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装修一新,窗明几净,花木葱茏,小气候儿相当宜人。新来的女头头在装帧考究的穿衣镜前晃了晃,极简短地说,搬走吧。新头头的脸色明显保持在摄氏零度以下,语调更是像北方三九天从门缝儿扎进来的刀子似的一丝冷风,令人禁不住打个寒战。头头转身又伏案批阅文件去了,瞥都没瞥老马一眼,直接把老马当成了空气。老马觉得脑袋轰轰直响,眼前一阵发黑,后背出了层毛毛汗,腿肚子又不由自主地要抽筋。老马却不敢丝毫犹豫,急忙蹒跚着叫来一个年轻的手下,两个人吃力地把镜子搬到了走廊。头头不愉快,老马却没心思也来不及不愉快。这没办法——有本事有能力,你来当头头呗。关键是,你有机会当头头么?


  老马心里愈发地忐忑不安。换下的旧镜子不算,这已经是这三天来换下的第六面镜子了。由于镜子来源地路途很远,每天上午一次搬运,下午一次搬运,搬上搬下,搬进搬出,简直成了规律。至于换镜子的缘由,头头一直不说,就是不说。头头不说,绝对问不得。这类事情以前有过教训。领导不说,就是不愿意说。领导不愿意说,谁能强迫领导?领导不说,自有不说的理由。在家老婆永远正确,在单位领导永远正确,这是好男人的标准。老马无疑是好男人。可是作为属下,又不能自作聪明地“妄揣圣意”,一旦理解错了执行错了,补救起来很麻烦。几年前,为了新头头办公室的一套沙发,老马险些栽了跟头。当时也是反复更换,头头就是不满意。是款式不对?是用料不当?还是档次太低?到底是哪个问题?而且让人猜不透的是,头头当时也不说不好,也不坐下来试试,非要在第二天上班后才说,弄得老马心惊肉跳。老马当时忍不住就问了一句,领导沉默了半晌,冷眼看了看老马,像看一个怪物,然后阴森森地说,看来你当这个办公室主任是屈才了。老马惊出一声冷汗!当时多亏了手下胖姐眼尖心细,暗地里对老马说,头头个矮腿短,沙发座位高,头头坐在沙发上,可能脚底还够不着地面呢,这种架势太难堪,怎么接待客人?老马这才如梦初醒,这可是伤害了领导的自尊,而且新头头和老马又不是很熟,这事还真不好意思说出口。当时不试坐,是不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试坐,只好瞅大家都下班后自己一个人时再试坐。原来是这样,这完全可以理解嘛!自尊心嘛!于是老马就赶紧换了一套低的。可接下来很长时间里,头头总是对老马一直不待见,老马做什么事情都不对,弄得老马每天像抱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一样战战兢兢地上班,血压如同温度计掉进了开水,刷刷地往上窜。直到万不得已,拐弯抹角想办法通融了一下,才慢慢风平浪静。


  可是,如今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老马虚岁五十六,在办公室主任位置上坐了快二十年,先后伺候过五任头头。头头们虽然性情各异、风格不同,都不太好伺候,但老马从来没遭遇过像今天这样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事。老马很清楚,头头要换镜子毕竟是小事,要是把自己换掉,对自己来说可就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多年的办公室主任生涯,每天净管了一些无关业务迎来送往吃喝拉撒的琐事,老马不是科班出身,业务能力原本就不太过硬,若不是某一任头头是自己舅老爷二哥的三儿媳妇的干爹的表弟,有条件地帮了个忙,恐怕如今还是个普通小兵。如今业务又荒废多年,去别的位置只能坐冷板凳,剩下的日子可就难捱了。自己这般年纪,本来再糊弄几年就可以软着陆退休,如今这道不大不小的难题横亘着,难道真的要“马失前蹄”?


  老马越寻思越害怕,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想找人问问,问谁好呢?问胖姐吧,胖姐又退休了好几年,自己早就不接她的电话了,怎么好意思再向她求救?问别人吧,又很没有面子。慢慢地情绪稳定下来,才想起是不是应该问问镜子店老板,问他是天经地义的,看看人家有什么说法。那家镜子店是老马动员了一些社会关系才找到的,是全城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镜子专营店,满心想讨个彩头,花高价买面高档镜子,给新头头一个好印象,不想却受了头头这番折腾。镜子店老板却在电话里大呼冤枉,说这面镜子是法国进口货,店里最高档的最昂贵的,镜框和底座都是金丝楠木,全城也找不到第二块,全国也不会太多,怎么会有人看不中?


  怎么会有人看不中?你说怎么会有人看不中?我要是知道就不用问你了。明早过来拉走!老马气哼哼地挂了电话。


  好在到下班时间了,老马可以喘口气,可以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好好破解头头的密码。这座城市有个奇怪的说法,说是晚上不能搬运财物,否则就会被认为是见不得光的东西。这并无明文规定,却也是约定俗成的。这点新头头应该也知道。恰好在这时,老马接到了几个同城发小的电话,说是好久不见,一起热闹热闹。老马眼前一亮,灵思一动,急忙问“拉链”是否到场,“拉链”要是也到场的话,我埋单。拉链在另外一个系统某单位也是办公室主任的角色,在同学中鬼点子最多。年轻时喜欢穿带拉链的衣服。最多时一件衣服上有九条拉链,所以获赠“拉链”这个雅号。同样是办公室主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拉链总该帮他动动脑筋吧?


  老马多年养成了喝酒不开车的习惯,拦了台的士赶往酒店。老马熟悉的酒店。心情总归郁闷,半途老马在一个灯火幽暗处下了车,消失在灯影里。大约半个多小时后重新出现,神色稍微轻松,步履稍显轻快。这半个小时,老马是不是做了件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也是男人没有不喜欢干的事,男女老少大都心知肚明。这里就不赘述了。


  待老马进了包间,先到的几个人已经喝了不少,已经由酒局开始前的轻言细语,进入甜言蜜语阶段,个别人表现先进,甚至已经呈现出豪言壮语状态,看起来至少已经七八两白酒正在体内与神经搏斗。拉链明显属于先进人物,已经进入物我两忘境界了。稍微侧耳一听,老马就明白了,原来拉链办公室的主任位子丢了。


  拉链自渡不暇,焉能渡人? 老马自身也是泥菩萨过河,对拉链的事情也是无心无力。老马悄悄地起身,慢慢地转身,向门口走去。没人注意到老马的到来和离开。轻轻地,老马走了,正如老马轻轻地来。暗暗地叹一口气,带不走一丝愉快。


  去哪?找谁?谁能帮自己破解头头的密码?这个念头在肠子里转了又转,老马很绝望,头脑已经麻木了。


  老马不记得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晨老马还没起床,老婆就在客厅里大呼小叫,老马老马,你快来看看!


  老马以为出了意外,急急忙忙蹿进客厅,却看见老婆穿着一身新衣服,正在镜子面前扭来扭去,顾影自怜。老马,你看我瘦了些么?瘦没瘦一点点?瘦了瘦了!老马不耐烦地敷衍着。这胖娘们儿,年年减肥,越减越肥!


  老马转身要进卧室,突然,老马灵光一现,一个令他激动的浑身战抖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


  老马顾不得洗漱,急忙给单位小车司机挂了个电话,然后匆匆地穿衣下楼。


  新头头进了办公室,第一件果然还是去看镜子,不看则已,一看,芳心大悦。嗯,老马,你办事能力挺强啊,不错不错!


  本来就高高瘦瘦的老马,在镜子里面变成了一根细细长长的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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