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爹娘的第七个孩子。听爹娘讲,那时一家九口仅靠爹一个劳力养活着,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娘生下我后,伺候娘月子的姥姥便动员爹娘,要他们把我送给舅舅当儿子,因为当时舅舅家只有两个闺女,就缺儿子。


  爹娘尽管心里非常舍不得,但经不住姥姥的反复劝说,再加上家里当时的那种处境,出于生计的考虑,便答应了姥姥的要求。舅舅、妗子也捎话说要好好待我。


  送我到舅舅家的那天,雾很大。娘一大早起来,就泪水涟涟,抱着我亲了又亲,摸了又摸。爹叼着烟袋锅,坐在火盆旁,不停地翻腾着火盆里的几个山药蛋。姥姥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对爹娘说:“有娘在,你们就放心吧!孩子遭不了罪”。


  分别的时候到了,娘将我用一块旧毯子包好,轻轻地放进了一个小背篓里。爹从炕上跳下来,将背篓抱起放在了二姐的背上,并嘱咐二姐和二哥说:“路上你们要照顾好你弟弟。”姥姥在院子里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拄着拐杖,不停地催促着:“咱走吧,要不到家天该黑了。”


  就在二姐背着我要出门的那一刹那,娘突然说:“等一等。”没等二姐回过神来,娘已碎步移到炕前,伸手直接从火盆里掏出了几个冒着热气的山药蛋,用毛巾一裹塞到了二姐的手里,叮嘱说:“路上你兄弟要是哭了,你就嚼一嚼,喂他点,不要饿着他。”


  二姐背着我出门了,娘流着泪倚在门框上,一直看着我们消失在浓浓的大雾中。


  天黑了,我们也终于到了舅舅家,满心欢喜的姥姥一进院子就高声喊到:“敬喜(舅舅的名字)家媳妇,孩子我给你们要来了。”


  舅舅、妗子对我的到来表示出了极大的欢迎,赶忙用开水泼了一点精心为我准备的炼乳,也许是从未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一下子服受不住,我刚吃了几口,便吐了妗子一身,接着便哇哇地哭了起来。二姐见状,赶忙拿出娘给带的山药蛋,嚼了嚼喂我,这一招还真灵,我吃了几口便呼呼地睡着了。


  舅舅、妗子热情地款待了二姐和二哥。姥姥在二姐和二哥回家时,还从地窖中给我家掏了一麻袋山药蛋。


  此后的一段时间,在这个新家里,我度过了短暂的幸福时光,舅舅、妗子和两个表姐经常抱着我到街上,村里的人见到我也很待见,都说娘把我给了舅舅家是亲上加亲,舅舅一家听了也很高兴。


  那曾想,两个月后,妗子突然怀孕了。妗子怀孕初期,依旧很待见我,可后来她娘家人说:“你现在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再要一个,多累赘!再说,你大姑姐家又离得这么近,孩子长大了和你亲不亲还两说呢!”


  此后,妗子对我的态度就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再后来我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她们全家不仅很少再有人抱我,而且常常把我一个人扔在炕上,任凭我哇哇地哭……


  秋天到了,山里的气温降了不少,很多人都穿上了夹袄。娘借回娘家的机会想顺便看看我,在路上,她听到一些好心人讲,说舅舅、妗子不待见我啦。娘听后将信将疑。一到姥姥她们村,就直奔舅舅家而去。舅舅家的门开着,我一个人正躺在炕上哇哇地哭呢。


  娘一看,半年多时间啦,我穿的还是从家来时的小单袄,盖的还是从家来时的那块旧毯子。小脸黄黄的,个头也没长多少,心疼的泪水大滴大滴落在了我的身上。抱起我就向姥姥家走去,在路过村中央的戏台时,娘看到了很多村里人正有说有笑地晒着太阳,舅舅一家四口也在其中。


  娘走到舅舅跟前说:“敬喜,说好了的,你们要好好待孩子的,怎么能这样呢?”谁知,妗子听了这话,收起笑容冷冰冰地说道:“孩子已给了俺,怎么待是俺的事,用不着你管。再说,这还是俺用一麻袋山药蛋换的呢!”娘一听,当场就和妗子戗戗起来……


  娘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受到这种刺激,一时间咳嗽的直不起腰来。趁这功夫,妗子一把把我从娘的怀里抢了过去,领着两个表姐,一溜烟地回家去了。


  娘因剧烈的咳嗽,憋得嘴唇发紫,喘不过气来,等她缓过劲来的时候,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戏台上已空无一人了。


  心里满是委屈的娘,拖着沉重的脚步,推开了姥姥的大门。正在台阶上择菜的姥姥看见娘,眼泪刷地一下子流了下来,搂着娘说:“闺女,娘对不住你,没有照顾好孩子,娘也是没有办法啊……”


  娘原本是想找姥姥给评理的,听了姥姥的一番话,她明白了姥姥目前的处境……


  夜幕降临,山里刮起了很大的风,吹得姥姥家的房门吱吱地响,从门缝和窗户缝中钻进来的尘土浸满了整个房间,随风晃动着的昏暗煤油灯下,姥姥伏在地上不停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火。滴水未进的娘,斜靠着姥姥的被子,委屈地述说着什么……


  半夜时分,在一阵夹杂着飞沙走石的狂风之后,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大雨持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一夜未合眼的娘,艰难地从炕上爬了起来,不顾自己气管炎怕着凉的禁忌,连雨伞也没有打,便消失在茫茫的风雨中……,她想赶早去找找管事的亲属,看看能否想办法把我给要回来。


  但是,尽管她努力了整整一个上午,想要回我的愿望也未能实现,等她再想看上我一眼的时候,妗子已带着我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身心疲惫的娘,不顾姥姥的再三挽留,当日便冒雨返回了家中。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娘将回娘家的所见所闻细细地说给了将要到外地打工的爹。爹安慰娘说:“孩子咱已送给了人家,怎么待是人家的事了,少操点心吧,别因为这事搞僵与你弟弟的关系。”爹话虽是这样说,但心里也很惦记我。他决定在外出做工之前,亲自去一趟舅舅家。


  爹去的那天,刚到舅舅他们村口,得到消息的妗子就急忙把我藏在距她家约200多米的一个山洞里。爹到了舅舅家,提出要看看我,妗子坚决不答应,两个漂亮的表姐还和妗子一起把爹数落了半天。爹一看这种情景,只好去找大队干部,请他们出面帮助解决。


  大队干部将爹和舅舅一家找在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舅舅一言不发,妗子没等大队干部开口,就撒起泼来:“他们家刚把孩子给俺,就向俺家要了一麻袋山药蛋,这时间长了,俺能管得起吗?”爹插话说:“那一麻袋山药蛋是他姥姥给的,不是俺要的……。”妗子没等爹说完又抢着说:“他姥姥给的那也是俺的东西,你家今儿要点这,明儿要点那,俺能受得了吗?我看你家是穷疯了吧。”妗子的话把爹给说急了,当场就和他们争吵起来……


  大队干部一看这种情形,马上将他们拉开,分头进行劝说。事已至此,爹坚决要将我要回。妗子那边由于已有身孕,也不再想留我了,就通过大队干部传话说,要孩子可以,但那一麻袋山药蛋必须还回来。经过大队干部的调解,双方达成了协议,那一麻袋山药蛋估价六块钱,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期限三天。三天后,若爹娘不能交钱,则我继续归舅舅妗子抚养,爹娘今后不能再干涉舅舅妗子家对我的态度。


  六块钱现在看起来算不了什么,但按当时我们家的家境来说,确实也够难为爹娘的了。


  爹在当地借了半天,也没有借到六块钱,只好返回村中继续筹借。


  卧病在床的娘,听了爹的介绍后,挣扎着到村里去借赎我的那六块钱去了。


  爹为了全家的生计,回来的第二天就到涞源县去打短工了。爹临行前给娘留下了话:“我走了,你在家里受累,这个孩子咱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要回来,孩子回来后,咱谁也不送了,自己养着,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


  据说,爹为了省下那一块二的路费,到工地300多里的路程,是步行着去的。


  两天后,在全村好心人的帮助下,娘终于凑足了赎我的6块钱。据说,那天娘格外地高兴和精神,不住地对哥哥、姐姐们说:“明天娘就要去接你们的小兄弟了……”。娘还专门到村里的供销社赊了三尺洋布和三尺土布,连夜为我赶制了一身新夹袄和一床小棉被。


  到舅舅家接我的那天,娘起了个大早,一遍一遍地数着由角、分凑成的那六块钱,直到确认无误了,才用一小块布包好,放进了自己贴身的衣兜里。


  娘后来说:“到姥姥家的那条山路她不知道走了多少趟,那天她走得最轻松。”


  到了姥姥她们村,娘径直找了大队干部,并小心翼翼地将还带着自己体温的那六块钱掏了出来,当着大队干部的面又数了一遍,请他们转交给妗子。妗子收到钱后,将我交给了娘。娘一接过我,就将我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因为我,娘与舅舅结了怨,两家人在今后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没有来往过,姥姥去世时舅舅也没有告诉娘。


  娘接走我的来年开春,妗子生下了表弟,据说当时她们一家也非常高兴……


  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我享受到了哥哥、姐姐们所没有的偏爱,爹娘不仅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给我吃,而且还省吃俭用地在村里给我雇了一个奶娘。13岁的三哥,每天抱着我定点到奶娘家吃奶。就这样,我慢慢地长大了。


  转眼间,我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走出大山,到部队去锻炼锻炼,爹娘虽然舍不得我离开,但还是很支持我的选择。


  离家到部队的那天,爹娘专程到100里外的县城送我,并不住地嘱咐我到部队要好好干。车启动了,白发苍苍爹娘在大哥、三哥的搀扶下,沿着汽车行驶的方向,不停地向我挥手……


  到部队的第二个月,我便随部队参加了云南老山对越作战。


  最初,哥哥、姐姐们担心爹娘牵挂,一直对他们隐瞒着我去参战的消息。半年后的一天,邻居在同爹娘聊天中,不经意地透露出了我参战的消息……


  爹娘没有文化,也很少出过远门,他们不知道我参战的地方离家到底有多远,但是他们经历过战争,知道战争的残酷。从那以后,他们就经常看着村里的南山,对哥哥、姐姐说:“你弟弟待的地方该比北京还远吧!你们要多给他写信,告诉他“枪子”不长眼,让他多听领导的话,注意着点身体,注意着点安全。”


  再以后的日子里,村口的那棵大核桃树下,每天都能看到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对着村口张望着,一看到有人影出现,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说“该不是咱儿子回来了吧……”


  18个月后,当我戴着军功章,手拿军校录取通知书,踏入村口时,一眼就看见了核桃树下正在等我的爹娘,重病在身的爹,尽管行动已很困难了,但他仍坚持扔掉拐杖向前紧走了几步说:“孩子,爹的腿不行啦,走不动啦,快过来,让爹看看。”娘则流着泪说:“儿啊!娘可把你给盼回来啦!”看着思念已久,愈加苍老的爹娘,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从村口到家500米的路上,爹娘的手一直在我的身上摸索着,我明白,他们是想知道自己宝贝儿子在战场上伤着了什么地方没有……


  在以后的三年军校生活中,每年寒暑假,我都把全部的时间用于陪伴爹娘……


  1991年,就在我即将参加工作、成为一名真正军官的时候,爹不幸去世了。爹去世后,娘的身体也不如以前了。


  那年秋天,我请了几天假,将年届70岁,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娘,接到部队住了几天,娘第一次看到了比她生活了近一辈子的村庄还要大好几倍的部队大院,看到了城里的高楼大厦,看到了火车和比家乡那条公路不知要宽几倍的城市街道……


  随后,我又带娘到了北京,瞻仰了毛主席遗容,参观了天安门和故宫博物院。在毛主席纪念堂,娘流着泪说:“儿啊!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我们觉得就象天榻下来一样,全村的人都自发地到大队的院子里去哭啊!”在故宫博物院,我搀扶着小脚的娘(娘小时候缠过脚)仔仔细细地参观了她想象中皇帝的住所,诺大的院落我们用了一天时间也仅仅只看到了局部。那天,娘非常开心,不住地对我说:“儿啊!娘比你爹有福气,娘这辈子活得不冤……”


  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硬朗,人也变的越来越怀旧了,经常自言自语地说一些我们听不太懂的话,有一天她突然说想舅舅啦……


  为了了却娘的心愿,哥哥、姐姐商量由三哥带着正在探亲休假的我去一趟舅舅家。一方面给姥姥扫墓,另一方面彻底缓和一下两家紧张的关系。


  行前,哥哥、姐姐给我介绍,说舅舅一家日子过得不是很好,住的还是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两个漂亮的表姐嫁给了一对不务正业的亲哥俩,表弟则是一个不能自我料理的傻子,20多岁了还不知道自己穿衣服,成天光着屁股在大街上跑……


  三哥和我沿着当年二姐、二哥送我到舅舅家时走过的那条山路,踏上了寻亲化怨之路。


  听三哥讲,这条路虽然有了一定的变化,但仍有近一半的路程保持着20年前的原貌,沿着山谷、踏着满是鹅卵石的崎岖山路,我仿佛看到了娘当年迈着小脚,为要我而来回奔波的身影……


  就在快要走到山谷尽头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山村的轮廓,等走近时才发现,这里原来只稀疏地住着十几户人家。


  路过村中央的旧戏台时,从路旁柴堆的缝隙中,突然钻出了一个一丝不挂的人,冲着我们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三哥说,这就是表弟……


  在路人的指点下,我们跨入了一个很破旧的院落。  一个60多岁的老人正躬着身子收拾着耕地用的农具。见有人进来了,他直起腰来,眯着眼睛打量着我和三哥。


  三哥迎上去说:“舅舅,我娘让我和俺兄弟来看你和妗子了。”舅舅上下打量了我一会,扭头朝着屋里喊:“我说,快出来,孩子们来看咱来啦”。


  妗子从屋里走了出来,三哥拉着我往前一推说:“妗子,这是俺兄弟”。妗子直勾勾地看着我,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说“孩子,妗子没福啊……”


  那天,舅舅和妗子给我和三哥做了许多山里的好吃的,我还第一次陪舅舅和三哥喝了点酒。席间,我那赤身裸体的表弟冲了进来,伸着脏脏的手,一边张牙舞爪地比划着傻笑,一边要摸我肩上那金灿灿的肩章,我本能地趔了趔身。舅舅喝斥了表弟,并强行把他带到了隔壁的小屋内。那一夜,我们说了很久……


  第二天,舅舅带着我和三哥去给姥姥上了坟,在姥姥的坟前,舅舅说他要带着妗子去看我娘。


  从舅舅家回来后,我们对娘说舅舅要来看她,娘听了非常高兴,问了许多有关舅舅家的情况。


  那年秋天,在我家院子里的菜园内,年迈的娘正在摘豆角,一个期盼已久的声音传来了:“姐姐”。娘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便又低头去摘她的豆角,此时,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姐姐,我来看你了”,娘一怔,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俺兄弟敬喜的声音……,对,是敬喜的声音。”想到这里,娘放下手中的篮子,推开遮挡她视线的豆角架,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边喊着舅舅的名字,边颤颤巍巍地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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