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我认识小S的第一天起,他的日子就一直晃荡着。酒杯里晃,麻将桌上晃,朋友堆里晃。常人眼里他的没个正形,其实就在于他比常人太想要寻找正形。

   他希望生活永葆热度;他希望世人都要像自己真诚率性。他希望,理想之花常开不败,看见的,却是花开花谢的一个又一个轮回。

   他揣着希望在绝望中晃荡。一个早上,他打开音响听情歌,听着听着他哭狠了,哭他不曾留住的爱情和青春。

   他的爱情没有成为传奇。

   他的青春,凝固在了一家书店里,店名叫做“青鸟书店”。年轻的心,是寄望书店变作传递幸福的信使。

   他讲他的书店,讲了不止一回。每一回,他本来就清澈的眼睛就没了忧伤,只有明亮。他笑得像个开心的孩子,讲着讲着他醉了,听着听着我也醉了。

   “那时我长发飘飘。书店开在一家学校边上,门店既深且长,坐在一条林阴路的尽头。那条大树参天的路,到了春天,尽是香樟独特的气息飘来荡去,人在店里码着书都格外提神。到了黄昏,广场上的晚钟荡漾开来的时候,麻雀开始归巢,一个庞大的合唱团向路人唱着不要门票的歌。夏天的大中午,树上的知了则没完没了,叫得世界都好像化掉了。秋天,乌圆的樟子落了店前一地,踩上去,啪啪作响,好玩。冬天哦,香樟也不落叶的。这时进来看书的人比平时少了,站在店门前透气的时候,望着马路斜对面瘦下来的赣江就有一点心事,觉得青春怎么那么长那么长。

   “那时生意不错,我不过二十二岁,就当上了老板,请了个小伙计,还有好几个兼职业务员。有一回,黑色的腰包上,揣了一千二百块钱,去株洲的图书批发市场进货,钱被偷了。那年头的一千二百块钱呀,简直就是小富翁。我们连回饭店结账的钱都没有,不敢回去取行李,又不敢当着伙计的面失风度,打发他暂时离开,自己在路边电话亭打电话,听到妈妈的声音哇哇大哭。哭完,擦干眼泪又叫上伙计去拦回家的便车。你说,我这么一个诚实的人,怎么就逼得留下了一笔不诚信的劣迹呢?

   “那时进店里看书的人不少,但是买书的人不多。没关系,我喜欢看书的人,就吩咐伙计多备几条小凳子,让人家可以坐下来看,这样他们就不累了。我开书店,认识了好多有意思的人,怪人。

   “我最成功的一笔生意,就是一下批发了二百多本《废都》,卖得整个城里读书和不读书的人都来求我找书。那一阵,我可是吉安城里的红人啊。”

   ……

   后来,小S的头发剪了,书店关了。小S认识我才10年。我告诉他,我是进过他书店的,只是当年不识彼此罢了。店里的书还行,有些品位。发了福的小S出言谨慎:姐姐,我有个朋友想要你的书,签名送一本好吧?小S为朋友要了我好几本书了,还介绍了其中几个与我认识。不能忍受的是,每送一本,他都要吐出象牙:姐姐的字真是太难看了。

   那条路上的香樟依旧,那是全城唯一一条没有换过树的路。

   只是,我再也遇不见青年小S和他的书店了。


   二

   逢“小雪”节气,天气似小阳春。去一个历史文化名村,和一群人同行,兜兜转转打闲岔,竟然说到从前的书店!

   一时,群情汹涌,满座哗然。有老者,一派儒雅,说起城中书店和藏书家如数家珍。待诸君如打了鸡血般各个道尽其晓,座中却只余一片长吁短叹。书店啊书店,其奈如何。

   有人说:那八十年代,永叔街上不是有一家么,店堂宽宽大大的,好书不少,也便宜。

   我接:这一家我去过。那时我还在县里,来吉安出差就去那里找书。有一种“五角丛书”,全是介绍东西方人文的,上海文化出版社做的,好薄的册子,里头的货却硬,价格从5角到1块出头,印数吓人,20万到上百万都有。现在我家书橱里还有10本呢。

   有人说:还有井冈山大道,老报社那个大榕树门口。边上不是有一家小书店么,汪国真的诗集卖得好,但丁的诗集也卖得动。

   我接:这一家,我记起来了。有一回,不意出手竟拿了笔征文奖金,在新衣服和新书之间纠结好久,最后舍了新衣服,去那买了但丁三部曲。是要作个纪念,以为衣服活不了书本那么久,况且衣服也不像书本,可以带来财主的感觉。二十多年过去了,书珍藏得很好,三部曲始终没有看完。买书时的那份富足感,现在还记得。

   有人说:阳明路上那一家,我朋友开的。他备书的眼光,才叫一个好。

   我急急地接:那么他现在去了哪里呢?他想起自己的书店会不会难过呢?这么多年,我是多么想知道他的下落啊。

   我真的,很牵挂这家书店。

   书店在阳明路上,我在书店不远处,半天半天倒着班。另外的半天,就常常在书店花销掉。彼时也不知怎么,不小心掉进人生洼地,把书店的书就当了救世菩萨。跟菩萨打交道,仪态自然容不得潦草,总是收拾得像去约会,非如此不敢进书店。爱屋及乌的缘故,对于庙祝般的店主,就有了绵绵的感恩心意。可惜的是,当年羞怯小气,这样的善意,一个字也没送出。

   挨着它的,还有风格迥异的另一家,花哨,时尚,走通俗路子,一样的读者如云。

   我没在那里上班后,改去了城北的另一家书店。不知是哪一天,我回到这条栽满梧桐树的街道,车水马龙里一个打量,书店不见了。刹那间,我为书店,以及当年在书店里徘徊的自己,作了个悄无声息的祭奠。一些沉睡已久的心灵秘密,随着书店的不在,突然间,如烟散去。待到下一次,我两手空空站在同样的街道,进行同样的打量,我才恍然明了:关于书店,自己所做的,是一场永无结束的祭奠。

   更沉静的夜色里,书写着这些,心有些疼:原来呵,就在不算太远的旧时光里,一些人和一些书店,真的是有过唇齿相依的交好。

   这些比书店活得更久的人,如今都在老去。


   三

   六月,一行人在古罗马的青石巷子里奔袭。导游说,快点快点,赶不及汽车了。

   这样仓惶的旅途,我竟然还有心,看到了身边的“bookshop”。因了这一瞥,这赶集一般的罗马之行,竟像填补了一个巨大空白,一种自欺的满足,瞒着众人偷偷升起。

   是觉得这一眼比别人多省了好些个旅费么?

   这样一个动心的美好细节,岁月必将无法磨蚀。

   同样的匆匆,在巴黎的塞纳河左岸,我没有能遇见“莎士比亚书店”。

   游船在塞纳河上走,我的心在想着“莎士比亚书店”。我知道它的传奇,知道它的迎来过往,知道二战期间,是店主的朋友海明威拿着机枪带着一队吉普车解放了书店所在的一条街。

   我亦是有过书店梦的。我的梦,我希望进入书店的,都是些学者绅士先生淑女。在东方这座四线城市,我希望我这个平凡的女人,也可以过得“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希望我的书店,可以为很多迷茫的人点燃心灯……

   为这个梦,我做了一些事情:听讲座,联系加盟,勘选店址,写商业调查,做开店计划。一个叫“席殊”的人,成为我的偶像和计划中的盟主。“读好书,好读书,读书好”,爱书人有谁能忘记,在中国的大地上,“席殊书屋”也是取得过辉煌?

   “席殊书屋”果然在吉安有了分店,店主不是我。是一个长得很像账房先生的X姓男子,瘦,脸上始终有着谦恭的笑,有一阵,和他朴实的老婆,把书屋打理得也是活色生香,深得我心。可惜现在哟,大不同了。

   同样有梦,美国奇女子毕奇就不一样了。1919年9月,逗留巴黎的她给母亲发了一个电报。“要在巴黎开书店,请寄钱来。”

   母亲寄给了她全部积蓄。

   慷慨的母亲大概不曾想到,这笔钱,使得一家书店成为巴黎的文化地标,在世界文化史上站立了近一百年!

   1919年11月19日,毕奇的书店开业了,它一经开业,即成为英法文学交流中心。百年风云,它几经停顿、搬迁,如今还在巴黎圣母院旁边,以绿色的门脸,顽强地抗衡着亚马逊等网上书店的冲击。

   犹太人毕奇的伟大有二:

   一是她以卓越超群的眼光和极度包容的人格,扶持乔伊斯出版了当年被英美两国列为禁书的《尤利西斯》。很难说,是乔伊斯成就了“莎士比亚书店”,还是“莎士比亚书店”成就了乔伊斯。二是她以超凡的勇气,拒绝了一位德国军官的索书。一本《芬尼根守灵夜》,终结了书店的一切,毕奇因之获罪入狱。

   好在十年后的1951年,一个叫乔治·惠特曼的古怪男人,获得了毕奇的青睐,他得到授权,延续了“莎士比亚书店”的传奇。这家书店,如今依然是付不起旅费的波希米亚文学青年的庇护所。这里是旅行者的邮电总局、免费咖啡馆。唯一的要求,就是留宿者每天必须读一本书。这是世界爱书人的天堂了。

   一天一本书?莫怪匆匆,即便有权利逗留,以自己可怜的外文水平,怕亦是无缘得到庇护了。

   “莎士比亚书店”的美谈,就这样通过一个又一个爱书人,在世界各地流传开来。真好,这乱象横生的时代,总有一些坚守是有价值的。“在黑的面前,白也无能为力。”


   四

   天冷了,黄昏来得早。还没怎么注意日头的走向,楼群里已经生出了薄暗。西边天角却依旧亮。顺着灰蓝的光,坐在书桌前一个抬头,高高地,看见有丝丝缕缕的彩云挂在天上。

   有人在放着童谣,没完没了;有人奶声奶气地在喊外婆,听得醉人;有人驾着摩托风风火火地响过……

   这些响动,衬出的,是一个静寂的黄昏。

   休假的人是格外安静的,很大的安静。是坐在一朵寂静的莲花上,独自观看沧海桑田在周际变幻奔涌。

   那些书店,还有开书店的人,就这样在无限的静寂里浮现出来,慢慢地被我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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