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一只紫荆花的韩式瓷钵,突然毫无征兆地滑落在地上,摔碎了。那是桃红在的时候,最喜欢的饭钵,是林书墨陪着她,一路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瓷器商店里捧回来的。本来是一对,桃红每次用完,都会把它们亲亲密密地摞在一起,放在橱柜最显眼的位置。现在,一只碎了,另一只,便孤单了。

  八十六岁的林书墨怔怔地看着那一地莹白的瓷片,心头蓦地浮起一层不祥的预感。
  “桃红!桃红!”他喃喃地念叨着这个暖心的名字,突然拍着轮椅扶手颤声喊道:“快去看看你们的桃红阿姨啊,你们,你们就去把她接回来吧。”患过脑中风的林书墨,半边身体麻僵僵地,口齿也含混不清。虽然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几个每天都来殷勤探望他的儿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一样,一如既往地无动于衷。
  幸好,和林书墨最亲厚的孙子,宝儿来了。
  “宝儿,你去,你去看看你的桃红奶奶,把她接回来吧!”林书墨看到救星似的,急忙拉着宝儿的手说。
  “好的爷爷,你不要着急,我马上去。”宝儿忙不迭地点着头,把父母挤眉弄眼的暗示直接忽视掉,转身走了。
  林书墨疲倦地靠进轮椅里,闭目养神。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树绚烂的桃花,如霞似锦,芳香四溢。
  林书墨第一次见到桃红,是在十八岁那年,一个暖风微醺的春日。放学回家的路上,被阵阵馥郁的香气吸引,他信步拐进了那条小巷。小巷中部的一个农家小院里,斜斜地伸出了半树怒放的桃花。林书墨欣欣然地走过去,仰头贪看着灰寂场景中这一抹妩媚的亮色,唇角不由绽开了一痕浅笑。突然,在那团团簇簇密集的花朵间,他看到了一张俏丽的脸庞。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侧坐在黄泥的矮墙上,攀着一枝桃花,深深地嗅闻着。林书墨怔怔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低叹道:“这还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啊!”虽然他的声音很轻,却还是惊到了女孩,她转过头,闪动着一对黑漆漆的眸子,讶然地和他对视着,有数秒的凝滞。
  “桃红姐姐,桃花折到了没有,快拿给我。”墙内,一个稚嫩的声音催促着。
  “哎,来了!”女孩急忙折了一枝桃花,又匆匆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跳下矮墙,消失了。
  “桃红,原来她叫桃红。”林书墨喃喃地念叨着,对着那满树的芳菲,痴然而笑。
  此后的每一天,林书墨都会神使鬼差一般,不由自主地走来,穿过这条窄曲的小巷,去上学,或者回家。他经常会遇到桃红,倚门而立,含笑抚弄着辫梢,看着他走过来,又走过去。他有时会站住,想跟她说点什么,她却又一拧身,款摆着软柔的腰肢跑开了。
  硕果累累的季节,林书墨毕业了。那天,是他最后一次经过那条小巷。走到桃树下,看到满树肥圆诱人的桃子已被尽数摘掉,只剩下黄绿色的叶子,在风中簌簌地响着,更添几许寂寥和萧瑟。没有看到桃红,林书墨有些莫名地失落。他怔怔地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正想离去,那扇破旧的木板门突然“吱扭”一声,开了。桃红走出来,衣襟里兜着几个胖胖的桃子。
  “喏,给你!”桃红把桃子倾进林书墨的书包,抬头羞羞地瞟了他一眼,脸儿红得就像那桃子上的胭脂晕,娇艳动人。她转身要走的时候,林书墨终于鼓足勇气叫住了她:“桃红,我叫林书墨。我毕业了,以后不会再路过这里,但是我想回家请求父母,托人来提亲,你,愿意吗?”桃红的眼波里漾动着显明的欣喜,却不置可否,依然是一拧身,羞笑着跑开了。
  等林书墨期期艾艾,把自己的心思向父母禀明,父亲却突然一拍脑门说:“对哦,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你还定了一门娃娃亲呢。多少年不提这个事,差点混忘了。既然你有了成亲的念想,正好我去找亲家商量一下,把事办了。”
  “什么娃娃亲哦?我不要!爹,我想娶的,是西村的桃红。”林书墨急切地喊。
  “什么桃红柳绿的,这可由不得你。你的丈人是我的干兄弟,早些年就过世了,现在只剩下你媳妇和亲家母。人家孤儿寡母的,咱可不能言而无信,做那寡情薄义的陈世美。”父亲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袋锅,不紧不慢地说。
  “爹,什么陈世美,这根本是两码事。你说的那个人,我见都没有见过,哪来的背信弃义一说嘛!”
  “我说不行就不行。我的干兄弟已经不在了,我要是单方面反悔,我还怕他阴魂不散,跑来找我算账呢。好啦,这几天你粉粉墙,刷刷门,准备娶媳妇吧!”父亲将烟袋锅在椅子腿上磕了磕,倒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这样,在父亲的强势威逼下,林书墨将妻子春月娶进了家门。春月又黑又瘦,沉默寡言,就像一枚灰扑扑的苍耳一样,硬生生地嵌进了林书墨的生命。
  理想的人生构图被父亲彻底撕毁,林书墨心灰意冷。他不愿面对春月,更没有勇气去找桃红。新婚一个月后,他终于抛别了家乡,瞒着父母和春月,偷偷地去投奔了一个部队上的乡亲,从此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因为读过书,识文解字,又有极好的文笔,林书墨很受领导的喜爱和器重,职务提升很快。十年后,他终于肯回乡探亲时,已是一位团级干部。
  回到家,林书墨才知道,父母已于几年前先后染病身亡。父母活着的时候,是春月用纺纱织布、浆洗缝补换来的钱奉养他们,求医问药,尽心侍候;父母死后,春月又东借西凑,倾其所有买来棺木,体面地装殓,然后披麻戴孝,送他们入土为安。十年的磨折,春月更加黑瘦憔悴,和气宇轩昂的林书墨站在一起,看上去像两代人。但林书墨却第一次把她当成妻子来温存眷爱,第一次尽了一个丈夫应尽的义务,第一次,把她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
  她哭了。他,也哭了。
  隔天,林书墨怀着复杂的心情,去了桃红家的小巷。桃花依旧开得烂漫,但桃红却早已嫁为人妇。桃红的老公是同村的屠夫,彪悍粗鲁,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乜斜着一双三角眼,骂骂咧咧,挑刺找茬,极尽能事地欺辱桃红。拖着三个儿子的桃红忍气吞声,毫无神采的眼睛里写满忧郁,那张依然俏丽的脸上,再也看不到那样醉心的甜美笑容了。
  林书墨远远地看着她,心碎,泪零。
  林书墨带着春月,再次离开了家乡。这一去,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间,春月为林书墨拉扯大了四个儿女,自己却患了肝癌,五十五岁就撒手西去了。
  林书墨已经离休,过着含饴弄孙的安乐日子。只是那些陈年的旧事,偶尔还会涌上心头,让他突然陷入一种无边的怅茫,心境空廖而落寞。某天,当他从一个庄乡那里无意中获悉,桃红的老公早已病故,桃红已经孤零零地寡居数年时,却是再也坐不住了。他迫不及待地去单位要了一辆车,一路催促着司机,风驰电掣一样赶回了故乡,站在了桃红的门前。
  桃红的三个儿子都住在砖瓦到顶、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桃红却独自守着两间低矮阴暗的老屋,惨淡度日。她穿着灰扑扑的破旧衣衫,却依然收拾得干净清爽,花白的头发也梳得光溜溜的,在脑后盘了一个圆髻,整齐而妥帖。脸上虽然纵横着岁月的辙痕,皮肤却白皙无瑕,看上去眉目秀朗,依然是个堪称漂亮的老太太。
  “桃红,我来了!”林书墨按压着激动的心情,低低地说。
  “你?是你!”桃红片刻的惊怔之后,终于认出了他。
  “桃红,我是兑现我的承诺来了,跟我走,好吗?”
  “嗨,那么多年了,还提那个干啥?都土埋半截的人了,别折腾了,没得惹人笑话。”
  “正因为我们的日子不多了,才更要抓紧时间在一起呀。不要再管别人怎么说了,跟我走吧。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受苦了。我能给你一份舒适安乐的生活,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看着这透风漏雨的破房子,素日里桃红困苦的处境可想而知,林书墨的心里,疼极了。
  在林书墨再三的劝求哀恳下,桃红终于横下心来,答应跟他走。可是闻讯赶来的她的儿子儿媳们,却凶神恶煞一般挡住了两位老人的去路。桃红的儿子们都没有读过多少书,像他们的父亲一样粗鲁蛮暴,儿媳们也个中个的凶悍泼辣。他们跳着脚叫骂着,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着生养了他们的母亲。桃红的脸煞白煞白的,她颤抖着声音哽咽着说:“你们平日里对我不管不问的,这时候倒跳出来拦挡着了?你们越这样,我越是铁了心要走了,就当是,给自己找条活路吧。对你们,我问心无愧,你们爱咋想就咋想,爱咋骂就咋骂吧,我走了,就听不到了。老林哥,走!咱们走!”
  儿子媳妇们又叫嚣着谩骂了一阵,看桃红去意已决,最后恶狠狠地甩出了一句话,像冷硬的冰石一样,重重地砸在了桃红的心上:“你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死了,也不要再进我们家的祖坟。咱们从今以后,恩断义绝。你这样的骚娘,我们不要了,不要了!”
  林书墨的儿女们对父亲突然领回家的这个老太太,也是冷眼相向,充满了反感和抵触,对父亲的冲动之举,更是觉得荒唐离谱。只是慑于林书墨一向的权威,一个个敢怒而不敢言。

  林书墨不仅和桃红正式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还请来诸多战友和宾朋,举行了一个素朴但隆重的婚礼。他说,这是桃红早该得到的,以后,他还要用余下的生命,慢慢地弥补此生对她的所有亏欠。
  林书墨是解放前就已参加工作的高干,离休工资丰厚。和桃红结婚后,他改变了一向简朴的作风,可着劲地给桃红花。吃的、穿的、用的,只要桃红喜欢,他就买。其实,桃红也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年纪也大了,实在也花不了多少钱,但他的心意让她感动。林书墨还经常带着桃红到处去旅游,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孩子们醋意浓浓地说:“爸,你对我们的妈妈都没有这样好过,一个半路杀进我们家的穷老太太,也值得你这样?”林书墨正色道:“我已经努力给了你们的母亲,我能给的一切。”林书墨的老朋友们却说,跟林书墨交往了一辈子,就没见他精气神这么好,活得这么快乐、这么有心劲过。

  桃红的气色也越来越好,胖了一些,染黑了头发,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六十来岁的人了,看上去也不过五十刚出头的样子。这一对经历了诸多波折的老人相依相携着,在生命的尾声里,可着劲儿续写着曾经断了篇的爱情,那份幸福那份甜蜜,比现时年轻人的爱,都更加香醇、沉厚。
  这样美好的日子,持续了二十几年,终于在林书墨八十五岁的那年春天,终结了。
  因为,林书墨病倒了。
  林书墨患了脑中风,被几个儿女急火火地送进了医院。第二天,林书墨的小儿子来家了,他给一直照顾林书墨和桃红生活起居的保姆结清了工资,不由分说打发走,然后冷冷地对桃红说:“我爸住院了,没人顾得上你,你还是回你自己的家里待一阵吧。”
  “孩子,我哪里还有什么家啊?我不走,我就在这儿等你爸。你们好好守着你们的爸爸就行,不用管我,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不行,你必须走!”林书墨的小儿子斩钉截铁地说。他将桃红的衣物用具随便捡了几件塞在一个旅行包里,然后拽着桃红出门,硬生生地把她架上车子,送回了老家。
  桃红的房子竟然还在,只是早已破败不堪,挡不住风,更遮不住雨了。桃红坐在蛛网横悬、虫鼠肆虐、尘灰飞扬的破屋里,好像突然跌进了一场恶梦之中。她呆怔怔地,不知道这梦何时才能醒来,更不知道自己这老衰的身体,又能够撑持到几时?
  儿子媳妇们来了,不是请他们的母亲回家,而是幸灾乐祸地横加羞辱嘲讽:“走的时候不是挺神气的吗?怎么这样式的被人送回来了?就知道人家不会稀罕你一辈子的,老弱病残了,谁还会给别人养妈?幸好当初划清了界限,要不半地里还得捡个累赘背着。你也别怨我们,这是你自己自作自受。”
  桃红咬牙忍着。她对孩子们早就绝望了,她只抱着一线幻想,盼着林书墨痊愈出院,派人来接她回去。几乎每天,她都要去村头那棵野桃树下,翘首向远方眺望着。就像许多年前,她站在自家的巷口,眼巴巴望穿秋水,等他来上门提亲时,一样焦灼而无望地为一个谎言坚守。当年,她赶走一个又一个上门提亲的媒人,痴心等待着林书墨的到来。直到父母终于失去耐心,在接纳了一份丰厚的彩礼后,强行将她塞进了屠夫的花轿。从此,她便不会笑了。那满含忧郁的眼睛,那冰冷怨艾的表情,那神思不属的身体,足以凝彻一个男人的热情,倾覆一个男人的自尊。屠夫为了扭转她的心意,选择了一种最愚蠢的方式:他每天疯子一样折磨着她,试图用暴力使她屈服。她从来都没有反抗过,但心,却是更冷,也更远了。

  心,从来只会被心贴近,被情暖热,被爱降服。
  桃花谢了,又开了,桃红依然没有等来林书墨的半点消息。她带回来的那点钱已经花光用尽了,她那残破的米缸里已经没有半粒果腹的米粮。又是一天无望的等待,夜的黑暗遮没了她最后的期冀。终于,她掏出口袋里的一根麻绳,搭在野桃树那矮矮的树桠间,踩着一块石头颤巍巍地踮起脚,努力将自己衰弱的脖颈伸了进去。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如既往地照射在村头那株矮茁茁的野桃树上时,早起的人们发现了桃红老太直挺挺悬挂在那儿的早已僵冷的身体。纷纷扬扬的粉色花瓣一层层落在她那干瘦的肢体上,似在默默地祭奠一个枯萎的梦。


  宝儿终于回来了,神色惶惶地站在林书墨面前,欲言又止。
  “宝儿,你的桃红奶奶呢?她来了吗?”林书墨急切地问。
  “爷爷,桃红奶奶来不了了,她,死了。”
  “什么?她,她怎么死的?”
  “在村头的那棵野桃树下,上吊自杀。”
  “什么?什么?她,她自杀了?”林书墨的身体突然像风中的哀叶一样,簌簌地颤抖起来:“是你们,是你们害了她,是你们害了她!”林书墨指着他那些道貌岸然、知书达理的儿女们,大声吼喊出了自己满腔的悲愤。他捶打着自己不能自控的身体,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太老了,太弱了,从他生病的那一刻起,他在这个家里那曾经至高无上的权威,就已经轰然坍塌了。他已经没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这群出了名孝顺的儿女们,肆意拨弄着自己的命运,和同自己关联在一起的,桃红的命运。
  “爸爸,你不要太伤心了,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哦。”儿女们一个个扑过来,焦灼地劝慰着他。
  “滚!滚!你们这群白眼狼。你们关心的不是我的身体,是我每个月,那万余元的退休金。你们费劲巴力护养着我的身体,却用无形的刀子,一次次在戳我的心啊!我知道了,我明白了,如果我和桃红一样一无所有,等待我的,一定也是和桃红一样的命运啊!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白眼狼!”林书墨声嘶力竭地吼喊着,推开那些试图让他安静下来的儿女,将手伸向了孙子:“宝儿,你桃红奶奶的尸身呢?要把她带回来,好好安葬啊!”
  “爷爷,桃红奶奶被她的儿子们抬回去,和他们的父亲合墓了。爷爷,你放心吧,他们披麻戴孝、哭天抢地的,很隆重地厚葬了桃红奶奶。”
  “放心?孩子,你知道吗?这不是你桃红奶奶想要的,绝不是!这群,白眼狼!”
  林书墨浑浊的眼睛里,又涌出了滚滚的泪。透过迷蒙的泪光,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树娇艳的桃花,绚烂如霞地,开满了他现在唯一能够掌控的,自己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