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家图书馆


  2011年6月19日上午,在国家图书馆,我席地而坐,读了两个小时书,时光明亮而自由。这种事情,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国家图书馆,始终是我精神高地上的一个谜。我用巨大的私心爱着这个谜。十几年来,学习,出差,旅程歇脚,参加文学活动,甚至求医,一回又一回,我从从容容地行走于北京。像是故意的,国家图书馆这个谜,我始终不曾去解开。心中有谜就好,有谜的生活才有芬芳意趣。
  而终于要去揭开谜底了。一切的隐忍都是有限度的。
  公交车上,我激荡在一个梦境里:在国家图书馆,我看到了年华不再的自己,一次次地立于书架前,沧桑的十指,缓慢地抚书而过……我沉迷于梦意中,不为人察知地,为这种大胆出位高贵逼人的老年生活而怦然心动。
  果若如此,那就是一个老妇人的天堂啊。博尔赫斯说过,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瓦伦蒂娜·巴尔比安尼,米兰贵妇,墓盖上用大理石作了浮雕,浮雕中的她和生前一样美丽。她坐在墓盖上,读着一本书,作伴的,是一只殷勤的哈巴狗。不知道那是一本什么书,竟可以让一个妇人,从生看到死,从此不怕日晒雨淋,山河变迁。我若有一天谢世而去,把家中所有的书捐给图书馆吧,我要让我的书本们,带着我的气息,带着我的心绪,带着我生命中的喜乐哀愁,融入更多爱书者的心灵中。我要借助于这些书本,活得更久远更幽微。
  运通105,车资一块。交大南门,北下关,西直门,西直门外大街,动物园,白石桥,海淀区中关村南大街33号。到了,这里就是国家图书馆。
  放轻脚步,放轻呼吸。心走得比云更快。游走于一架又一架书籍中间,我像一个亢奋的探宝者,我历经劫难,来到了藏宝的深海。我眼花缭乱,神色中居然生出久违的羞涩和腼腆,哪一颗珠宝都无从下手。
  有一种令人心神安谧的香氛氤氲而来……
  是书香,一缕一缕的书香四围而来。不可思议,我真的闻到了书的体息。莫非这里也有防蠹虫的“芸香草”?在这个时代,哪里还有“芸香草”呢?我微闭双目,专注于深呼吸,这样的书香,要细细慢慢地吸闻。生怕一睁眼,它就会绝我远去。
  作家公刘在论及书香时,说书香的内蕴在于一些无从估量无从把握的东西——中华民族历代精英永不泯灭的血、汗、泪,还有超前的智慧,终极的关怀,东方式的至忧至戚和大彻大悟……“它标志着一种无以伦比的对精神高贵的追求。”
  不是芸香草,是一种呼应,是血脉深处一些基因被激活了。
  一层一层楼地走,脚步软得像一只猫。四面有廊,廊合处就是阅读中心。顶处是玻璃,我抬起头,看到有闲云走过。阳光透洒进来,有些微热,读人却浑然不觉。一张桌子上,摊着一堆GRE教材,主人却不知跑往了哪里。另一张桌子上,一个小伙子,在读着一本《熵:一种新的世界观》。
  熵?记起来了。熵,物理学上指热能除以温度所得的商。反熵,负熵,热力学第二定律。《热力学》很难,全班一大半人补考,我是其中之一。
  社会意义上的“熵”,指的则是世界和社会在进化过程中的混乱程度。恐怖主义肆虐,疾病疫病流行,社会革命,经济危机爆发,人性物化,等等,都是社会“熵”增加的表征。宇宙本身,会在物质的增殖中走向“热寂”。热寂,就是逐步走向恶化的死亡状态。
  这些知识,来自于二十年前。那时读来惊悚,眼前的劈面照见,还是惊悚。比之20年前,人性物化的程度已然不忍卒睹。我自己,一个春天竟然买下了四双凉鞋,七八件花花衬衣。“熵”的理论和意义,被我忘得一干二净。我的坠落,没有比别人更慢。朴素,于现代的人,是一个高贵而奢侈的字眼。
  突然间,我看见那个乡村学堂的五岁丫头,她也跟了过来,姑姑用过的旧红书包已洗得发白。她淡黄的眼神写满好奇,写满面对一个新世界时的惊喜,她要借助于云梯,去人类心灵的最高处看风景。她的风景里,不会有熵,不会有热寂。有的是明月清风,山清水秀,鸟鸣翠柳。还有最初的,简单朴素。
  我无力抗拒她的牵手。
  倚着书架,我们席地坐了下来。裙子是军绿色的,地毯是灰黑色的。书打了开来,《亲爱的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张枣:《镜中》)
  诗人已远行,他不朽的诗行,我抄录在了日记中。刹那间,梅花如雨。
  我盘腿席地读书的样子,留下了一张照片。生活从此少了一个谜。总是这样,总是在一步一步中,去解开存在之谜。而存在的真相如此残酷——当我们探究到最后一步,我们就死去。
  从来没有人可以抵达最终的存在。但人们却前赴后继,从来不曾停下抵达的步子。书籍,承载着人类不倦的探索。
  最后,我忐忑不安地,借助查书系统,查到了《水月亮》。没人看见我脸红了。没人知道,七年来,我没有勇气再去打开这本处女作。没人听见我在小心告诉自己,要写好一点,再好一点,要有更好的书,放进这座圣殿。这里是中国国家图书馆,这里是精神私奔者的最高乐园。
  除了在此,你还有更好的地方制作灵性中最芳香持久的谜面吗?


  【二】北京大学


  在读书唯上品的中国,它更像是一个图腾。
  北大学子卖肉当屠夫是新闻,北大学子放弃留学出家礼佛是新闻,北大教授夫妇辞职躲进深山自耕自足也是新闻。北大的一举一动,聚焦着国人的目光。
  我是一个卑微的私奔者。我的行为,只是自己人生中的发黄旧闻。
  多年前的7月,一个炎热的下午,我私奔到了北京大学。
  在家乡,很多师生说,我该是全县考上北大的第一人。要命的是,我对此说深信不疑。从认字开始,我就像一只不知饱足的蜜蜂,万分贪婪地,把针刺深深扎往一切有字的读物和字片,恨的是彼时可读的东西太少。一本新华字典,就足以让我像蝴蝶恋花,心神飞舞。我对北大的痴迷和向往,源自于对汉语的真爱。但是,命运弄人。
  多少年来,对于北大,我是一个痴情缠绵的暗恋者,内伤重重无药可医。北京大学,对我的情意全然不知。我揣着薄怨和隐痛的这场私奔,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决绝的宣告和诀别。无语相诉无言能诉的爱恋,诀别的方式依然是,沉默无语,不着一言。
  我像个哑巴徜徉于燕园。缄默是一种力量,推动着爱意和恨意在心底哗哗奔流。面对一个伟大的爱人,我娇怯虚弱的身心,抵挡不住积攒多年的磅礴爱意,瞬间粉碎崩溃。打扮很精心:棉麻衣裙,素花立领盘扣短袖,白色裙子很长,及脚踝处各有盘扣。凉鞋舒适轻巧,平跟麻编雅韵十足。然而,我把自己弄丢了。我的肉身在空空洞洞的衣裙里晃荡,我却不知跑去了哪里。
  我先去了一栋旧的学生宿舍。光线薄暗,楼梯很宽。台阶上青色的水泥在弱光下沁出微亮。多么好看的水泥色,一看就是非商业时代的出产。一个模样平常的女孩出来了,手提一个旧的开水瓶。一个照面,我且惊且羞。惊的是我看见她就是前生的自己。羞的是以银行小职员的身份,怎么可以冒然闯入一个深幽厚重的时空?那一刹,我心底生出无尽的卑微和哀痛。未及女孩打问,我已先把自己匍匐到了尘埃,一低再低……
  不是所有的爱,都有通行证。一个私奔者,纵有再多理由,也是底气不足没有自信的。这种感受一经生出,从此缠绕于生命中挥之不去。这个细节,我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过。但那是浩荡的卑微感和羞怯感,我对世人不着一语,深深隐匿了多年。
  是的,一个人总要走上足够长的路,经历足够多的事,才有勇气和力气不耻陈情示痛。其实,北大作为中华文化的一个制高地,一个暗恋者的匍匐和卑微,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是应该直陈示人无需遮掩的。
  继续走,看那些浓绿的爬山虎,一面一面地,爬满了垛垛红墙。朗润园中,看季老的荷花,一朵又一朵地,寂寞开放。骄阳热烈。卑微在继续,匍匐也在继续。在燕园宽大深厚的怀抱里,我无声无息的私奔,也在继续。
  未名湖。我走累了,依了湖畔坐下来。岸柳上知了声声,斜阳照在博雅塔上。一家人走了过来,三个人都长得喜气圆胖。我帮他们拍合影。儿子很小,才八九岁。爸爸说,儿子呃,记住这里,长大了你要考北京大学。妈妈问,要不要我帮你也来一张?我摇头谢过,不拍。我更愿意把心留在这里。人走了,我盯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大脑一片空白。两个小时后,我离开。起身时有了弘一法师圆寂时的心境——悲欣交集!
  我最后在北大校园书店买了两本书,《外国文学史》上下册,大学中文系专用教材。我揣着书本一步三回头。一场痴恋于无声处寂然了断。
  我再次回到未名湖畔是在10年后。
  2010年秋天,我和一个姑娘坐在湖边,开心地评论着迎面走过来的对对小情侣。这一对很和谐,简直就是金童玉女;呀,那个女孩眼光差了点;看这个男孩,不要太帅哦……慢慢地,我安静下来,眼带泪光,讲起了10年前的未名湖,讲起了彼时的伤感和缠绵,还讲了,无休无止的疼痛。
  顶破时光的尘封,往事发芽了。我的声音在颤抖。我的心在颤抖。一切埋藏了的,正在点点复活。最痴最深的爱,必然伴生着最深最疼的痛。
  姑娘执了我的手,放在她心口上,微笑像湖水轻轻荡漾:妈妈,我懂你。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放弃了复旦呀。
  姑娘的话很软。比阳光和清风更软。


  【三】鲁迅文学院


  这是一个事实:北京的士司机,很少有人知道鲁迅文学院在哪里。人还在江西,朋友范晓波就有交待,打车的话,你要说农民日报社,那里有个十字街口,到了右拐三五分钟就看到了。你别说鲁迅文学院,那样没人知道的。
  朝阳区八里庄南里27号。我却背得出这个地址。这里是城乡结合部。交通不便,路窄灰大,地铁线正在准备接通。人流也杂,三六九等都有,混生计的更多。街道上流着污水,店铺简陋低矮。其间居然有个早市,新鲜的水果蔬菜鱼肉蛋,又多又好又便宜。光是看上一眼,就有起兴当厨娘的劲头。这在北京城是不可想象的好事。一个卖黄瓜的小年青,扯着唱腔在夸自己的黄瓜新鲜得不得了。一块钱一斤。仔细一看,他的货色还真不与别家同,鲜嫩得好像把田野中的夜露也带了来。忍不住就买上了三五根。早市上还有地摊,质次价廉,拖鞋凉鞋短裤袜子老汉衫手电筒皮带,等等,居然还卖手机监听卡。是暮春五月,将要退场的槐絮在空中飘浮,四周树上有斑鸠咕咕作叫。到了晚上,一排烧烤铺狼烟四起,桌椅零乱地摆在了路边,食客的形象并不入流,几杯啤酒下肚,脸泛油光,光了膀子的比比皆是。入得此地,疑是时空置换,以为是在江西家乡的某个偏远乡镇。
  可是,家乡哪有鲁迅文学院呢?
  一个美女八零后告诉我,她所在的县城,连找个人说说文学都不可能。酷爱文学的她,每天只好寂寞地行走于那块生她养她的土地。我的境遇比她好不了多少。在写作的最初几年,我竟然会因为别人谈起自己发表的某个稿子而忐忑不安——不是怕品头论足,而是羞于被人知道自己在干着一件常人不干的事,我担心这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文学,于很多人,只能是一块隐秘的私家地。有一次,在某个不对的场合,我不幸被人介绍为“作家”。结果,座中一个小官员,一个女人,很是同情地投来目光,丢出一句话:写作的女人都是苦命的人。我大度一笑,无语作答,不愿作答。我在云梯上看到的风景,绝不想跟她吐一个字。这一些,恐怕是那些功成名就的作家们所不能想象的。在我看来,文坛,始终只是极少数人的舞台。而我们这些边缘处的文学爱好者,最本色的角色,是哑然充当看客。在很多时候,我们连喝彩或喝倒彩的机会都没有。
  八里庄是贫民的,是入世的,是喧嚣四起的,八里庄的日子是匍匐生长的。但八里庄有了鲁迅文学院,它就有幸沾上了好风水,在全中国极少部分人眼里,八里庄就有了一丝仙风道骨,它注定会被一些人记忆并膜拜。它不断地被人写进文字,它成为了一些人重要的人生驿站。
  被我及同道们视为圣殿的鲁迅文学院,就像一个流落俗间的绅士,以独特的风姿立于八里庄。而我更愿意把她视作一朵高贵的白莲,以朴素洁净,以端方庄重,成为全中国文学爱好者的信仰之地。
  这是一个小院,院门很别致,铁艺白漆,从周边纷乱嘈杂的背景中凸出雅意来。庭院既长且深,因着文学打底,风骨傲然,面目沉实而宁静。甬道的尽处有两楼相对,一栋二层的小红楼,一栋五层的灰色楼。空地里全是树。雪松,槐树,瘦竹,泡桐,柳,银杏正在结果,嘟噜噜一串一串的,没有人可以够得着。早上或傍晚,我总要独伫树下,忍不住抬头望望这些青果子。有些遗憾,我没有时间等它们长熟,我是这里的过客。这里的主人不多,白描,成曾樾,施战军,杨小蕾,王冰,赵兴红,聂梦……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却面孔亲切的服务员,炊事员,保安员。我真羡慕他们。他们可以一年又一年,看到银杏果成熟的样子。他们既是文学的主人也是文学的仆人,他们的身上,无一例外地,不染尘俗,有着如树一般清新干净的气息。这些,他们自己是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自己动人的好。只有我们这些从尘世中打着滚儿来的过客,才在对比中有此一致发现。食堂有个胖师傅,据说研佛已深,往来的过客中,就有人在饭前饭后和他聊得投机。我亲耳听到有人宣称,他在胖师傅身上学到的,比在大师们的讲座上所学还多。
  还说树。就是这些树,招来了无数的鸟,这里的早晚,都是鸟类的天堂。有一个黄昏,我竟有心情坐在405宿舍,和一只长尾巴灰喜鹊对视达二十分钟。院中的生活,就有这样的奢侈。同时,这些高大蓊郁的树,也是一道精神篱笆,有效地隔开了万丈红尘。文学,就濡养在这块净土上。迎来送往的,是一批批虔诚的信徒。我注意到,一些人带着隔世般的迷离,带着梦幻般的神色,在这个小院中进进出出。据说,全地球上,这是唯一一块,以国家级形象出现的,可以给写作者提供高规格培训和礼遇的净土。仅此一说,出入者的心灵就受到了最温暖的抚摸。这里栽培出了很多共和国文学大厦的脊梁。但也需要看到,更多人的写作命运,是湮没在了海量的汉字书写中。然而,奔向此方的朝圣者,依然络绎不绝。兔年五月的一次联欢会上,文学的信徒们选出了两个主持人,最主要的理由在于,他们的名字中,一个有“冲”,一个带“闯”。人们笑称,要“冲出中国,闯向诺贝尔文学奖”。话是戏言,却也有几分符合中国文学界几代人的真实心理。
  院子里的生活就有这样的好,没有奔突,没有算计,没有蝇营狗苟。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电影、音乐、绘画、读书、日常中不大拿来说事的话题,在这里堂而皇之地成为每天的生活内容。当红的作家、批评家、理论家、艺术家、权威杂志主编,师长们在这里设坛布道,各说各话。有人凭着艺术的良心解惑,有人凭着过人的天资传经,有人把最前沿的文学理论带来,有人于文学之外教授了做人的道理。也有人,一时激动任性,在观点互动碰撞中拔剑以向,一不小心,失了师长之尊。没有关系,这里是我们鲁院嘛,这里又不是机关。成曾樾先生见惯不怪,很是淡定地打着哈哈。听者们各取所需,往往在某个不经意的地方,就灵光一乍,火花四射。天天都有精神大餐,令人拔地而起,登高望月,乐不思蜀。
  好日子真是舍不得过。离别的泪水,在这个院子里,流了一茬又一茬。我也不例外,逃也逃不过去,哭了好几场。几乎可以预见,这个地方,我是回不去了。不能预见的是,从这里出发,我可以走到多远?命运充满玄机,每一次的抵达和告别都必有因果。离开的时候,记得一颗心空空荡荡,午后三点的太阳,有一点白。


  【四】798艺术区


  有一件事情,发生在暮春的一个上午。
  我因为做报纸副刊版面,需要找一张老房子的插图。百度图片,找到了无数栋老屋。墙体生着青苔的老屋,房瓦粉脆发黑的老屋,门前开着红蔷薇的老屋,老黑狗把守着大门的老屋,被人废弃荒草满园蝴蝶纷飞的老屋……
  我花了很多时间看这些图片。慢慢细细地看。看得物我两忘,不知何处何夕。不是吗,偶尔,一个人要舍得在一些看似无谓的事情上花时间,这样会有好处的。几天以后,我痴痴婉婉,对人倾心谈起了这些老屋。我说的是,太奇妙了,这些老房子,竟然让我想到的是活着真好。
  人间真是迷人啊——!
  那是一声很轻很长的叹息。人间真是迷人啊。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白云苍狗,风流雨散,生命在老房子的门里门外生息轮回。而时光不会流逝,它一直兴致勃勃地,旁若无人地,顽皮任性地,活在老房子里头。暮春的那个上午,我和它玩起了游戏。一场捉迷藏,让我捉住了它的影子。我清楚无误地看见了它。它的深幽,它的从容,它的厚重,它的包容,它的绝情,它的破坏性,它的建设性……
  我迷醉的,其实是时间的味道和力量。借助老房子这一系列载体,我幸运地触摸到了时间的质感。工业化无处不在,生活中诗意荡然无存,我却试图穿越光阴,寻找和挽留另外一些东西。
  二十几天后,在798艺术区,我又看到了很多红砖青砖绵绵砌起的各式老房子,徜徉其中,我惊喜地发现,自己又在和时光捉迷藏了。把无涯的时光当作躲猫猫的对象,这真是一件好玩得不行的事情。隐约地,我也找到了一些想找的东西。
  这是一片电子工业老厂区,有六十岁了。厂区建筑颇有特点,大气简约,坚固实用,宽大和谐,是典型的德国包豪斯建筑风格。
  这里被废弃后,被一些思维超群的前卫艺术家们,改造成了艺术乐园。不过十年光景,迅速闻名全球,成为全世界卓然有名的最具文化标志的艺术中心之一。近一百年前,当德国包豪斯学院提出技术和艺术应该和谐统一,艺术家、企业家、技术人员应该紧密合作的设计教育理念,它们大概没有料到,在21世纪的遥远东方,就有一块地方,真正地实践了其建筑美学意识,把艺术建筑在了工业化之上,包容生长在工业化中间。
  于是,在工业废墟上,有一种诗意奇迹般地生长出来。
  那天去得早,园中游人不多,如果没有记错,有薄的雾岚在草树花木间弥散。有画者搬着小板凳,沿进口的甬道右侧,在树下支起了画架。画不画肖像,50块一张,不像不要钱。开张的生意,等下人多了,会贵起来哈。
  几乎是众口一词地拉着生意。
  是在一眼间,我就喜欢上了整个艺术区。厂房被原汁原味地作了简单设计,厂区具有工业特质的钢管纵横八方,那高大的烟囱也是在的,只是变得很安静了。美、和谐、舒服、新奇,我想不出太多的词来描述所见。应有尽有,出版、建筑设计、服装设计、室内家居设计、音乐演出、影视播放、艺术家工作室等。除了画廊,还有酒吧、餐馆、咖啡馆、服装店、书店、瑜珈中心、画展、珠宝展、时装表演……
  有一家小门店,卖衣服。店名好奇怪,二徒。只有一个顺眉顺眼的小伙子在。我收脚进去,里面却很宽大,是个制衣间。打问店名原由。小伙子乐呵呵地:我和同学开的,我们都是学服装设计的,两个服装界的徒弟而已。你看我们走的就是知性路线,像您这样的气质,太适合不过了。
  知性?我喜欢这个词。于是就挑了一件T恤,藏青色,大圆领,前胸用灰白布条缝踩了一个不可具名的图案,的确有几分舒适优雅。人民币120,吊牌上写着“二徒”。真的不贵,诱惑人的,当然是其原创性。此T恤,我爱惜得很,总是捡着心情来穿。每每穿上就有祝福:或许终有一天,时光会把“二徒”变为一个传奇。
  接下去,我变成了一个坏小孩。确切说来,是我的内心一直睡着一个坏小孩,她想卓然世外,想不群于人,想对抗陈规,想小奸小坏,甚至于,想调皮捣蛋做件惊人的坏事。但是,多少年来,她被捆得很紧,她被丢在心房的旮旯沉沉而睡。她不敢醒来,她怕自己的叛逆给自己带来厄运,她怕被世界遗弃。
  告诉我,难道还有比中规中矩更好更安全的活法么?
  在798,她醒了。唤醒她的,是厂区内那些无处不在的塑像:泥雕、石膏像、铁铸像、铜、木偶像……
  一个国人尽知的超级大人物,没了头颅,一个硕大伟岸的身躯在跟我对视,制作者是谁?他真是胆大狂妄!四个蛤蟆人,正叠罗汉,他们展颜作乐,笑容里有着愚蠢的单纯。奇怪的是见者无不呵呵齐乐,想来愚蠢有时也有偌大的市场。从高到矮四个铁人站在一排,张开双臂,迎着我们,他们表情同一,毫无表情,令人想起某个时代……美国总统奥巴马,穿着红卫兵服装,在大义凛然地怒斥房价高得过份。
  就是这些家伙,让我在厂区乐个不停。坏小孩醒来了,如果可以,我也想去用艺术发个言,搞点破坏性的建设。我已经懂了时光的本质了,那就是,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推倒重来的。哪怕仅仅是一个创意,一个机灵的思维火花。
  798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以艺术的名义,这里极尽嘲讽,力展荒诞,创意奇崛,用看似怪诞的春秋笔法,在时空隧道里穿梭,对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社会,有着深浅不一的嬉笑怒骂,让人笑过之余,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沉淀下来。这种沉淀,一时间,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难怪有人说,798较于日常所见,是一种震撼。
  说句真话,我其实写不好798。
  我写不好798,是因为798太有野性了,太有活力了,太有诗意了,太让人新奇了。太具有,游戏精神了。
  “昔日有一个比当代更加快乐的时代。它大胆宣告,我们这个物种是游戏的人。”约翰?赫伊津哈,荷兰最伟大的历史学家、文化学家,在其经典作品《游戏的人》中,旗帜鲜明地作此宣告。
  可惜的是,昔日已远,游戏精神在人类生活中日渐丧失,一个俗气的工业世界在地球上建立。理性主义和功利主义把神圣和嬉戏剥夺殆尽,“游戏的人在凄风苦雨的冬季旋律中落幕,林中仙女和牧羊人再也不会翩翩起舞”。美国文化批评家史丹纳如是说。
  静夜读书及此,嘘叹不已,“林中仙女”和“牧羊人”,竟似是远古时的字眼,被遗忘太久。田园牧歌,亦不过是天堂中的画面,在现实中如何敢打妄想?而这一切,的确是地球人曾经的生活!
  一直以来,我活得很是正经严肃,时有倦怠。以至于,当我无所事事在798闲逛时,沉睡多年的坏小孩醒了过来,眼里心里看到的,全是“游戏”二字。
  是的,798,就是一个以游戏对抗严肃,以夸张消解紧张,以嬉戏抵达神圣的游戏乐园。它的存在,当给不完美的世界和混乱的生活,带来一种暂时的,有局限的完美。
  顺便说一句,坏小孩仅仅醒来五个小时。她最出格的举动,是模仿那四个蛤蟆人,在相机镜头前露出了愚昧无知的笑容。
  游戏结束了。坏小孩再次深眠。她的再次醒来是一个神的秘密。一个人,和时光的捉迷藏却在继续。


  【五】国家大剧院


  难以相信,在庄严的天安门广场西侧,国家大剧院附近,可以看到落日之美。
  五月黄昏,晚风吹来,裙裾飞扬,微凉沁人。环绕大剧院的水池波光鳞鳞,圆形的玻璃幕顶映射着西下的日光。我像一个灰姑娘,穿着水晶鞋,去往一个平生未曾抵达的高贵堂所。我的姿态是匍匐的,那一刻,我是一棵贴地而生的小草,昂首仰望的,是头顶那朵硕大的蓝莲花。
  我承认,在国家大剧院,我生出了几分自卑。在这里,我甚至连“谦卑”两个字都不敢用。谦卑?我还没有资格。一个人,可以对事物有所“谦”,那是需要底气的,至少说明她于此方面长有所物,否则“谦”从何来?
  我在一个乡村长大。14岁以前,走出家门不会超过20里路,那也只有三两回而已。我第一次到达的远方,是省城南昌。记忆中,我接触到的舞台表演艺术,是村中晒谷坪上,一场又一场的魔术和杂技。现在想来很奇怪,那时这种外地来的表演还真是又多又迷人,他们的到来,是村庄的一场狂欢。当然,也有学校的各种文艺汇演。不知怎么回事,青年以后,我对剧演有着本能的对抗,而不像童年对待魔术那般着迷。
  这方面,我并不想指责自身挑剔的胃口。一直以来,戏曲、话剧、音乐会、歌剧、芭蕾舞剧等等,是我精神史和成长史上的盲点。这种狭隘偏执的审美心理和审美选择,我并不以为是我一个人的错。我想说的是,如果我投生于维也纳,或者悉尼,我也许会长成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是对自身的生存环境死了心。除了出入于电影和文学这种普世性的艺术,我不敢再奢谈并奢望其它。我如此明白自己命运的卑微,以至于对一切高雅的东西,都视作遥不可及。艺术如是,生活方式也如是。毕竟,人要安于自身在世界上的位置。不是么,我身边的绝大多数人,正是这样无为而活的,滋味也不见得就差了。
  但是,我真的心有不甘。
  况且,又不是没有例外。
  我从前的楼下,住着一个清瘦本份的退伍军人,老婆是电线厂工人。他就狂爱芭蕾,每回电视上的芭蕾舞表演,那是一秒钟也错过不得。对于他的好胃口,我曾经是又惊奇又叹服。一个老朋友,一贯之的严肃紧张。一次,有人不小心告诉我,他们曾经结伴驱车几百公里,去听了一场罗大佑的音乐会,门票一张3千。我听到,嘴巴久久不曾合拢——我怎么就没看出,老朋友心中也会有这般如火激情呢?
  回到天安门的黄昏。
  这一天,我像做梦一样地,得到了一张国家大剧院的入场券。剧目:意大利罗马芭蕾舞团芭蕾舞剧《朱丽叶与罗密欧》。时间:2011年5月25日19点30分。地点:歌剧院3号楼座9排40座。票价:180元。
  从南门下车,绕过大剧院的半个圆弧,北门入场。进去后第一层,是长长的宽宽的通道,灯光美丽诱人,两侧竖着各种演出照,话剧、昆剧、音乐剧、芭蕾舞剧、艺术的芳香不由分说四合而来,心醉神迷。出入者衣冠堂堂,神色端雅,有激动也有期待。一个女伴,特意穿上了锦缎的红旗袍,说不可亏了这件好衣服。女士们都是净身沐浴而来,香氛迷人。这个时辰,对于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生命中开天辟地的一场大典之仪。它不是满月酒宴,不是婚庆嫁娶,不是升学贺典,不是乔迁喜仪。不是,它跟过日子无关,跟俗世无关,它甚至,跟这个物质世界无关。它把我们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世界,这个世界明明就在你的眼前,但是,我们却以为,这是云端上的世界,我们都在云朵里飞翔起舞……
  事后,我才知道,我们中的大多数,都在这个晚上成为了云端上的一只飞鸟。我们在俊男美女的舞姿里迷失了方向。有三两个人,居然提前退场了。我们为自己的单薄阅历和审美缺失付出了代价:我们不懂芭蕾,真的不懂。如果不是对朱丽叶与罗密欧的故事有所耳闻,我们的鉴赏能力和审美水平,与一个婴儿并无二异。
  但是,这并不妨碍一只鸟儿的飞翔。在国家大剧院,我平生头一回,体验到了“登堂入室”的滋味。三楼,并不是一个值得一提的高度。但是大剧院,却的确给了我一个日常之外所能企及的高度。这个唯一的高度,吉安给不了,南昌给不了,非北京给不行。
  演出结束,掌声绵绵,鲜花芬芳,演员们一次又一次,庄重恭敬地行谢幕礼。他们优雅的举止,将我深深打动,我的心中,有莲花徐徐绽开……泪水是不知不觉涌上来的:我想说,此前我不知道,有人可以把鞠躬做得如此漂亮迷人。此前,从来没有一个场合,我会被人尊捧得如此高贵。
  如梦如幻。我真是不舍得,忘记这种皇后般的感觉。


  后记:
  我知道什么呢?
  爱一座城的理由实在太多。小时候我向往的,是他的磅礴声名,是他的遥不可及,是他的深不可测。少女时代我是他的狂热信仰者,青年时代我是他的漠然过客,现在,我是他遥远的敬慕者。
  生命和生命是没有差别的,但是,心灵和心灵会有高下,城和城,也会存在不同。城和城的差别,不是高楼,不是车流,不是空气,而是人心的来处和去处,是生存之外,另一部分流光的去向。北京,挑破熙攘的繁华,穿越喧哗的声浪,在滚滚红尘的止息处,总有一些洁净的高枝,可以让一部分渴望高贵、向往飞翔的灵魂,有所依傍和栖息。
  世界因之而风生水起,美妙袭人。
  除此,我其实对浩渺的北京一无所知。
  我所能知道的,是他赐给我的世界,比我知道的,还要辽阔高远,还要深幽神秘,还要绚美丰饶,还要神圣高贵。
  但是,到此为止吧。在一个好时辰里,借助于神的宣谕,有幸写下了这一些,我很是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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