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新中国诞生后出生的孩子,被父母冠与了最有时代感的名字。他是我弟弟,一个当过兵的人。

        他当过准军人,最先去的是准兵营,那是一九六八年。铁道兵修成昆线来矿区征民工,矿里十几个还没有工作的孩子都去了,十六岁的建国也在其中。全军事化作息管理,让他感知了军队生活。抬片石、垒土方、铺道,艰辛的劳作磨砺了他的筋骨和意志。两年成昆线上的日日夜夜给他成人后的道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回到矿山的孩子们成了井下挖煤工,建国也在其中,并不因为父亲是矿山开山祖师爷(这个矿是父亲亲自探查开建的)。

        一九七二春季征兵,他跟着矿里的一帮孩子去了区征兵体检站,那时的他十九岁。个子、身板是这群人里最弱小的。招收名额只有两个,结果居然其中有他。没什么不可思议的,部队侧重文艺兵。当接兵部队的干部问大家谁有文艺特长的时候,孩子们推出他,异口同声地说“建国”。

        建国会吹竹笛,没人正规教过他。放学回家后总爱跑到工人宿舍找一个会吹竹笛的年轻工人玩,一来二去不知道怎么就会吹了。会了,便经常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吹。熟悉的曲调、悠扬的笛声往往招来成群的小伙伴。在那个文娱生活贫乏的年代,这无疑是一种非常惬意的享受。有听众的吹奏,给建国极大的鼓舞。练新曲练技巧,不断的提高,到参加征兵体检的时候已经是可以登台演出的水平了。

        部队在云南,属总后。到新兵连没几天就给送到红河州文工团学手风琴去了。三个月的培训,崭新的的良军裤大腿上愣磨出了两个大窟窿,老师说这是军人的坚韧。三个月他拉出了可以上台独奏、伴奏的水平。当部队文工团连京剧《杜鹃山》都能全场演出的时候他已经在乐队吹长笛了。当初乐器的配置是随个人所好......一堆乐器摆在那里,谁愿学什么拿什么,他选了长笛。这回的老师是书本,自己看书,自己鼓捣。他学成了!

        三年后文工团撤销,他被分配到一个油料基地当了一名猪倌。每天上山放牧散养猪。一个人面对一坡的猪,天天如此。在巨大的落差中他给自己拟定了具体的学习计划,初中六九级几乎没正式上过文化课的他系统的自学了电工基础。

        探亲假,建国回来了。和我说到他这些年的经历,我很感慨他怎么做到的!他只是浅浅的笑笑“我是军人嘛!”

        两年后,一个猪倌华丽的转身复原回到了矿区成了一名机修车间的电工。从矿区普通的机电故障到大型巨扇,从矿医院的 x光机到井下割煤机......没有他不敢上手的,没有他鼓捣不好的。他可以为了排除故障熬得两眼通红,他可以废寝忘食到弄出胃炎,太拼了!

        我陪他去做钡餐,劝他爱惜身体。他还是浅浅的一笑“当兵当成了一根筋,一专心做事,其他的就忘了。”

        恢复高考了,赶在报考时间截止的最后一瞬间死死撑住推拉门的小窗口,硬把报考音乐学院作曲系的创作资料塞到了报名老师的手里。因为得到信息晚,他是从广西出差返程中去赶考的,所交的创作资料也是在火车行进途中完成的。

        机会总是给准备好了的人,在七百多的报考人员中他很幸运的通过了初试、二十人的复试中也过了关。最终没被录取是因为名额只有一个。他说他努力了。

        国庆三十五周年大庆,他谱写的一首厂歌成了报幕员手里节目单上有,观众手上没有的节目,那是临时钢笔添加上去的。台上响起的激越歌声把散场离席的观众重新拉回到了座位上。经久不息的掌声给他的自创节目拿下了特别奖,他也因此被从矿山调到了城里的饮料厂。当办公室主任的他天天晚上参加高考补习班学习,在系统高校招生全地区二十七名考生中名列第一。他去重庆上大学了,学的是企业管理。

        初六九届的学生学不懂高等数学,第一次考三、四十分;第二次勉强及格六十分,第三次七、八十分,最后结课能拿九十多分了。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的他是班长、市级优秀生。他说这一切在于他把吃饭和上厕所的时间都用在了与微积分和英语的较劲上。全班同学都敬佩他,让他在班会上交流经验,他只有一句话“我是当过兵的人!”

        一九八六年学成归来的他接手了饮料厂,在一个只生产瓶装汽水的县级小厂里搞研发、上新的生产线、新的品种、跑市场。无论多难,多苦、多累从不见他皱过眉头。

        一九八九年我要到西安做整形治疗,他正好要到北京为厂子跑项目。把我送到医院安顿好后,我们一起去吃羊肉泡馍。他一边掰馍一边滔滔不绝地给我讲项目、规划、前景做好的泡馍端上来,看着超乎想象的大海碗我惊呼“呀,这么大!”他说,“姐,不出三年我让你看到一个更大的!”他还在他的项目里没出来。

        他真做到了!

        三年后,我从北京返川探望父母。他在广州出差,安排了一个叫张连长的司机到成都火车站接我。张连长是个话唠,一路滔滔不绝:“当年在部队我是连长,建国是小兵。现在他是厂长,我成了他的小兵。”感叹不已又感激不尽“转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没想到他把我要来管理车队干了老本行”

        “啊,你们厂现在有车队了?我走了才三年,那时饮料厂只有两辆大货和一辆装门面的二手‘蓝鸟’”。

        “嗨,早就鸟枪换炮啰!现在多大的市场啊!整个成都都是我们‘峨眉雪’的江山!把可乐、芬达都挤到旮旮头去啰!全省各地都铺了摊子,多大的送货量啊!产品供不应求,整个旺季没有哪天车不排队的。你说他现在在广州干啥子,开市场呢!”

        “哇,效益真不错!”

        “那当然,我们现在的奖金比工资都多。有钱了就盖房子,不光在厂区盖了家属院,还在城里盖了呢,现在每个职工都有一套房。孩子上、下学,职工上、下班都是大轿子班车。其他单位的人眼气死了都想往我们厂调呢!”

        “怎么一下就整得这么好了呢?”我感到很意外。这个厂是从原先的氮肥厂转型的,三、四百人,从峨眉山上引了矿泉水进厂,现在这么红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哪里话,艰难的日子你不晓得。摆点龙门阵给你听:二哥当年打江山......哦,您是大姐,建国在你们家行二,厂里人大多叫他二哥。虽然我年纪比他大,跟着大家也叫习惯了。二哥当年一开始打江山就带着我,南来北往的事我清楚得很。

        我们厂最先出名的运动饮料是二十三届奥运会中国女排的专用饮料,女排在洛杉矶夺冠,我们的运动饮料也爆燃了。要没这点,扩大生产线想都别想。虽说邝部长是从我们地区调到省里再调到部里的,知道我们厂这点根底,但没二哥他们勤快的腿,也不可能很快批下来。他们差点没把人家邝部长家的门槛踩断。

        二哥开发的新产品‘峨眉雪’,味道巴适得很!大众口味,平常老百姓的消费水平。从研发到命名都是他整的。可是新产品出来市场都不会认,二哥带着我们十来个人到省城开拓市场,在省体育场租了块场地开办事处。把摊子支起来后财务说开办费就只剩下九元六毛七了,问二哥咋个办?二哥说把钱都拿出来,张连长你陪会计、出纳一起出去都买成饭菜,再搬箱饮料过来。

        好热的天啊!我们在广场边上席地而坐,饭菜不丰盛,但饮料的汽很足,我们的底气很足,都是二哥打的。就像军人要上战场一样,打开一瓶汽水当壮行酒,说:我们现在帐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怎么办?我考察过省内外好多地方,‘峨眉雪’绝对是一款好产品。它就是我们搂在怀里的金宝贝!我们要用它给我们自己,给我们全厂四百多职工换取美好的生活。攻城略地开辟市场把我们的新产品打出去全靠在座的弟兄们。他的动员令慷慨激昂,营销策划又细致周到,人家本来就学的企业管理嘛,鼓动得我们恨不得马上就天亮出去大干一场。第二天一大早,除留一人看家守电话,我们全体出动兵分几路拉着码满饮料的平板车直奔闹市区,在最繁华的盐市口中心地段用产品现场打广告。二哥好口才,滔滔不绝地介绍产品,回答各种提问。只一天,嗓子就喊哑了。我们忙着开瓶,冲天的气泡、可口的味道、新颖的包装、免费的品尝......真正的好兴奋哦!除了这样,二哥还带着我们走街串巷无论商店大小,一个不拉的都进,甚至连路边摊的婆婆大娘都不落下。磨破嘴皮请人家做代销啊。

        墙上的图标眼见得一天一个样。只是这样一来,送货成了问题,急切的需要厢式小货车。不知二哥从哪儿打听到的信息,带着我去了几趟管这车的什么领导家,要吗人家不在家,要吗人家不接待,让有事上班时间到上班地点说。送饮料也没有用,人家根本就不收。就这样,二哥还是照样去守侯,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没想到,他不光脑子好用,眼睛还尖,怎么就发现人家家里有台钢琴呢?借着钢琴的话题和这家的女主人聊上了,而且还上手弹上了。喔哟,弹得好精彩哦!这家正好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学钢琴没有找到老师。于是,小姑娘有了免费的钢琴老师,办事处有了厢式小货车。整个一夏印着‘峨眉雪’大彩标的厢式小货车像穿梭一样在成都的大街小巷疯跑。‘峨眉雪’成了省城最受追捧的饮料,办事处自提的车辆天天排长龙。那个阵仗,真的不摆了!全厂职工的工资都是办事处抱回去的,效益好到爆!”

        看他说得唾沫飞溅,我打趣:“可能开初你们也没料到吧?”

        “哪里话,我早就看到了!我们战友多年,还不了解他?他是个干事的人!三年前有人看了他一眼,对我说:冲他这个人,你们厂子一定会发达!要不然我死死的跟着他干?!”好个张连长,得意得摇头晃脑的。

        “嚯,还有看相的!”

        “大姐,不是看相,是真有此事。前年,厂里瓶盖库存不足。电话、电报都催不来,眼看就要影响生产了。二哥和我拉上一车饮料连夜直奔重庆瓶盖生产厂家。八百多公里的路程耶,我们俩轮流着开。夜里天黑路不好走,货又装得满。困得不行了就找个宽敞一点的路边停车咪一会儿。饿了就着凉开水嚼一包方便面,二哥教的不用开水泡的新吃法还真有吃头。不信回头你试试。把方便面的袋口撕开,调料都倒进袋里,捏两把揉两把,啥子味道都有了,香香脆脆的。水一喝完,它就在肚子里泡开了,连碗都省了洗。”他说得诙谐轻松,我听得含泪心酸。

        “到达瓶盖厂已经中午了,把车直接开到车间门口。工人们回家吃饭午休去了,四川的夏时午休要到三点,没人来卸车。正午的太阳好毒啊,又是在火盆重庆,你想地面温度得有多高啊!二哥愣是一个人光着膀子一箱一箱的从车上搬到车间里来。他不让我上手,说晚上开车回去都是我的事,让我在车间里找个地方咪一会儿,我没听他的。两点半,有人来了。看见码得山一样的饮料,惊诧万分!问你们自己卸的?我说是,我是司机。他指着正在搬箱的二哥问:那人呢?我说是我们厂长。那人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那句话就是他当时说的。说完这句话,他扭头就走了,没几分钟呼啦啦来了一大帮人一拥而上把车上剩下的箱子都搬了下来。问话的那人是车间主任!二哥很感激地开瓶递水给他,他看了眼二哥身上挂满汗渍盐霜的军裤问:当过兵?二哥指指我说:我们都当过。那人笑了起来,说,我也当过。再没多余的口舌,生产线开足马力把我们排在三天以后的订单提了上来。夜里十点,载着满车的瓶盖我们行驶在了返程路上。你说二哥厉害吧!”张连长问我。

        “他是当过兵的人!”这回轮到我说这句话了。

        我的弟弟建国是个当过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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