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同学相约去邻县,古称晋州,大唐宰相魏征的家乡。几千公里之外都到过,此处却是平生初至,且明明又有老同学在。二十年居然在看不见的地方纷纷各自变老,人世间的事,真的是有情好似无情,有缘恰如无缘。

  当地同学负责接待,自酿的葡萄酒,入口与葡萄汁无异。几口下去,红头胀脸,差点成了刘姥姥,刘姥姥喝人家的甜酒,说是横竖这酒跟蜜水似的,多喝点子无妨,于是放量尽喝,到最后醉得不分东南西北。

  问同学,说是附近就有卖的葡萄,有一个很大的农庄,搭很大很大的棚架,种很多很多的葡萄。十斤葡萄配三斤绵白糖,葡萄去籽去皮,丢进瓮里发酵。他说话的时候仍旧一本正经的模样,从小即是如此,二十年前即是如此,怪不得人说三岁看老。另一个来接待的女同学略有发福,头发也显得有些白且稀疏,眼角有了纹路,神态一如既往的安静,显得有些慈祥,也和小时候一样,和读书时候一样。

  二十年了,都变了,又都没有变。

  吃罢饭,一起去买葡萄的地方,出城十公里,一个至今仍旧在吃大锅饭的乡。很稀罕。我小时候,一大早会有钟声急响:“当当当!当当当!”,社员们戴着草帽,扛着锨,纷纷走出家门,听队长派任务:“你、你、你,去锄豆;你,去捡粪;你、你、你,去插禾……”到中午,钟声又成了“当——当——”缓慢、悠长。社员纷纷收工,扛锨回家。

  早就包产到户了,早就各奔前程了,早就出门打工的打工、在家留守的留守了,很多乡村人都快走空了,这里居然还在继续搞农业合作社。社员一起出工上地,记工分,公社统一盖三间两层的楼房,谁需要就给谁分,盖房花费用工分抵扣。公社人均年收入四到五万元,是以乡民衣食皆有,不劳外求。

  这里还有个丰泽园。看着园名发呆:好熟悉的感觉。入园到处皆树,地上落叶满铺。出园门就进农场,长长的甬路,两旁笔笔直的白杨树。搭着种葡萄的大棚架,叶子枯干,垂垂吊吊,抬头看,是被切割成网格状,又被落叶点缀的蓝空,枯叶像黑色的风铃。

  两大排棚架中间是紫红红的鸡冠花,拥拥簇簇,阳光一照,红艳艳的像浪头一样往前打。

  又有葫芦架,惟余葫芦叶。偶有一两个小葫芦藏身叶间,男同学把地上铁焊带轮的梯架推到小葫芦下面,让我们:“快爬,快爬”。我们就彪悍地一溜烟往上爬,揪下葫芦往包揣。紧张得我腿肚子疼,前边就是爬梯劳作的农人。

  然后就发现其实不用偷,前边走的同学人手一个,光明正大地举着。抬头看,好壮观,进了葫芦阵。头上垂垂吊吊的全是葫芦,青的,绿的,乡民正在收获,有的掉地上,摔裂了一道缝,就给我同学们了。大葫芦,小葫芦,都嘴巴上吊个藤蔓当绳,肚子里有话没法去说,没嘴儿的葫芦日子也难过。

  前面不是葫芦阵了,从架子上垂下来的全是大丝瓜。那么大、那么多、那么长的丝瓜啊!生鲜碧翠,瓜瓞绵绵,无限喜欢。

  三转两转,入了果园。一园子的梨。别的梨树上都光着,惟有一棵树,梨子无人采摘,掉了一地,上面还累垂垂地挂着。个小,皮青,很不出众。拾起一个地上的果子,有虫洞,掐开皮看看,又细又面。一只虫从洞里钻出来,极快爬走--你在这里安家了哦?住着糖做的房子,就像童话里的幸福世界:巧克力做的屋顶,冰糖做的窗户,甜面包做的床,饿了想吃哪吃哪……同学说是面梨,结面梨的树是用来授粉的,是男树。这么大一片梨,都是女树,需要授粉。授完粉之后,它结的梨就没人要了。

  他们不要,我们要。男同学上树抱住树枝子拼命摇,噼哩啪啦下雨一样掉果子,一会捡了一袋子。

  再往前走,梨树上吊着一只真正的梨。惊惊险险地上树摘,一个失手掉地上,拾起来,软软的土地,居然把它摔得碎扁。这么嫩的肉,这么薄的皮。用手擦一擦直接开吃,细,甜,绵,软,薄薄的皮里包着一包汁,吃完后手指粘连在一起,张不开。

  回到大路上,又见些老旧的风箱、石碓、石磨。真好。真好。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可是我们不过是观光客,大呼小叫像风一样刮过。“归去来兮”的话谁都会说,真正能做到和肯做到的又有几个?古代也不过一个陶渊明罢了,外国还有一个塔莎·杜朵--名门之后,连爱默生、马克·吐温、爱因斯坦都是她父母家的座上客;她却一定要辍学务农,开农场,养奶牛、养鸡、鸭、鹅。每天到很远的井边挑水,在花园里种蔬菜和花果,自己织布裁衣,用创作儿童绘本的方式,养活四个孩子。1971年,她迁居更荒僻的荒野。

  我老爹瘫痪在床,连自主如厕都不能。他躺在床上,有一天,对正替他换尿布的母亲说:“你真好看。”我母亲说:“好看个啥,伺候你都把我累老了。我今年才69,人家说我70岁。”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觉得想死。他们还年轻,我已经老了。

  玛莎·杜朵迁居荒野的时候,已经56岁。她花了三十年时间,建成了她身后被人们当成旅游胜地的十九世界风格农庄。

  世界上从来不缺肯坚持做梦到底的人,实现梦想其实就是做梦到底。可是我是真的那么喜欢乡野的秋梨,还有杨树和瓜瓞,却没有勇气真的下到大田里,两脚踩住湿泥和粪水。我是好龙的叶公,在一种假扮的朴实和优雅中老去。

  绵绵的,是别人家的瓜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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