉的嘱咐赶回了F市,只是到家时已近傍晚,小眉的身体早已冷硬如冰。家福主动给了小眉的父母一大笔钱,他们闻讯后本是纠结了许多本家准备大闹的,见家福如此识相,也便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小眉的父亲和哥哥甚至恨恨地骂:“这个死妮子,一向不知天高地厚,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过,怨不得别人,只怨她福浅命薄。”只有小眉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几度昏厥。她总觉得,是自家人把女儿推到了黄泉路上。小眉回家时,如果面对的是亲人的欢颜,她也许不会如此决绝地撒手西去。十几年没回家了,一颗热辣辣的心,却被血脉贯通的亲人泼上一盆冷水,不碎掉疼死才怪呢。家福也哭得很伤心,他端出一个首饰盒,里面金的、银的、玉的,各种珠宝首饰璀璨夺目,全是家福买给小眉的。还有小眉的衣橱,满满三大橱的衣服,长的、短的、单的、棉的,不下几百件,很多根本一次都没穿过。除小眉的嫂子拖走了几大箱外,其余的都烧掉了。家福不停地说:“我一直不曾亏待她,她要什么,我给什么,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婉怡冷冷地瞅着他:“一直以来,小眉真正想要的只是你这个人,是你的心、你的情、你的牵挂呵护,你给过她吗?那些衣服和首饰,代表的不是她的奢侈,而是她无边的寂寞,你懂吗?我是小眉最好的朋友,可她什么也不曾对我说过,她至死都给你留着脸面呐。可我知道,小眉的死,一定和你有关,你难辞其咎,对吗?”

  家福终于慢慢地低下了头。

  香婷和婉怡一遍遍用手抚摸着那冰冷的骨灰盒,怎么也不肯相信活生生的小眉就这样阴阳永隔。望着小眉的照片,一对挚友哭得肝肠寸断。她歪着头笑的样子如此柔媚沉静,她们却再也见不到这如花的美颜。婉怡的心里一直默念着圣经上的一段话:“人生来,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生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树若被砍下,还能指望发芽,嫩枝生长不息。但人之死亡而消灭,他气绝,竟在何处?”婉怡不是教徒,只是喜欢这段话。她将目光投向高渺的云空,想寻到小眉的去处。那扶摇而上的缕缕青烟,应是小眉终得解脱的灵魂吧?如今,她终于自由无拘地,彻底脱离了尘世的忧烦……


  二十一

  窗外的池塘里,竟然响起了几声蛙鸣。时间很短,此后便归于沉寂,怔忡如梦,麻木的意识却终于是醒了:春天来了!

  春天真的又来了,天虽依然清寒,却毕竟有了春的气息。如那柳芽,如那浅草,如那渐次开放的各色花儿……婉怡擦净窗户,玻璃明净如无,仿佛尘封的心扉洞然敞开,阳光缕缕地投射进来,温暖舒朗。婉怡伸了个懒腰,闲闲地享受这明媚的春光。

  雪儿有电话来,恳求婉怡去她那儿一趟,问她做什么,却又不肯说。听起来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弄得婉怡一头雾水,一路上都在瞎琢磨,想得脑袋都疼昏昏的了。

  雪儿好像胖了一点,气色好得不得了,只是满脸羞羞喜喜的奇怪表情,让婉怡莫名其妙:“雪儿,到底什么事嘛,别卖关子哦,闷死我了。”雪儿说:“我有点不舒服,想让你陪我去医院一趟!”婉怡叫道:“天哪!雪儿,你也太公主做派了吧,千里迢迢唤我来陪你去医院?看你红光满面的,不像有病的样子啊,再说了,为什么不叫大壮呢?他可是巴不得呢,万里之外也会踏着风火轮赶来的。”雪儿捶了她一拳:“乱讲!人家想你了,主要是想看看你嘛!”

  去医院检查的结果,简直让婉怡大吃一惊:雪儿竟然怀孕了!已经三个月了。这家伙,真让她刮目相瞧。

  “大壮的?”婉怡问。雪儿脸飞红霞,羞羞地点头。

  “真行啊你,三个月了都不知道?”

  “人家不敢肯定嘛,以为不可能了……”

  “真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接受了大壮。”婉怡真是太震惊了,这两个家伙,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竟一点口风不漏。

  雪儿悠悠地开口了:“大壮也许不是特别出色,但他对我的好,我真的无法再漠视。自我离婚后,他一直默默地陪着我,帮我做这做那,逗我开心,却又好像并无特别的企图。他从来不曾冒犯过我,从来不曾提过任何的非分要求,他是真的只要我好,就好。我不是傻瓜,我能看得出他的渴望、他的痛,和他对内心真情努力地压抑……是我主动的,是不是爱,我说不清楚,但我的心是甘愿的,也是快乐的。我一直不敢承诺什么,是怕自己的残缺……他应该也是喜欢孩子的,我怕我不能给他那种完满无憾的幸福生活……现在好了,我的心终于可以不再游移了……它平静美好得如这阳春的水面。那件事以后,我的心还从来不曾如此静好过。婉怡,我的朋友,给我祝福,好吗?”

  婉怡走过去,轻轻地拥抱着雪儿,满怀感动地说:“雪儿,尽管很意外,但我还是很高兴。此后你的生命,一定会是幸福而丰实的。我相信大壮会像忠勇的卫士一样,为你摒除一切隐暗的伤害。”

  雪儿笑了,那笑明媚灿烂,宛如一朵怒放的太阳花。


  二十二

  俊丫儿生了,还是个女孩。孩子一生下来就被老公抱出去,说是送了人。婆婆阴黑着脸在院子里摔摔打打,指桑骂槐。老公三代单传,婆婆做梦都想要个孙子。俊丫儿舍不得孩子,却不敢违拗婆婆与老公,是因为她的肚子不争气,才让他们饱受失望的折磨啊!她因为多次生育,东躲西藏逃避计生检查,担惊受怕又失于调养,身体已每况愈下,可没有人拿她当回事。她的心里恨意满满,却又不知到底该恨谁,只能不停地流眼泪。五六岁的小女儿走过来,拿着毛巾为妈妈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还说:“妈妈不哭,小妮乖,小妮疼妈妈。”俊丫儿一把将小妮搂在怀里哽咽着说:“女儿多好啊,这么小就这么贴心,干嘛非要男孩呢。”她突然想起了小眉告诫她不要再做生育机器的话,兀自愣怔了很久,一个念头在心底萌发。她喃喃地对小妮说:“以后我不会再给你生小弟弟了,我要把你们三个好好抚养大。你们也要争气,让他们看看,女孩一点也不比男孩差,啊!”

  “嗯”。小妮似懂非懂,却使劲地点着头,她只想让妈妈开心。

  出了满月后,俊丫儿带着小妮离开了家乡。她给老公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去F市打工了。她的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她只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家,免得他们又要逼着自己生儿子。他们娘儿两个盼男孩都快盼疯了,硬抗她抗不过,只有远远地逃离。F市举目无亲,一时无处栖身,踌躇了许久,她终于拨通了婉怡的手机。其时已是黄昏,婉怡正和凯华一起准备晚餐,她问清了俊丫儿大体所处的方位,和凯华一起去将她们娘俩接了过来。

  俊丫儿和小妮的到来,最开心的要数紫叶儿。小妮长得很可爱,大眼睛,长睫毛,小鼻子、小嘴巴,简直就是一个现实版的芭比娃娃。紫叶儿一直渴望有个小妹妹,这下如愿以偿了。她把自己从前的衣服找出来,一会儿给小妮换这件,一会儿给小妮穿那件,把小妮打扮得像个小公主。看到这么多漂亮衣服,小妮也很兴奋,迈着紫叶儿刚教会的模特步走来走去展示着,把几个大人逗得乐不可支。

  婉怡是部门主管,没有太多具体的工作,相对来说比较自由,这几天,她一有空就陪俊丫儿出去找工作。婉怡已将俊丫儿从头到脚重新包装了一遍,虽然看上去仍有些拘谨,但少了许多乡土气,再加上俊丫儿本身清秀端庄,干净利落,有几个找保姆的一眼就相中了她,可一听说还要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便都惋惜地摇着头走开了。此后又遇上几家,也都由于相同的原因放弃了。十几天过去了,俊丫儿的工作一直没有着落,小妮成了最大的障碍。

  俊丫儿愁眉不展。虽然婉怡一家待她娘儿两个象自家人一样亲切,并没有露出丝毫的厌烦,但总这样白吃白住的,俊丫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唯一的回报就是拼命找些活来做。买菜、做饭、洗衣、清洁,回到家就忙个不停。婉怡大叫:“俊丫儿,你把自己当成我家保姆了吗?”俊丫儿不说话,只是赧然地笑。婉怡懂她的心思,也不再多言,由着她去做。其实她也替俊丫儿着急,总这样拖着,也确实不是个办法啊!

  晚上,婉怡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在想着俊丫儿的事情。突然,她脑际灵光一闪,一下子想起了一个人——大壮。

  得知雪儿怀孕的消息后,大壮简直乐疯了。对于他来讲,这就是双喜临门啊!他本来是想尽快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好将这自天而降的巨大幸福昭告天下,是雪儿执意不肯。雪儿十分珍视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不肯在其降生前有任何大的动作。婚礼乱纷纷、闹哄哄,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就追悔莫及了。大壮想想也是,便也不再坚持。他们两个谁也没有通知,只悄悄地去民政部门登过记,领回两本鲜红的结婚证书了事。望着自己和雪儿亲密相拥的照片,大壮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时不时用力掐一下自己肥嘟嘟的胖腮,疼得呲牙咧嘴,心里却比喝了蜜还甜。雪儿看着他那神魂颠倒的傻样儿,眼里漾着笑,心却软软地疼,想着以后一定要好好待他,才不负他许久以来的煎熬与付出。

  为了好好照顾雪儿,大壮已经辞去了从前的工作,彻底结束了漂泊的生活,从此守着雪儿,定居在A城了。来到A城后,他不想再用一份固定工作拴住自己,他想拥有一份自己的事业。除了每天按时接送雪儿上下班,其余时间他便开着车,大街小巷转悠着寻找商机。最后,他看中了一家店面,位于闹市,宽敞豁亮,规模不小,距家也不远,和雪儿商量后,大壮立刻就盘下来,开了“海鲜酒家”。别看大壮表面憨实,却极有商业头脑,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据说已将海鲜馆打理得红红火火,每天食客盈门,忙得不得了。婉怡想,如果让俊丫儿去A城投奔大壮,小妮的问题应该就不成问题了吧?看看表十点刚过,婉怡忍不住立刻拨通了大壮的手机。

  大壮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婉怡,干嘛这么晚打电话?雪儿觉轻,吵醒她我可不依。”

  婉怡笑他:“不至于吧,大壮,你也太模范了。”

  “模范是应该的,现在,雪儿就是我的天。惊天动地的事,以后你尽量少干。”

  婉怡又气又笑,也不再逗他,径直将雪儿的情况一一说与他知。大壮倒很干脆:“没事,让她来吧,我这儿正缺人手呢,婉怡推荐的人,我信得过。至于孩子嘛,已经五六岁了,应该自己能玩,带着也不要紧。”婉怡应着:“好,大壮,谢谢你的爽快。不过我还得征求一下俊丫儿的意见,她要是愿意,我可直接给你送过去了哦!”

  第二天,婉怡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俊丫儿,问俊丫儿愿不愿意去A城。听说有人愿意接受自己和小妮,俊丫儿已是喜出望外,况且A城离家还更近些,即刻便乐滋滋地打点行装,准备离开。

  听说小妮要走,紫叶儿很不开心,早晨去上学时,眼睛里还汪着泪水,走出去又跑回来,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个芭比娃娃送给小妮,说想姐姐时,就抱抱娃娃,惹得小妮也咧着嘴哭开了。婉怡也把自己几件七八成新的衣服和紫叶儿从前的衣服收拾了一大包,交给俊丫儿带着换洗换洗。俊丫儿眼圈红红的,满心的感激,却咬着唇说不出一句感谢之辞。大恩不言谢,俊丫儿觉得,一个“谢”字轻飘飘地,实在承载不起婉怡如此,厚重的情分。所以她只是默默地凝望着婉怡,眼里闪着泪花,却又在笑着。她知道,不用说话,婉怡也会明白她的心。

  婉怡请了假,亲自把俊丫儿娘俩送到了大壮的酒店。大壮对俊丫儿很是满意,当即给俊丫儿安排了住处。婉怡看俊丫儿安顿好,叮嘱了她几句,便离开酒店,由大壮载着去看雪儿。

  雪儿怀孕七个多月了,肚子象小山一样,在肥大的孕妇裙下夸张地隆起。大壮已经不准雪儿去上班了,要她专心在家休养,等待孩子出生。婉怡摸着雪儿的肚子说:“怎么这么大呀,不会是双胞胎吧?”

  “怎么不是,还是龙凤胎呢!”大壮抢着说。他正腻在雪儿身边,一会儿拢拢头发,一会儿摸摸小手。雪儿娇嗔地打了他一下:“你就会乱讲,医生只说是双胞胎,几时告诉你是龙凤胎了?”婉怡叫道:“还真是双胞胎呀?大壮这小子还真有福。”大壮洋洋得意:“那是,我大壮啊,是有福之人不用慌。”雪儿笑眯眯地瞅着他,满脸的幸福满足。

  看着他俩情深意浓的样子,婉怡倍感欣慰,雪儿终于拥有了一份美满宁怡的生活,婉怡真是打心眼里为她高兴。


  二十三

  雪儿每天的生活极有规律,上午躺在沙发上看看书,听听胎教音乐。中午休息两小时。下午三点以后,一般由大壮刚雇来的小保姆陪着,到楼下的花园里散步。偶尔,也会去附近的商场买点日用品。

  只是,雪儿没有想到,会在商场里碰到如杨。

  同雪儿离婚后,如杨便辞职了,专心经营早就开始运作的公司,据说生意很不错。如杨和雪儿的婚变曾经是单位的爆炸性新闻,在每个人的心里掀起过轩然大波。知道所谓的真相后,大家都骂如杨不是东西,守着如此美丽贤惠的妻子竟然会搞外遇,还搞出了孩子。那些大姐阿姨们把雪儿当做理所当然的受害者,有如杨的负面动态总是第一个跑来告诉雪儿,说是让她解解恨。据她们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当年那个怀孕的女子根本就是个欢场女子,同时不知和多少男人来往,孩子到底是谁的,自己也搞不清,但肯定不是如杨的,不过看如杨好欺哄,才拿他来“顶缸”。事情败露后,如杨简直气疯了,那般温文的一个人,竟然冲到那个女子家将其爆揍一顿,骂她毁了自己全部的幸福。后来,不知怎么结识了现在的妻子,处了不长时间就匆匆忙忙地结婚了,婚后状况如何,却不得而知了。

  雪儿看到如杨时,如杨正呆呆地盯着雪儿的肚子,错愕、惊痛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雪儿转身想走开,如杨却赶过来一把扯住了她:“雪儿别走,跟我说几句话。”雪儿只好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雪儿,你结婚了?他是谁?”

  “我的同学,牛大壮。”

  “什么,你嫁给了牛大壮,他……”

  “大壮对我很好,至少他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雪儿知道如杨一向看不上大壮,所以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头,抢先说出了这句话。

  如杨默然。

  半晌,雪儿轻轻地问:“你该早做爸爸了吧?”如杨脸色一变,支支吾吾地说:“哦,不,还早着呢。我,暂时还不想。”

  雪儿困惑地盯着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大壮却满头大汗地找了过来:“雪儿,看你不在家,小区转了一圈也没见你,想你就在这儿呢。”雪儿嗔他:“不会在家等等吗?看跑得这一头汗。”大壮憨笑:“回家看不到你,心神不宁的。这样可以早点看到你嘛。”又对如杨笑笑,心无城府地招呼:“如杨也在呀,家里坐坐?”雪儿扯他一下,回头对如杨说:“如杨,我们要回家了,再见!”

  壮如山的大壮拥着娇小的雪儿慢慢地走出门去。如杨望着他们的背影,呆呆地,站成了一具无魂无魄的泥塑。


  二十四

  雪儿生了,竟然真的是一对龙凤胎,大壮高兴得简直不知该怎么爱才好。

  婉怡带了紫叶儿去看雪儿。

  紫叶儿第一次看见那么小的娃娃,还是两个,惊奇又新鲜。一会儿摸摸这个的小手,一会儿亲亲那个的小脸,喜欢得不得了。她悄悄对婉怡说:“妈妈,你求雪儿阿姨送给咱一个吧。”偏被大壮听到,立时嚷了起来:“了不得了,紫叶儿,你这是想把大壮叔叔的心肝挖了去啊!”大家不由都大笑起来。

  俊丫儿也在雪儿家。

  雪儿和俊丫儿很是投缘,一直叫俊丫儿“大姐”,后来才知道,两个人竟是同龄。叫惯了也不再改,还是大姐大姐地叫。俊丫儿心性宽柔爱慈,也确实像个大姐。雪儿没有母亲,对俊丫儿很是依赖,快生产时就让俊丫儿和小妮一起搬了过来,给自己伺候月子、照顾孩子。俊丫儿一直很感激大壮和雪儿。她来A城不久,雪儿看小妮整天在店里转来转去,连个玩伴也没有,很孤寞的样子,就托关系将她送到了附近的幼儿园寄读。幼儿园的校长是雪儿的朋友,所以很多费用都减免了。俊丫儿和小妮在酒店吃住免费,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下零用,还能余下千余元寄回家里,偿还旧债。俊丫儿的老公来过A城几次,见识了城里人的现代生活,开阔了眼界。再加上大壮和雪儿的开导劝诫,开阔了心胸。他终于打消了生儿子的念头,答应俊丫儿继续留在A城,自己回家侍弄庄稼,照顾老人和孩子,再想点别的生财之路,争取早日脱贫致富,也像人家一样,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俊丫儿心宽体胖,气色好了许多,看上去比刚来时年轻了五六岁的样子。俊丫儿有育儿经验,又勤谨心细,不仅把雪儿和孩子伺候得舒舒服服,更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雪儿也不会亏待她,说一定会按最优秀月嫂的标准付工资给她。俊丫儿直说她外道,不把她当姐妹。看俊丫儿和雪儿相处得这样融泄亲密,婉怡都有些嫉妒了。她嚷道:“你们两个原是通过我认识的,现在倒比我还亲,我可要吃醋了。”俊丫儿和雪儿异口同声的说:“谁让你离得那么远?想亲,也搬来A城一起住啊!”婉怡说:“我才不来呢,好在在F市我也不孤单,还有香婷的嘛!”俊丫儿又问起香婷的近况,也谈到了小眉。小眉死后,家福带着孩子离开了F市,听说迁居到了南方的S市,并且很快就结婚了。虽然她们都猜到家福肯定有外遇,但小眉尸骨未寒就如此匆忙地结婚,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小眉为这样一个薄情的人自杀,真的很傻!想起小眉生前种种,不免又是一番唏嘘感慨。

  雪儿和大壮的婚礼,在小雪和小壮(大壮给孩子起的乳名)百日时隆重举行。雪儿不喜张扬,而且孩子都有了,还要这俗琐的形式做什么?可大壮不肯。大壮说:“这是我人生头等快意之事,又有了一双宝贝,岂有不大张旗鼓诏告天下之理?”所以,提前一个月就兴兴头头地着手准备,雪儿也只有任他去闹。

  大壮交游甚广,婚礼当天贺客如云。雪儿身穿雪白的婚纱,淡淡妆,天然样,却娇美纯雅,仙灵飘逸,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根本就看不出已是三十几岁的孩子妈。大壮的朋友们故意齐声高喊:“一朵鲜花,一朵鲜花……”大壮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乐孜孜地说:“我明白你们什么意思,不就想说我是牛粪吗?牛粪怎么了?她心甘情愿插在我这牛粪上,我也心甘情愿给她做一辈子牛粪,这样才能保证鲜花有汲取不尽的营养,永远娇艳水灵啊!”全场爆出惊云破雾的欢笑,就连雪儿也忍俊不禁,掩口展颜。

  婉怡和俊丫儿一个抱着小壮,一个抱着小雪。两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宝宝,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无比热闹喜庆的气氛,不哭不闹,一直咧着小嘴甜甜地笑。大壮的母亲身体不好,但为了儿子的婚礼,也千里迢迢赶到了A城。她一会儿看看美丽端庄的儿媳,一会儿抱抱两个可爱的小孙孙,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她不停地说:“我盼着大壮成亲,都快盼成疯魔了。大壮一直说不急不急,怪不得不急,原来有这么好的儿媳给俺留着,还添了这么好的一对小孙孙。要儿有儿,要女有女,俺大壮这傻小子,还真是有傻福来。”俊丫儿说:“大娘,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慌,无福之人瞎忙张。”

  “是哦是哦。”大壮母亲笑得灿烂,却又不时拿手帕拭着眼角:“大壮能有今天,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哦。”她心满意足,欣慰欢喜。

  大壮请来的司仪口才极好,幽默又精怪,把婚礼搞得像爆笑的喜剧,喜笑不断,高潮迭起。大家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一直默默地站在角落里,竟是满脸的凄郁。他就是雪儿的前夫,柳如杨。如杨的视线一直追捉着雪儿,雪儿脸上那幸福满足、灿如阳光的明媚欢颜,他竟是第一次看到。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雪儿的笑浅浅的,像一张面具,隐抑住内心真实的痛楚。他已经知道,那其实是他无意间造成的。错失如此美好的雪儿,已令他痛悔万般,更何况他自己的现状,又是如此的难如人意。

  结婚近三年了,如杨一直没有盼到自己想要的孩子,去医院检查的结果,竟然是他的问题。虽然妻子没有说什么,男人无上的尊严却从此碎落在地。他苦闷、压抑,想到当初的雪儿,常常痛泪暗洒。仿佛是遭了天谴,他加给雪儿的羞辱,如今竟又在他身上报复性地演示……

  婚礼气氛的热烈,反衬着如杨心下的悲戚,每一声笑都像刀子,狠狠戳向他凄惶的心灵。他逃一样匆匆地离开了酒店,走到了空寂的大街上。

  天上飘着雨,淅淅沥沥。

  早晨出门的时候,雨已经在下。已是深冬,天气却温润如阳春,而且还飘曳着如此诗意的烟雨。俊丫儿说:“老天爷,怎么给了这么个鬼天气!”雪儿却笑了:“没关系,我喜欢这样的雨,没准儿这是老天爷给我的厚礼呢。”

  雪儿不在乎天气,因为雪儿的心中阴霾尽散,永远灿烂澄澈如湛蓝的晴空。

  如杨在雨中踽踽而行,冰冷的雨丝凉彻他的身心。他恍然记得也是这样一个雨天,雪儿骑了单车疯狂地疾驶。如果那一刻,他肯依了自己的本心停下来,也许他和雪儿,不会真的走上殊途……

  雨,越来越急,如杨的男儿泪,也狂肆地涌流着,在城市寂寞的街头,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冬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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