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下这个标题,便满舌生津。

  三、四十公分长的一条,烟熏成蜡黄色,泛着黑红,一头用草绳系了,油汪汪地吊在灶头,实在貌不惊人,天下却无人不识此货。在超市的一角,很多这样的长条挂在铁丝上,布成一个方阵,标曰“湘西腊肉”,浓浓的熏肉香招徕大批顾客,买者一时云集。

  腊肉当然不独湘西才有,在湖南很多地方,皆有各式做法,烟熏的、风干的、太阳下曝晒的,都归入此列。因其独特的风味,更兼收藏方便,全国其他省市,逐渐也学做起此物事来,出省去外地,乡间也好,城里酒家也罢,不难吃到这道美食。

  最好吃的,当然依旧首推湘西腊肉,其肉色、口感之纯正,始终具独一无二之地位,是任何其他地区无法取代的。

  腊肉的做法极其简单,新鲜的猪肉——最好是五花肉——肥瘦各半,切成条状,稍事风干,挂在粗的木棍上,串起来,下头放一盆满满的米糠,米糠里埋入燃烧的火炭,烟熏起来,满屋子都是。可以用一个大的纸箱,比如买回冰箱时弃置不用的那种,把火盆和腊肉围起来,烟就熏得比较集中了。腊肉熏制的过程中,你会闻到香味一阵一阵透出,难以抵挡地谗人!这样,三、五天迫不及待去开了箱子看,白腻腻的猪肉已经熏成诱人的油黄。若是想要这腊肉更香,你可以在米糠里多搁入点碎米。

  刚工作时,住单身宿舍,同楼隔壁的老太太最爱做腊肉,加上单位逢年过节便发新鲜鱼肉,多得吃不完,我不得已跟着老太太学做腊肉腊鱼,从不理厨事的我,鬼使神差熏出了一批我出生至今吃过的最美味的腊肉,后来如法炮制,却再未曾有过那样骄人的成绩。

  当时正在恋爱,男朋友来了,一次就切了一条,大约两斤,薄薄的片好,用红辣椒青辣椒炒,爆点浏阳豆豉,其他什么调料都没放,香味辣椒味从厨房跑到了楼下,上楼的人边打喷嚏边说:“小妹子这么能干,腊肉做得比陈老太的还香。”陈老太就是我隔壁的那个老太,她十分得意,到厨房来夹了一块试吃,连声叫好,盖因我是她徒弟,我的成绩也就是她的成绩之故吧。

  两斤腊肉,一次就被男朋友一扫而光,我忍着没怎么吃,心里美滋滋的。

  有一次坐车经过湘潭,恰是过年前,见到公路边的人家在门前平地里用竹竿串了一条条的肉在风吹日晒,十分感兴趣,央司机择了路旁一家小饭店吃中餐,特地点了一道腊肉。菜烧好了,端上来,颜色是那个颜色,干湿软硬也没变,辣椒豆豉一样不少,唯一不同的,是口味,无论如何缺了那种烟熏的香,逊色不少,无法十分地开胃。

  长沙一大品牌的唐人神腊肉,各大超市有售的,看起来品相很好,口味也和我在湘潭吃的那次相差无几,入口是腊肉的口感,一样地不香,远不如湘西腊肉,却能远销全国,我很纳闷,在如此炒作流行的年代,或者是因了宣传广告的功效?真正的美味湘西腊肉,和它比起来,仅如养在深闺。可惜、可惜!

  记得大学时,同寝室有女生来自湘西麻阳,她年后从家带来一大腿腊肉,牛仔背包往寝室正中间的大桌上一丢,我们便轰涌而上,一人拿一小刀,切了来吃,唧唧喳喳闹着叫着好,兴奋莫名。大学几年,是我记忆里饥荒的几年,食堂的饭菜难见油星,吃过便饿,如此正宗湘西腊肉,便成绝顶美食。

  湘西有风俗,年前杀一猪,分成几大腿,挂于灶头,日日月月的烟熏火燎着,从年头吃到年尾,一年中间,不再另外买肉。同学带的,就是那几大腿中的一腿,想她家人实在热忱,拿举家之食粮来满足孩子的社交。同学背着这几十斤肉,从湘西山沟沟里坐N个小时的拖拉机颠簸进城,在火车站挤上数小时,费尽辛苦买到票,再乘一夜火车翻越雪峰山,来到目的地,人流中挤下车来,又挤公交到学校,几多艰辛!几多汗水!

  如此跋山涉水而来的腊肉,被全寝室加隔壁寝室闻讯而来的10多个女生,三两日便分食一光,简直毫无心肝。

  我那脸有菜色的同窗,她自己不吃,看着我们吃,笑得比谁都开心。

  这一幕,多年来我从未忘记。湘西腊肉从此在我眼里已不仅仅停留在“肉”这个字眼上,更多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记忆,湘西人的淳朴笑脸,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去了凤凰,在老县政府门前,对街有一家店铺,卖的就是湘西腊肉。门檐下,挂的全是腊猪脸,黄黄的,泛着油光,十分可爱,猪眼睛还在,半闭半睁着,一溜的脸望着街道和游客,有搞笑的气氛。我们笑哈哈入得店来,满屋子挂的腊肉真多:猪舌、猪肝、猪尾巴、猪头肉,当然更多的还是猪肉,有熏得时间不长的,有熏得久的,成色有别,从黄到黄黑,腊色深浅不一,由了顾客的喜好去挑选,谁来,都可以掂起一块肉,爱不释手,良久垂涎。只是一问价,30、40、50大元一斤,唬人一跳,要买,还真需要勇气。

  我得意地提了这样一大条腊肉,回到长沙,我妈眼睛一瞥,不屑地道:“这个腊肉怎么这么贵?还没我熏得好。”——说的自然是反话,她在嗔怪我的不知节俭。

  【三亚海鲜】

  若是不去三亚,或者去了三亚没到大海亲手抓野生鲍鱼来生吃,你便不能体会“鲜”字的真正含义。

  然而,鲍鱼能生吃吗?

  能!当然能——不仅鲍鱼能,就连内地常见的炭烧生蚝,一样也能生吞活剥了来吃。吃过以后,你会感叹,海鲜本来也许就该生吃的吧?

  瞧瞧长沙的鲍鱼和生蚝都养在哪里?

  大型海鲜城,一楼大厅,划分着好几大区,每区都有巨型水箱养着各式生猛海鲜,品种应有尽有,想吃什么完全自助,你一边观赏,一边逛,人头攒动中,后头跟着的服务小姐早殷勤地把你要的东西给记录了下来,飞快地送到厨房,等你落座不久,烹制好的一盘盘,就色彩斑斓地端到了跟前,尝尝,止不住地叫好——那还用说,一级特级厨师精心制作出来的菜肴,味道可不敢差。在华丽的灯光下,音乐徐徐萦绕,入口!入心!

  搁在从前,我会很满足,觉得那就是吃海鲜的盛筵。可是放到现在,我已经对此海鲜品尝方式淡了许多感觉,记忆里滋滋回味的,还是在三亚生吃海鲜的日子,打心眼里觉得,那才是海鲜品尝的极致。

  这段体验,说起来挺上不来厅堂的,该算野趣。

  风和日丽的日子,跟随户外运动团去三亚的锦母角或皇后湾,或者别的什么海域,目的地一到,你会发现脚下的岩石堆上丛生着密密麻麻的花贝壳,很小的,奇形怪状地,重重叠叠布满了一块块礁石,浪花一浪浪打过来,激起很多雪花,礁石默默承受着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无数次的冲刷,身上的贝壳们安然无恙,拥挤着。

  我很好奇,问领队:“这些贝壳为什么要死在石头上?”

  领队哈哈大笑:“你错啦,这些贝壳没死!”

  我更惊讶了:“那为什么都在石头上扎堆不动?”

  领队没有回答,神秘地问我:“你知道那些贝壳是什么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

  这时队员中的一个大姐热心地告诉我:“那些贝壳里有鲍鱼,有生蚝啥的,我们原来在大连时,还用小刀撬下来过,用手不行,得用刀。”她强调。

  架不住我的一再央求,第二天在皇后湾的礁石滩上,领队开始带着我去抓鲍鱼。

  滩涂很大一片,礁石密集,每个石头个儿都很大,最大的约有10 来个平方,形似小山,被海水冲刷久了,光溜溜的,还好我穿了特制的沙滩鞋,跳跃在其间都稳如泰山。领队很是欣赏我的敏捷,每到一处都呼我跟上。

  鲍鱼还真埋伏在那些花花绿绿的贝壳中,他用很小的刀子,沿着贝壳的边沿轻轻一撬,鲍鱼就整个骨碌碌从石头上滚了下来,落在他的手掌里,他再把抓了满手的一把鲍鱼递给我,我兴奋不已,接了过来。这些小鲍鱼就立刻吸附在我掌心了,麻酥酥的一阵痒。

  它们体积真小,10几个,我一手就可握住,也许是它们彼此紧紧吸附的缘故。这些鲍鱼,比起长沙海鲜城里吃的,小了不知多少倍!就跟大拇指的指节那么宽。外形也不大一样,因长期泡着海水,壳儿有点泛青绿,青绿中又点缀着小颗小颗的黑斑,很精致俏皮的小贝!把它小心翼翼翻过来,一看,哇,圆圆的吸盘正紧紧沾在壳儿上,因为乍地一见日光,兀自不断收缩,那肉的边缘,都紧缩得起了褶了!看得人心头不由骤然起了怜爱之心。

  领队见我喜欢,就告诉我:“这个可以生吃的。”

  我大惊,不信,这样一团还在动着的肉,居然要生吃?能吃吗?吃下去会不会在肚子里蠕动,再活过来?

  领队再次大笑,他说:“我们都吃了不知道多少这种东西了。我吃给你看。”

  不由分说,他从石头上撬下一个小鲍鱼,用手指捏着翻过来,我还没看清楚,他就已经用小刀的刀尖把肉挑下,壳往旁一扔,肉在海水里洗洗,手指挤掉上头沾附的肠子啥,他把处理好的战利品举起来给我看——一小片白色的肉,似乎仍在动,他不管,丢到嘴里,三嚼两嚼,已然下肚,完了咋吧咋吧嘴,说声:“这才叫个鲜哪!”

  我看得目瞪口呆。

  他问:“你要吃吗?你敢吗?”

  想想,熟吃也是吃,生吃也是吃,豁出去了,我决心一试。

  他依样画葫芦,给我处理掉一只鲍鱼,把肉片小心地递过来,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我。

  我拿过来,没敢仔细看那在我手指尖上颤抖的一小团,就送到嘴里,咬了下去。

  只听“滋”地一声——我坚信自己是听见那样的一声了,那是小鲍鱼在喊疼,喊救命吧?

  我连吃了三个,真是残忍啊,没办法,忍不住。味道实在太好。

  后来,领队又背了大铲子,带我去找生蚝,找到了,还是在石头上,这个东西生得形状古怪,一身都是奇怪的角,总叫人想起金大侠笔下的桃谷六仙。处理它用小小刀子可不行,得用大铲,而且得使劲地铲,我疑心那石头都被铲下一块来了,铿铿的声音,好几下,铲下一个,个头也不大,虽然比先前的鲍鱼大很多,但是不如城里的炭烧生蚝那么大个,大概也就1/3大小吧,里头的肉和鲍鱼一样的处理法。

  这次领队不肯给我吃了,他神秘兮兮说这是给男人滋补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要了一个,因为野生生蚝的肉质比鲍鱼软、嫩,味道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吃这个东西,因人而异,有的人吃不惯,有的人吃了当时没觉得什么,不一会就腹痛腹泻,还好我吃惯海鲜,肠胃比较坚强,因此这次可谓大快朵颐。

  第二天早晨,我们把抓来的鲍鱼和生蚝,剥了肉煮粥,不再放任何调料,甚至盐都没搁。

  粥煮好后,满屋飘香。

  我吃了一碗又一碗。

  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味道最鲜美的粥。

  回到长沙,偶尔也还是爱在夜里,电影开映前,串入小巷吃我深为迷恋的炭烧生蚝,喜欢看摊贩们把生蚝放在炭火上将外壳烤得焦黄,然后在白生生的肉上浇上细细的蒜泥和调料,最后撒上一层葱花,端上来,颜色看着就青葱可喜,我一次吃4个,整条巷子里飘着生蚝的葱香,闻之,垂涎。

  每当这时,我就不由自主怀念起三亚生吃海鲜的经历来。

  后来,无论在何种场合吃了何种名菜名海鲜,我顶多垂涎,却再无惊喜。

  在我心里,真正的鲜已经停留在三亚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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