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爸的大钻石被偷走了。

  下午还看到他和他的大钻石玩呢。

  先是深情的端详,瞧爸爸的一双老眼,戴上镜片大的有点夸张的老花镜,显得格外的精神,表露着他对大钻石的特殊情感。

  他两只胳膊环抱在胸前,一条腿朝前伸了,一条腿直立了,稍息的姿势站着,视线从前往后,第一个视点落下去时便立马就把腰哈下去,哈了一会儿,再直腰时便用右手扶了腰际,缓缓地起。然后,又把视点移到另一个位置,还是那样把腰哈下去,一会儿再直起,重新采用右手扶腰的动作。从头至尾看完了,再用手摸摸车把,胡拉胡拉座子,拨弄拨弄脚蹬子,爸爸毕竟六十五岁了,这一套动作下来就有点累,于是搬过马扎子坐下,缓缓地喘喘气,在喘气的同时那深情的目光仍不离开他那视为宝贝的大钻石。

  略微歇了一会儿,爸爸站起来,伸伸腰,缓慢地迈着步子,从窗台上拿下鸡毛掸子,抖动了两下,便朝大钻石掸去,一下一下,缓慢的,轻轻的,掸出来的尘像白烟样在阳光下飘浮。

  掸过了,他又从自己做的木头的工具箱里取出棉纱,从头至尾的擦拭,擦拭圆处手握了,擦拭平面处铺开了,因为本来就不脏,而又用鸡毛掸子掸了,擦拭过后的棉纱仍雪白如初。把棉纱放回工具箱里,顺手掏出来一块毛巾布,毛布巾有些润滑油浸后的润湿,虽然有点灰污,但还是柔软纯净的,用它去擦拭大钻石主要是清除锈蚀和润泽,用它擦拭过后,大钻石就油麻麻的像人脸上涂了雪花膏了。

  停上一会儿,等那雪花膏儿润泽了,再拿出棉纱,一招一式地擦拭过,然后,再取出鞋油和擦拭鞋油的海棉,把成管的鞋油挤涂在海棉上,摊开海棉平面儿往大钻石上擦拭鞋油。擦拭过鞋油后,再凉那儿一会儿,再用棉纱擦拭,直擦的黑油油的亮,那亮光就像夜明珠发出的亮。最后再擦拭上一层上光腊,那夜明珠般的黑亮越加的养眼。


  二  


  大钻石不是列为珠宝的那种钻石而是一种自行车,爸爸叫“洋车子”。

  大钻石确实是“洋车子”,是1954年德国进口中国的,德国人生产的车子到了中国岂不是“洋车”?

  据说这车子是用第二次世界大战剩下的制造枪炮的钢材制造的。车品牌统一叫“钻石”,分大钻石、小钻石,大钻石又分男式和女妽式,男式的车架子有大梁,妽式的没大梁而是u的车架子。大钻石是二八尺寸,小钻石是二六的,一般说大钻石是男人骑的,当然大钻石的女妽式的是女人骑的,小钻石是女人骑的。设计归设计可用起来男女却不那么严格的区分。

  大钻石的车把是宽度的箥箕形,电镀呈光瓦亮,那电镀脱离一块发现有毛头纸那么厚一层。车座子是牛皮的,上面有一枚写英文的钢印,由于长久的骑坐,汗液已将牛皮滋润的油润如泥沙壶的那种潭色,爸爸为了更好的保护座子又套了一个座套,每次擦拭过后就把座套套上,那座套是用针织品的秋衣布做的,四周束一松紧带,往上一套便紧紧地束在座子上。

  车圈是黑漆的,中间有三条白杠,中间一条粗,两边的细,爸爸的这辆车仍保持着八成姿色,车圈有的地方漆已脱落,中间的白杠也有些残缺。车轮的辐条也是漆过的,八成姿色的车辐条大都脱了漆,所以,打鞋油时得一根辐条都要上鞋油,再一根一根的擦拭出来,车圈也是的,打上鞋油后再一圈一圈的擦拭出来。

  车架子,前脸和前截是篮色的,篮色越鲜越长车的成色越好,看大钻石第一眼就看篮头,一看二摸,看就是看篮头,二摸就是摸一摸车架子前头弓过没有,弓就是鼓起,大都是因为碰撞形成的,如果碰撞弓了,用绳子套住车头,一头牵在树上,猛使劲一拉就拉直,可这拉的技术要求很高,爸爸在这方面是个高手。

  爸爸的这辆大钻石就没有弓过,不然就不值钱了,一样成色的车子弓和没弓过得差一半的档码。前叉子是电渡发亮的肩头,肩头下是篮头,同样篮头代表着成色,篮头越长的成色越好,相反则成色差。

  前叉子的左肩头下安装一个车铃,车铃有一轮,铃是两块u形的钢碗儿扣定而成,那铃轮磨在车轮胎上,一圈圈的转,甩动起小錘儿敲打在铃碗儿上,发出“滴呤呤”的响声。拉动铃的是一根粉条粗细的绳儿,那绳儿一头系在铃把上,一头系在车把的把手处,把手处便有一个狼尾巴式的穗子搭拉下来,骑起车,风吹拂,穗子飘的悠扬。

  前叉的右肩头下安装一个磨电器,葫芦样的,上尖下圆,那尖头是一能旋转的磨头,车子骑起来,车轮胎磨转那磨头,便产生了发电,车头前脸的车灯就亮了。那车灯安装在前脸如同一只茶碗,是茶碗而不是茶杯,前面是玻璃的罩儿,后身是渡了黑漆的塑料的壳。后叉子左右都安装有后卫灯,圆圆的如酒杯样大小和形状,灯的玻璃罩是红的,所以发出光来就是红的。

  车架的座子下的竖梁上端安装一三角形的皮夹子,那是装工具的地方。在皮夹子下的竖梁上安装着一个一尺长的打气筒,那打气筒没有气管,直接对着车胎的气嘴儿打,“吱吱”的响,几下就把气儿冲满了,大钻石的车胎是粗大的,比我们正长的永久呀飞鸽呀的胎粗一圈,打气往往要多打几管子,但一定不要打过了,打过了那胎硬的按不动,弄不好就爆了胎,尤其是夏天天热,热涨冷缩,一热涨就容易爆胎,“呯”的一声响,那胎就废了,里胎废了还可以补,外胎就只能换新的了。

  爸爸追求大钻石的十全十美,追求每一个零件都是原配,一根辐条,一个镙钉帽,一个珠子粒,就是大闸头里的钢棍都要原配的,他能辨认车子上的每一个零件,前轴后轴中套,前圈后圈中座,后衣架前灯架,前叉子后叉子,里胎外胎无不例外的原配。谈何容易?这车子进口已五十年,可爸爸就做到了,可见他的痴迷,可见他心细,可见他办法之多。


  三



  为了保证他那辆大钻石的全原配件的供应,他的哪个零部件坏了就从别的车子取了换到他的车子上,他让我们全家人都骑大钻石,他给你买,谁不骑他买的大钻石,他就不搭理谁。我们俩口子一人一辆,老三老四也是俩口一人一辆,老二不在临清,爸爸不要求他骑可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在所在的莱芜像寻宝一样的买大钻石,还真见效,他现在玩的这一辆就是老二从莱芜买的。严格的讲不是买的而是换的,是用两辆永久牌自行车换的,说来还挺曲折的。

  老二是莱芜市医院的耳鼻喉科的主任,医院是个聚会人的地方,每天来此看病的人挺人,那时候还没有私家车这一说,除了少部分人骑摩托车,大部分的人骑自行车,自行车大都是大闸轮的国防、金鹿牌,小飞轮的永久、飞鸽、凤凰牌。一般来说山区人骑大闸车子的多,大闸车子下山坡好刹车,小飞轮的用手刹就不如大闸头的用脚刹,把脚蹬子往后一倒就刹住了。长了记性的老二没事就盯着看,在街上注意看,在院里注意看,尤其注意看车棚,他还专门拜托看车子的大爷给他注意着点。

  这天老二上班途中发现一个来医院看病的人,这人头上包着一块白羊肚子毛巾,穿着灰夹袄,挽腰大裤裆的夹裤,一双白布袜子,穿人工纳的厚底子的圆口铲鞋,一个当地标准的农村老人,年龄少说也得七十岁。你说恰不恰,这人正好是找我弟弟来看鼻炎的。他骑着一辆大钻石,虽然满车的尘埃油灰,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我弟弟给他看着病就跟他套近乎,问他的车子是不是大钻石,那老汉一说大钻石就来精神,他说这车子是他在供销社的仓库里发现的,乡供销社改革承包给了他儿子,他帮儿子清理仓库发现了这辆封存在木箱子里的大钻石,儿子就奖给了他当座骑。二弟看到车子虽然脏的没了模样,可车胎是新的,花纹都没磨损,验证了车主说这车子一直在仓库里丢着,没人用过的说法。二弟热情地给他看病,服务态度让他感动,那老汉过意不去非要感谢我二弟为他治病,二弟就顺水推舟提出用一辆新飞鸽自行车换他的大钻石,老汉说:“俺该感谢你怎么能再粘你的便宜?”二弟就对他讲:“俺家老爷子喜欢收藏自行车,你能换给我就是对我的感谢了。”就这样二弟换下了这辆大钻石。

  爸爸高兴的手舞足蹈,拉起妈妈就跳他从不跳的大妈舞,一边跳一边对妈妈说:“俺老二还真行哩。”

  爸爸带着妈妈亲自到莱芜接车子,二弟找了辆面包车将车子和爸妈送过来。

  车子接回来,爸爸就进入了痴迷性的收拾,洗,擦,调,一番功夫用过,再看那大钻石真成了大钻石了。



  四


  丢了大钻石,爸爸像丢了心。

  爸爸没心了,他没心睡觉了,睁着眼望着天花板重复着喊“大钻石”,实在困的受不了了,迷糊那么一会儿,醒了继续念道“大钻石,我的大钻石”。他没心吃饭了,即便妈妈给他做他最爱吃的十香面,他只是吃两口就放了筷子。他到处去寻找,厕所里,胡同里,柴草堆里,那双寻摸的眼睛渴望的发干了。迷糊了两天他才想起来报案,人家派出所的民警问他“你怎么才来报案呢?”他说“蒙了,头蒙了。”

  报案之后他来到车子市。

  车子市逢五排十,五天一个集,集上所有的大钻石凑到一块儿,有其说是卖车子还不如说是展览会,骑大钻石的大都是老年人,他们自带马扎,自带保温杯,甚至有的自带着暖水瓶和茶具,美其名曰“玩儿”。

  他们玩儿的很有品位,话题海阔天空,懂得多的拉得多,懂得少的拉得少,不大懂的就凑上只耳朵听。往往一个话题没拉完就转移了,转移就转移,转到哪儿算哪儿,没有确定的目的。他们拉起来不负责,哪儿说了那儿了,不打棍子,不纠辫子,不戴幅子,很随便,不用设防。

  在乡镇当过乡镇长的爸爸是个大拉家,他懂得也多,天南海北,无一不知,可今天一进车子市就哑吧了。一是没推车子来,空着手,也没带马扎,空身一个人。二是没带保温瓶,也没带水。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双茫然的大眼睛像询问着“你见我的大钻石了吗?”

  “车子呢?”李大胡子招呼着他问。

  “这不在找吗。”爸爸回答。

  “那个还能丢了呀?”李大胡子一边取出麻扎让给我爸坐,一边说。

  “他就丢了呢。”爸爸不客气接过马扎坐下。

  “唉,我刚才看见了,心里还说,这不是老徐的吗?怎么他骑着呢?”李大胡子一句话把爸爸惊乍了。刚坐下的他立马站起来问:

  “你看见谁骑着了?”


  “车贩子张大牙。他骑着呢,我还认为你卖给他了,不是卖的,是丢了?”李大胡子惊讶地说着,嘴角上就犯起白沫。

  “真的呀?”我爸爸像发现新大陆样的兴奋。

  “这还开玩笑?”李大胡子擦一把嘴角的白沫回答。

  “哪我去找他。”

  爸爸找到了张大牙,张大牙不说好话,两句话把我爸爸呛懵了。

  人家张大牙说“车子是我买的,你怎么能说是你的呢?是你的,你把它喊应声。”

  爸爸就跟他递上烟,套近乎,问他“你卖的谁的呀?”


  张大牙不吃这一套,他是谁都不认的,就是亲爹亲娘见了面也不招呼一声,他是只管做买卖。他对我爸爸说:“这个你不别问了,人家让我保密,知道吧,我买的便宜。”

  “多少钱?”

  “不告诉你。”

  爸爸实在没办法这才报了警。

  这一报警,事可就来了。

  五

  你猜,偷大钻石的是谁?打死你都不会相信。

  报了警,派出所就叫去了张大牙,别看张大牙对咱保密,可到了那儿他就没胆保密了。

  张大牙说出了谁谁谁就脱了直接关系,他讲话“俺就是买卖车子的,谁卖俺也收,谁买俺也卖,俺管他怎么来的呢?”

  派出所就把偷大钻石的人抓到了派出所。这辆车子别看是自行车,可它比一般的自行车要贵的多,多少钱?当时估价在五千元左右。乖,这不成了大案了。这小偷最轻也得判两年。

  爸爸被叫到了派出所。

  一听一问,可就傻了眼。

  民警给出选择:

  交钱赎车。小偷偷车卖车所得款项已用于购买一款钻石项链,商家不愈退货。民警将钻石项链展示给爸爸看,爸爸捧着钻石项链,手哆嗦成一个,嘴里不住地念道“这东西哪比得上大钻石?”民警告知,小偷将车子卖了三千元,用所得买的项链,现在是如果要回车子必须交三千元给买家,项链也归你。

  爸爸几乎不加考虑地回答,“让交多少钱交多少钱,不告了,撒诉,只要能让人出来啥条件也行。”

  最后,爸爸拿了三千元钱赎回了大钻石自行车和钻石项链,从派出所里接出来小偷,小偷拥进爸爸的怀抱哭喊着“我错了,再也不敢了。”爸爸为其擦干眼泪把钻石项链戴在其脖子上说:“玩去吧。”

  这个“小偷”是我的小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