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辛苦了一辈子。


   娘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她的那双小脚。


   娘出生的那个年代,是个女孩子都要裹脚的时代。娘当然也没有例外。在她很小时候,姥姥便用废旧的布条将她的脚紧紧地裹住,然后再使劲穿上一双比脚还要小许多的尖鞋子。长期的外力束缚,使脚上的血液流通受到了人为的阻碍,逐渐萎缩,人长大了,但脚却变小了变形了。


   娘说,裹脚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尽管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当时的社会就是那样,不裹脚是很难找到婆家的。因此,姥姥便强制着娘裹脚。刚开始,姥姥每天都要亲自给娘裹,疼的娘直掉眼泪,苦苦哀求裹松点,但姥姥毫无通融的余地,依旧该怎么裹就怎么裹。时间久了,娘也逐渐地适应了,裹脚时也不再向先前那样疼的大喊大叫了,后来姥姥就让她自己裹了。当然必要的检查还是有的,一旦发现娘裹的不紧,没有达到要求,姥姥便会很严厉地骂上一顿,有时甚至还要拍上几巴掌。


   娘长大后,她那双脚就变得和姥姥一样,和当时村里所有的女人一样了。


   娘18岁那年嫁给了爹,到了我们现在所居住的这个村子。


   我们村地处太行山深处,四面环山,石头遍地,少有大块平整的土地,人们居住的房子是用石头垒的。街道也是用碎石铺的,高矮不一,坑坑洼洼,白天走的时候,都需要十分小心,稍不注意,就会拌个跟头。


   娘嫁给爹4年后,生下了大姐。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经常到村中扫荡。为了躲避战乱,爹娘带着襁褓中的大姐躲到大山中去避难。山里的环境比村里更艰苦,大姐因吃不上东西,饿得哇哇直哭。而娘在生下大姐后因严重营养不良大病一场,一点奶水也没有了,看到大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爹娘心如刀绞。


   秋天到了,娘发现灌木丛中有些零星的野枣,便小心翼翼地摘下来,精心在石头上晾晒干,然后利用晚上时间冒险回到村中在碾子上碾碎,冲泡给大姐喝,加之一道逃难好心人的帮助,大姐终于顽强地活了下来。据说,这点野枣面是大姐那段时间吃过的最好美味。


   二姐出生的时候,日本人已经被赶出了中国。据说娘怀二姐时候的反应与怀大姐时不太一样,爷爷奶奶以为是个男孩,非常重视。当时家里开了一间车马店,爷爷、奶奶怕娘生下小孩后被住店的人“踩”着,专门在村中僻静处给爹娘租了一间房子。娘生下二姐后,因为没有奶水,就在村中找了一个奶水充足的女人帮着奶,代价是给人家两斗(一种盛粮食的容器)小米和一头小猪。这也是当时爹娘的全部家当,好东西送给了人家,坐月子的娘就只能粗茶淡饭了。


   大哥的出生,给爹娘平添了许多欢乐。在当时传宗接代观念极强的农村,爹娘非常开心。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为养活大哥而发愁,一方面家里实在太穷了,没有多少粮食,另一方面娘一点奶水也没有,只能靠喂养。据说,娘抱大哥上街时,看到有奶孩子的婶子、大娘,娘就陪着笑脸给人家说好话:“他婶子,能给我家娃儿吃上几口吗?”一旦有婶子、大娘接过大哥给奶吃时,娘便迈着小脚一路小跑到家中,把锅中盛着的土豆、高粱面饺子端来给人家吃,也算是一种补偿吧。就这样,大哥靠吃百家奶慢慢地长大了。


   大哥出生两年后,娘又生下了二哥,当时家里的条件略有好转,爹娘在距家三十多里的一个村子里花3块钱给二哥找了一个奶娘,娘坚持每月去看二哥一次,并及时把积攒下的奶费给人家按时送去。据说,在那三年多的时间里,无论是刮风下雨,娘从未间断过。二哥长大后,曾发生过一次车祸,娘当时已年届60,得知消息后,她一路小跑赶到了距家5里地的事故地点,汗水浸透了她那花白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她全然不顾,直到看到二哥并无大碍时,她才一下子瘫倒在地。


   三哥10岁那年,一次在与小朋友们上山砍柴时,不小心从悬崖上摔了下来,头上摔了一个大口子,流了很多的血,为了能给三哥补补身子,娘迈着小脚三番五次地去央求大队干部,请他们将过年时才能分给每家的2斤白面提前分给我家。大队干部同意后,娘一手拿着盖有公章的批条,一手拉着三哥,走了20里山路才到公社粮站取来那2斤白面,20里山路就是现在我们走也会非常吃力,但小脚的娘为了自己的孩子把一切都豁出去了。


   三姐是爹娘的第六个孩子,三姐小的时候曾得过一次大病,娘在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取了一些药,给三姐吃了也未见好转,急得起了满嘴的燎泡。一些好心的大娘、婶子给娘出主意说,邻村有棵神树,只要带上孩子的一件衣服,去烧香、许愿就可以治好三姐的病,娘听后二活没说,带着贡品便去了。为了表示虔诚,娘一步一跪拜,等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了。山区的小路白天走都很费劲,夜里对于小脚的娘来说该是何等的艰难啊,但娘说,只要儿女们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她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也是值得的。


   我是爹娘最小的一个孩子,哥哥姐姐们都说我是爹娘的自留儿。既然是自留儿享受到的偏爱自然就更多。在我小的时候,因生活所迫,我被送给了舅舅家。后来因舅妈不待见我,娘三番五次地找他们理论,费尽周折把我要了回来。


   为此,娘与自己的亲弟弟结下了怨,姐弟俩在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没有来往过。等我长大入伍后,由于所在部队参加了老山对越防御作战,年迈的爹娘更是惦念,在那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每天都要到村口那棵大核桃树下等我,直到我平安归来。


   娘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硬朗了,她那双小脚也不再如先前那样灵活了。


   娘更老了,头发全白了,那双小脚似乎越来越不听使唤了。


   娘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每每想起娘,眼前总会闪现出娘的那双为拉扯我们兄弟姐妹7个而日夜奔波的小脚。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