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一再地想起一个人。

  她是我外婆。

  我不清楚她具体的年岁,也许快80了吧,记得几年前回去,我已经提前把红包孝敬给她了,外婆是欢喜的,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叮嘱:“别把Q哥哥的电话弄丢了啊,要和他联络。”一边就把写了Q号码的纸条塞到我手里——我突地就哽住了,我的外婆,她不至于糊涂至此吧?Q是我表弟,小我好几岁呢,记得我唇红齿白地少女时,他还穿着开裆裤,挂着两行鼻涕虫跟在我屁股后头一个劲嚷嚷要和我结婚。

  早几天妈妈过来,给我带来一大筐土鸡蛋,数量是触目惊心地多,不得已我后来分了一半给其他亲友,妈妈在给我亲点鸡蛋的时候不经意说了句:“这是你外婆挨家挨户收集来的。”我楞了一下,外婆,一个在我记忆中已经日渐遥远的人哪。

  我呐呐道:“这样啊,何必呢。”妈妈叹气道,还不是听你那次电话说好久没吃土鸡蛋了。

  背着妈妈,我泪如泉涌,到底,我还说了多少话让这些长辈在替我日夜不安?我是多么自私的女人啊,只顾着自己悲伤,却忽略了一个可能的事实,就是我的一句轻飘飘的无病呻吟落在她们心里其实比我自己更要痛苦千百倍。

  电话里,外婆听到是我,颤声唤我乳名“星星啊……”,我说不出话,想好了不哭的,却在那一刻软弱如此!这个名字,如今世间还有几人惦记,几人念及?“外婆牵挂你,外婆总是牵挂你啊伢子。”在那一声苍老的叹息里,我的视线整个模糊了。

  我的外婆,这么多年,我一直恨着她。

  她是知道的。

  我知道她是知道的。可她从不解释。

  在我初次发声叫她外婆的时候,她尚是个美丽的女人,爱穿一件洗得很干净的白色的确良衬衣,同样干净白皙的脸,小巧、精致,头发偏分,瘦,走路轻盈。

  待得我长成少女,外客频频夸我:“这姑娘,眼睛生得好看,和她外婆一样。”母亲便要扫我一眼,边笑边叹:“不如。”

  表叔家的哥哥打小就喜欢我,他是个白净的男孩子,大我很多岁,我母亲和他几乎是忘年交,也许是欣赏他的沉稳。他每次来家了总要对我母亲重复这些话:“我还没见过女孩子笑得跟她一样,就是一双眼睛在笑。好象是从眼睛的底部笑出来的,跟她外婆一样。”母亲听了,再次轻轻一笑,道:“不如。”

  不如,不如,我知道我是不如的。事实上,每逢有人夸我好看,只要母亲在侧,我立刻就要出一身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这样的自卑,压抑我到如今。

  一个美丽女人的风华,居然压倒几代人。

  我的外婆,你为何要美到半个缺点都无?

  当然外婆如今已经人老珠黄,红颜终究枯骨,这样铁的规律,同样不会放过她。

  这个美丽的女人,她在我舅舅还未发迹的时候,甚至在他发迹了以后,生活态度没发生过任何变化。她只关心家里那几间房的墙壁和地板,每天除了张罗几口人的饭菜就是给孙子喂饭洗澡,和那时已经如花朵般开放的小姨怄气,吵嘴,威胁小姨若是再和那个六指的矮个男人来往就死给她看,粗暴干涉着小姨的恋爱,纤细的身子走过小姨的房门时发出很粗很响的声音。这个女人,一生没变过发型和衣服的式样、颜色,永远的偏分,永远的白衬衣,最简单的东西在她身上成了一道经典,以致后来我整个中学大学时代偏好的颜色只有一种那就是白色。

  前几年姨妈病危,我在医院的走廊里见了外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瘦得脱了形,游魂一样目光涣散地看着我,叫我一声,嗓音是嘶哑的。我心头酸楚,紧紧抱住她不撒手。那一次,我没见到她的眼泪,或者是背着我们的时候已经哭过无数次,外婆只是如往常一样抚摩着我的头发,说我瘦了。她的悲伤和微笑,都是那么恬静,波澜不惊——这个女人,她可知道她曾经是多么惊世骇俗地美过?她可知道,如今她是多么地枯萎凋零?

  她不知道。

  她转头而去的背影是那么轻飘,仿佛生恐惊扰了这个世界,她干吗要知道呢,美丽或者苍老,在她来说,都一样,那一刻,她在乎的是躺在病床上的、她的那个命垂一线的骨肉,假设可以拿命去换,她会毫不犹豫。

  她或者早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容貌,在她尚还年轻的时候,她就不曾记得自己。

  这是一个女人的命运,还是一个母亲的命运,还是所有女人都将面对的命运?

  我的容颜已经枯槁的外婆,她谦卑地看着我,喜悦地看着我,抚摩着我,说好孩子,要好好地,外婆等着你开着飞机来接。

  电话完的那天晚上,我在梦里就见了外婆。

  她重复着我童稚时对她的承诺,拉着我手叮嘱了又叮嘱:外婆给你的青花瓷,要好好保管,传了很多代了,过苦日子时都没舍得卖掉。

  我忍不住在梦里痛哭失声,就此醒来,眼巴巴看着天花板,到天亮。

  青花瓷,我爱如珍宝的青花瓷,瓶体赫然有一对大大的双喜、底部烧制过的字体浮凸出来,我的色泽润和形状憨厚敦实的青花瓷,在我婚姻破裂的那一刻,它,竟然也破了。那个男人,他在电话里满怀歉疚地告诉我,说是他失手打碎的,真的不是故意,请我原谅。那时,我正在从岳阳赶回长沙的路上,黄昏时候,高速公路的天下起了雨,我失神地倚着车窗玻璃,望着一棵一棵白杨树,一段一段田野和村庄从远方迎来,又迅速退去。泪水,沾湿了黄色毛衣的前胸。

  我心痛的,到底是青花瓷,还是传我青花瓷的那个人,她若知道这个消息……我不能想下去,再想,我也不能嚎啕,我只有无声地哽咽。怎么压抑,怎么压抑也没能瞒过同座,她无语地递过餐巾纸,我的墨镜上已经濡湿得一塌糊涂。

  梦里的我保持清醒,没有告诉外婆青花瓷碎了的事实,一颗心已经因此而碎裂,我不想牵连另一颗心。

  很多年里,我以为我已经不爱那个老太太,她和天下所有外婆一样,有着重男轻女的思维,并且因此曾毫不自觉地在我心灵碾下过伤痕,从少女到如今,我耿耿于怀了10多年。每次回家,我故意不去看她,故意不给她电话,故意让她从我脑海里淡去。

  可是,在今晚,我发现这个老人在我心里从来不曾淡去,她生在我的骨子里,沉得越深,越是持久,越是顽固。

  我多想开个飞机回去看她呀,此刻,可是我不能;

  哪怕是生个翅膀飞回去也好啊,她一定已经睡了,我要爬到她的被窝里,跟儿时一样,做一只让她哄着搂着的小狗——不对,外婆如今老了,萎缩了,她的怀抱没那么丰盈了,应该是我抱她在怀里,哄她、拍她、安抚她……可是,此刻,我同样不能。

  我打开每一个抽屉,拉开每一扇柜门,想找到一个外婆留给我的物件,可是,我什么都没能找到——怎么可能没有呢,外婆给我的红毛毯呢?蓝底白花的小被子呢?那一卷卷一元两元一角两角的钱币呢?

  都不见了。

  惟有墙角的那只小纸盒。

  里边是那堆碎裂的,我一直没舍得丢掉的青花瓷。

  它在那里,它在那里我的心里就窝着暖暖的一团。

  人生太长,人生又太短,几十年恍如一瞬,想起外婆,记忆里是无数的镜头和影象纷至沓来,重叠、交错、分开,再重叠、交错、分开。

  回忆是一个累人的事情,我趴在桌上,泪水早已在凌晨的风里凝干。

  恍惚中,依旧是几年前的梦境:小楼顶上,外婆在花圃中忙碌,满地是盛开的白色玫瑰,她递给我一根吸管,柔声叫我吸食玫瑰花露。我依言将吸管插入玫瑰的花心——渗到肺腑的甜蜜呀!扭头去看外婆,阳光下,她满脸沉静,一双盛开笑意的眼睛。

  她穿着一件白衬衣,洁白的白,在白色的玫瑰花世界里,依旧是那么醒目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