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野山寺,又有人住进去啦!”

       几个登山玩耍的孩子带回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野山脚下的小村庄。茶余饭后的闲暇时间,人们聚到巷口,纷纷热议。

       “这个年代,还有人能在这荒山野岭呆得下去吗?”有人质疑。

       “没想到咱这个不起眼的野山寺,还总有人惦记着呢!”有人感叹。

       “从云空、觉然两个和尚突然没了,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吧?”有人发问。

       “二十年可出头了。我算算哦,嗯,足足二十五年了呢!”有人肯定地说。

       几天以后,放羊老汉赶着一群羊从山上回来的时候,突然说:“我咋看着那个人的眉眼,那么像榆生呢?”

       “哪个榆生?”

       “就是觉然和云空养大的那个孩子啊,不就叫榆生嘛!”

       “不会吧?那孩子听说后来可是有了大出息!”

       “不过真是像哦,年纪也对!”

       “榆生?” 刚刚把车停好,提着大包小包走过来的中年女子听到这个名字,蓦地站住了。

       “月牙儿回来了?你这闺女可真孝顺,忙忙的,还隔三岔五回来一趟,每次吃的用的带这么多。你爹你娘啊别看早年受穷,摊上你这么有大本事的闺女,老来还真是有福气呢!”邻家大娘热情地招呼着,满脸艳羡。

       “嗯嗯,大娘!”一向热情亲切、人乖嘴甜的月牙儿这次却一反常态,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她转头望向野山的方向,虽然隔着层层重重高高低低的房屋,她却仿佛又看到了那张有着一对星眸的可爱面庞,正站在那条蜿蜒如蛇的山径上,习惯性歪着圆圆的脑瓜儿,笑微微地看着她。

 

       榆生在庙里长大,不知父母是谁。

       那是一座年代久远的荒庙,因为踞于无名的野山之巅,当地人就叫它野山寺。野山寺只有一间正殿,两侧各有一间小小的耳房。正殿的神像早已坍毁,究竟是何来历,因何曾被一方百姓供奉膜拜,也已不可考。野山寺破败凋敝,人迹罕至,更谈不上什么香火香油,但庙里却不知何时住进了两个和尚:挺拔瘦削的云空师父和稍矮微胖的觉然师父。两位师父把正殿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般的晨钟暮鼓,诵经打坐,其余时间却必须像山下的农人一样,侍弄着庙后的亩半庄稼,庙前的几畦青菜。野山很矮,山脚下村庄里炊烟袅袅,人影可见,饭香可闻,但他们很少去走动,事事皆是自己动手,种粮种菜,修缮房屋,倒也风雨无碍,温饱无虞。

       云空和觉然两位师父,不知谁先来谁后到,也不知因何择此野山荒庙驻足。他们相处和谐,却绝少交谈,也许是相处久了,许多事情意会即可,无需语言。

       直到榆生渐渐地长起来,这座沉寂的小庙才有了欢悦的人声。榆生嗓门脆亮,一周岁便会奶声奶气地喊师父了。听到他喊,觉然师父每次都会乐呵呵地急忙应着,云空师父却只是默然微笑。偏偏榆生固执,听不到他的回应,便会一直叫一直叫,而且声音越来越响,有时甚至跑到云空师父面前,鼓着小肚子可着嗓门喊。必得云空师父把他抱到怀里,低低地应一声“哎”,方才罢休。

       榆生是觉然师父去小溪边挑水时,在两棵粗茁的榆树下捡到的。他扔掉水桶,把这个不声不响,却瞪着一双明亮的小眼睛,不停转动脑袋,似乎在四处张望寻觅着什么的柔软生命抱在怀里的时候,几乎是惊喜的。他飞快地跑回庙里,把孩子举到云空师父面前,满眼都是期待。云空师父静寂的眼眸里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柔波,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觉然师父知道,云空师父同意将这个宛若天赐的婴儿留在庙里了。

       “他叫什么呢?”云空师父问。

       “嗯,就叫榆生吧!”觉然师父稍一沉吟,这样回答。云空师父看了觉然师父一眼,觉然师父明白,留在寺庙里的孩子,不该有这样世俗的名字。但他却依然坚持说:“就叫榆生!”云空师父于是便双手合十,再念一声:“阿弥陀佛!也好。”

       那一年,云空师父和觉然师父都已年过五旬。

       吃着粗茶淡饭,榆生一样茁壮而欢实地成长起来,在云空师父和觉然师父身边蹦蹦跳跳的,如小鹿一样机灵活泼,笑语喋喋。这样的时刻,觉然师父的脸上亦是笑花灿然,慈怀若父,欣慰而欢悦。云空师父的表情却是一如既往地沉然如水,波澜不惊。

       野山寺里除了他们三人,又先后添了一只白色的奶山羊咩咩和一只黑白花的小土狗点儿。咩咩是榆生来后,觉然专程下山寻来,为榆生哺乳的。点儿则是榆生五岁时,山下村庄里的一个小女孩送的。那是觉然第一次带榆生下山,在村里一户人家的门前,正看见一只黑狗妈妈给自己的孩子哺乳。四五只毛绒绒的小狗崽拱在狗妈妈的怀里,挤挤拥拥吃得正香。榆生瞪大乌亮的眼睛呆呆看着,眼珠儿都快掉出来了。狗狗的小主人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比榆生大不了几岁。觉然拽着恋恋不舍的榆生走出好远后,她突然追上来把一只“小绒球”举到榆生面前说:“我把点儿送给你!”榆生把点儿抱在怀里的感觉和表情,像极了觉然当年抱回榆生时的样子。

       点儿是榆生唯一的玩伴,他把一个五岁孩子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它的身上。一年以后,点儿长成了一条雄健的大狗,跑起来像风一样,常常把榆生远远落在后面。但只要榆生大喊一声“点儿”,它便会立刻紧急“刹车”,回过头来看着榆生,静静地等他赶上来。

       榆生六岁的时候,觉然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到山下的小学校去读书。同俗家孩子一样,他在该上学的年纪,便按部就班地做了一名小学生。点儿每天陪榆生一起上学放学,被老师驱赶了几次以后,它终于明白自己是不能进教室的,便也乖乖趴在校园里的梧桐树下,耐心等待。下课铃声一响,点儿便会一跃而起,离弦箭一般射向教室门口,从蜂拥而出的孩子们中准确无误地找到榆生,扑到他的身上亲昵地撒着欢儿。

       因为点儿,榆生也成了备受同学欢迎的玩伴。而且,他本身也足够机灵,长得又讨喜,好多人都说,他像从年画上走下来的金童。只是,他很快发现了自己和伙伴们的不同之处,开始变得心事重重起来。有一天放学后,榆生慢慢蹭到正在闭目打坐的云空师父面前问道:“大师父,为什么我只有大师父、小师父,没有爹娘呢?我的爹娘是谁?他们在哪里呀?”云空师父蓦地张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榆生,仿佛没料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又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其实迟早会来的问题。觉然师父站起来,牵着榆生的手说:“你跟我来,听小师父告诉你。”榆生其实也搞不清楚他们两个谁更年长一些,却自从学会说话,便自作主张地一直这样叫着,两位师父也便顺其自然地随他叫去。

       觉然师父把榆生领到小溪边,指着两棵相傍而生的榆树说:“这就是你的爹和娘哦,所以你才叫榆生嘛。”榆生伸出小手,摸摸两棵树皮皱裂的老榆树,不知所措地看着觉然师父。正好拴在不远处吃草的奶山羊咩咩地叫起来,觉然师父复又牵着榆生的手走过去,说:“瞧,你还有奶妈呢。你可是吃它的奶长大的哦。”奶山羊蓝色的眼睛盈满母性的温柔,而且水汪汪的,似要滴下泪来一般。榆生紧紧抱住它,静静地坐在夕阳里,好久都不曾松开。从小到大,榆生曾无数次拥抱过奶山羊,但这一次,却仿佛有种不一样的情绪,悄悄滋生在他小小的心怀。

       远远观望着这一切,云空师父又一次双手合十,闭目长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榆生好像真的接受了觉然师父的话,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而且还越来越爱往小溪边跑了。不上学的时候,他常常靠在榆树上,一边逗弄着点儿,一边看着奶山羊吃草、饮水。

       有一天,榆生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吃力地背着一大篓青草,沿着小溪慢慢走过来。她的脚下,颠颠儿地跑着一只几乎和点儿一模一样的斑点狗。点儿友好地欢叫着冲了过去,两条狗儿立刻一见如故地快乐嬉戏起来。

       “点儿!”小女孩惊喜地喊。她红扑扑的小脸上汗水涔涔,黑漆漆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上。

       “你怎么知道它叫点儿?”榆生惊讶地问。

       “它是我的点儿哦,我一看就知道,它可是我送给你的呢。看,它和花花长得一模一样。”小女孩指着她的小狗说:“它叫花花,是点儿的妹妹。点儿是哥哥!”

       “原来是你哦!”榆生恍然大悟。他终于想起了那个追上来将点儿放进他怀里却又分明满怀恋眷、依依不舍的小女孩,那张写满善意的小脸和那对充满灵气的黑眸,其实一直都镌印在他的脑海里。

       “你叫什么呢?”他很开心,终于有机会问她的名字。

       “月牙儿,我叫月牙儿。”

        “我叫榆生!”榆生迫不及待地自报家门后,接着又问:“你没有上学吗?我在学校里怎么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你!”

       “我的爹娘说,女孩子上学没有用,他们不让我去。”

       “可是学校里,也有好多女孩子呀!”

       “那是他们的爹娘,想的和我的爹娘不一样。他们家,也一定比我们家好过。娘说,家里没有钱供我读书,她还说,我已经长大了,得为家里割草、砍柴。”月牙儿一脸逆来顺受的平静,看不出半丝的委屈、怨艾。

       此后的每个周末,榆生都会背着他的小书包,早早地带着点儿下山,坐在那条蜿蜒如蛇的小径上,耐心地等着月牙儿出现。这是上山的必经之路。对这样的守候,点儿好像也充满了期待。虽然它每天都跟着榆生上学放学,但却仿佛很明白哪天是周末似的,出门时会显得格外兴奋。往往花花和月牙儿的身影刚刚从那一排排低矮的石头房子后拐出来,眼尖的点儿便像一支蓄势已久的箭一样,立即把自己发射出去,奔向花花。花花矜持到近乎冷漠,依旧随着月牙儿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直到点儿没皮没脸没自尊地,依然热情万丈地冲上去将它扑翻在地,它才终于被感染到似的,撒着欢儿和点儿你追我赶地厮闹起来。榆生却一直不动声色地坐着,直到月牙儿走到面前,他才会站起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起上山。无论月牙儿割草还是砍柴,他都会十分卖力地帮她,一起尽快地把背篓装满。这时,月牙儿才会坐下来,吃他从庙里带来的瓜果,看他书包里背着的课本。他的课本比任何一个孩子的都更整洁完好,没有蜷角,更没有乱七八糟的涂鸦。月牙儿把看书当成一件非常庄重神圣的事情,每次都会先去小溪边把手洗净、晾干,然后才会接过课本,小心翼翼地翻开。

       “这几个字,我又不认得了。”有时月牙儿会羞惭地说。

       “哦,这是这一周新学的,我来读给你听,庄,村庄的庄,溪,溪水的溪,青,青草的青……”榆生郑重其事,一脸严肃,俨然一个敬业的好老师。

       月牙儿很聪明,就这样跟着现学现卖的榆生一路学来,竟然也认识了许多字,具备了基本的读写能力。

       做月牙儿的秘密老师,榆生感觉很幸福。上课时,他无比地专注投入,几乎是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老师灌输的一切知识,好一字不漏地去讲给月牙儿听。所以,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让所有老师引以为傲的好学生。

       无什可教的时候,榆生便和月牙儿安静地坐着,看四周的风景。其实,除了野草荆棘和几棵雨生的树,到处都光秃秃的,实在没有可看之处,但就这样坐着,或者随便聊点什么,倒也并不觉得乏味。有一次,月牙儿叹息着说:“瞧咱这野山哦,要是多长些树就好了!”

       “就是!那样你累了热了,就随处都有乘凉的地方了!”榆生说。

       “如果有树,我希望都是榆树。你呢,你喜欢什么树?”月牙儿问。

       “竹子,我喜欢竹子!”榆生歪着头想了想,才回答道。

       “为什么?”月牙儿瞪大了眼睛,“竹子什么样?”

       “我也没见过,不过我总听我们语文老师念‘竹子诗’,‘未曾出土便有节,纵使凌云仍虚心’,还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们语文老师最有才,他喜欢的,总是好的。对了,我们语文老师会画画,我求他画张竹子的,给你看!”

       “跟老师要画,他肯吗?”月牙儿表示怀疑。

       “肯,肯吧!”榆生挠着小脑瓜说。

       十二岁,榆生考上了县重点中学,得去几十里外的县城读书了。山路远,又难行,全靠双脚丈量,觉然师父让他申请了住校,两周回来一次。临走的时候,他把所有的小学课本都送给了月牙儿,外加一本绿色皮面的日记本和一支紫色的钢笔。那是从觉然师父给他的零用钱里挤出来,专程赶了十几里山路,跑到镇上去买回来的。笔记本的扉页上,用钢笔画了一丛瘦伶伶的竹子,他终于没有食言,为月牙儿求来了语文老师的“竹子画”。

       那个暑假,云空师父依然守在庙里,觉然师父则一反常态地下山化缘去了。因为成绩优异,学校免除了榆生的学杂费,但每个月几十元的生活费,还是需要自己承担的。庙田里那点收获,除去三人吃用,所剩寥寥,根本换不来几个钱。

       觉然师父回来的时候,灰色的僧衣宽松了许多,圆胖的脸也明显地黑瘦憔悴了,但他却是乐滋滋一脸的喜色,一见到榆生更是眉开眼笑,听榆生扑到怀里叫一声“小师父”,仿佛满身心的疲惫瞬间消解尽净。

       榆生每次去学校,觉然师父都会塞给他足够多的钱,他一直以为那是觉然师父化缘所得,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觉然师父打零工、卖苦力赚来的。那个年代,大多数家庭都清苦拮据,遇到化缘的和尚给点吃的就不错了,能拿得出闲钱的又有几人呢?再说了,和尚化缘,只求斋饭,不贪财物。为了榆生,觉然师父万般无奈,不得不混迹人间,做了“俗人”才做的“俗事”。

       十五岁那年的暑假,榆生说服觉然师父和云空师父,让自己留在县城,打工赚学费。要上高中了,各种花费更大,他已经算是个半大小伙子,不能再心安理得地坐吃等喝,而让觉然师父一个人四处“化缘”了。

       炎炎烈日下,榆生满头大汗地蹬着三轮车,车上装满烟酒等货品。他在一家批发部打工,专门负责给各个零售商家送货。突然,一只狗儿冲过来,欢欢地冲他叫了几声。他仔细一看,竟然是花花。急忙下车,四处寻视,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的月牙儿。

       榆生已经近三年没见过月牙儿了。每次回家的时候,他都会像从前一样,带着点儿去老地方等她,可是月牙儿和花花的身影,却再也不曾出现在他们望眼欲穿的焦灼里。他失望,点儿也闷闷不乐,那副垂头丧气的蔫样儿,看上去可怜又可笑。

       榆生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月牙儿,他是把眼睛瞪得溜圆、看得生疼,才敢确信那是月牙儿,因为那委实不是他记忆中的月牙儿了。她的皮肤白净了些,长长的麻花辫剪成了齐耳的短发,瘦刮刮的鹅蛋脸圆润了好多,细伶伶的身材更是胖得失了形。不,那根本就不是胖!尽管她的衣服足够肥大,但遮在那件红地白花短袖衫下的腹部,还是隆起得非常明显,如一座突兀在平原上的小山一样,猛地撞进榆生的眼睛,梗到榆生的心上。欢悦的表情瞬间僵滞,刚刚绽放的笑花顿然凋零。正摇摆着已显笨拙的身子慢慢走来的月牙儿,也蓦地停住了脚步,她怔怔地看着榆生,一张俏生生的脸儿陡然涨得通红。两个人像傻了一样僵立在烈日下的街头,短短几米之距犹如天堑一般,再难逾越。只有不谙人事的花花依旧按捺不住他乡遇故人的喜悦似的,不停地在两个人之间跑来跑去地撒着欢儿。

       终于,榆生率先转身,跨上三轮车发疯似地拼命蹬着,逃一般离开了。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一时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会突然这样疼痛,如同油煎火烧,如同针刺刀割。

       月牙儿比榆生早生了三年,那年刚满十八岁。

       许多年来,榆生一直不敢去正视壅塞胸中多年的这块“心病”。即使后来,他已经有足够成熟的心智去冷静地思考和分析,明白那桩婚姻一定是一向逆来顺受的月牙儿再一次对父母之命的盲从与妥协,而他一言不发地决然离去,一定也深深地刺痛了月牙儿的心,但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月牙儿那隆起的腹部,依然会像小山一样压迫在心口,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十八岁那年,榆生顺顺当当考取了一所外省的大学。整理东西时,他在自己的旧书箱里发现了一个密密缝死的方形布包,拆开一看,里面包着的却是他送给月牙儿的那本绿色皮面的日记本。日记本一定曾经记录过什么,却不知因何都被撕掉了,纸张少了好多。唯有翻开的第一页上,还留有几行字,却是反复写来的两句话:我想托付白云,我要寄语流水,带一点消息给你,诉一诉离别情谊……那是一首歌的歌词,曾经在大街小巷广为传唱。榆生抓起布袋冲出去问觉然师父:“小师父,这是哪里来的?”觉然师父拿着布袋反复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哦,是山下一个女孩子送来的,就是扎着两条长辫子的那个,说让我交给你。当时你在城里上学,我随手一放,就给忘啦……好久的事情了,里面是什么?”

       榆生定定地看着觉然师父,半天才深深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没什么,小师父!”他将那日记本紧紧握在手中,慢慢地走出去了。他在小溪边那两棵榆树下,一直坐到太阳落山。觉然师父曾经对他说,它们就是他的爹和娘,所以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走来,靠着它们坐上半天,尤其咩咩和点儿死后。如今,两棵榆树更加繁茂、粗茁,不知是不是因为咩咩和点儿长眠在它们脚下的缘故。咩咩在榆生十岁的时候就死了,觉然师父说它的寿限到了,属于寿终正寝。点儿却是病死的。那是刚刚升入高中的时候,一个秋雨凄凄的周末,榆生顶着一块雨布赶回庙里,正奇怪点儿怎么没出来迎接,进门看到的却是它奄奄一息的模样。已是弥留状态,却还张着眼睛,眼角边湿漉漉的,似乎有泪珠儿滚落过。榆生紧紧抱着它,不停地喊着“点儿、点儿”,它的眼睛似乎有一丝烁亮的光芒闪过,却又瞬间黯淡,并终于渐渐熄灭。它的身体在榆生的怀里慢慢变凉、变硬。榆生从来都不是个爱哭的孩子,但那一次,他却仰天悲号着,一遍遍发出“为什么、为什么”的质问,泪流滚滚,汹涌若泉。

       那是榆生一生中哭得最恸、最伤的一次。

       榆生将额头抵在粗糙的树干上,拥抱着两棵老榆树喃喃地说:“这一次我终是要走了,再也不想回来。反正你们没有感情没有心,不会想念我、牵挂我,也不需要我的奉养。你们自有天地眷顾,自然垂怜,而我,却得努力去拼一份未来。我终归是一个弃儿,无依无靠,一次次被无情离弃,咩咩、点儿,还有,还有……纵是觉然师父和云空师父,也终有去的一天,所以我要趁着他们身体还好,好好规划一下我们的未来。我要做一个永远的陪伴者,在他们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里,都无比美好地活着,以报偿他们如此深厚的养育之恩。”

       然而,当榆生将自认为无比完满的计划和盘托出时,两位师父却不为所动。他苦口婆心地说:“大师父,小师父,出家人在哪座寺庙都可以存身哦,你们又何必一定要在这破败不堪的残庙里死守着呢?又远又偏又苦的。我打听好了,我读书的城市就有一座颇具规模的庙宇,你们就去那里,我们可以随时相见,多好!我可不想离开你们太久的!”

       云空师父闭目打坐,充耳不闻,觉然师父只是反复地说:“榆生,我们老了,哪儿也不想去,也不能去。你走了,也不必再回来。人,迟早都有一别,迟或者早,都一样。孩子,别劝了,我们不会离开这儿!”

       “可你们留在这里,天涯海角的,让我如何安心嘛!正因为你们老了,才更应该跟我走哦!”榆生焦灼得直跺脚:“你们要是不走,我也不去上学了。我也陪你们出家,终老于此算了。”榆生负气地喊。

       “孩子,别说傻话。我们把你像俗世孩子一样养大,不曾刻意让你接触半点出家礼佛的思想,就是不想让你受我们影响,自由自然地长大啊!你该拥有更加精彩的人生,你得去尘世间历练一番,做你真正想做愿做的事情才是啊!”觉然师父说。

       “安心?阿弥陀佛!我会让你安心的!”沉默良久,云空师父突然张开眼睛,没头没尾地这样说道。

       “你答应和我一起启程了,大师父?”榆生惊喜地喊。

       “好,启程,一起启程!”云空师父点点头。

       “一起,启程!”觉然师父若有所思地看着云空师父,喃喃地重复着。

       行期迫近,榆生充满了新鲜的兴奋感。两位师父却一直非常淡静,一如既往地诵经念佛,庙田劳作,晨昏打坐。

       那天晚上,榆生从小溪边回来时,已近午夜,看到云空师父和觉然师父禅房里的灯依然亮着。本来觉然师父是和榆生一起住在另一间禅房里的,榆生长大后,觉然师父为了给他一个独立的空间,才主动搬到了云空师父的禅房里。两位师父一向奉行早睡早起的养生原则,很少熬到这样晚的。他去推门,门却栓死了。这也是反常之象。或是听到了声响,觉然师父高声说道:“榆生你去睡吧,我和你大师父有点事情,马上也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榆生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却未见到云空师父和觉然师父的影子,这个时辰,他们应该在正殿诵经的。榆生心中突萌不祥之感,急忙去推两位师父的房门,竟依然关得严紧。榆生拍着门唤了几声,里面悄无声息。他不顾一切地奋力撞开门,只见觉然师父和云空师父各自安然地躺在床上,面色平静宛如深睡中,却皆已气绝。榆生手足失措又惊痛万般地抚尸痛哭了一场,才发现云空师父的枕下半露出一张纸条,上面的字竟然是标准的行楷,结构匀称,清隽飘逸,非常漂亮,但内容却让榆生惊惑之下再一次痛泪长流:榆生,我们去了。小师父和大师父只求你,将我们合葬在一起,便好。不要留下坟丘,更不要立碑,我们宁愿把来过这个世界的痕迹,彻底抹掉。我们注定不能再踏进尘世,更不能踏进其他庙门,因为我们并无资格。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枕下的布包里有五根金条和些许银元,那是我们从俗世带来的全部家当,拿去变卖做学费,或许够了。孩子,无需伤心,安心求学去吧。这个地方,这座庙,还有我们这两个人,忘了吧,忘了吧!

 

       “大师父、小师父,对不起,榆生没有听你们的吩咐,我,又回来了!”榆生双手合十站在野山寺后的庙田里,喃喃地说。那里杂草丛生,唯一株杜梨树高高耸立,枝繁叶茂。是他临行时,亲手所植。树下,长眠着觉然师父和云空师父。虽然他遵从了师父的遗言,不立墓碑,不留坟丘,但却挖来一株野生的杜梨树,含泪栽上。那时,它还是一株米把高的小苗,如今却已高大粗茁,冠盖如伞,一簇簇褐色的果子,挤挤挨挨挂满枝头。

       “大师父,小师父,此去二十五载,榆生登上过高峰,跌落过低谷,享过人间富贵,尝过世态炎凉,蜜语赞歌和锥心之嘲都曾灌满过耳朵,爱过恨过,伤过痛过,蓦然回首却发现,那人世间或冷或暖的一切,都不值得牵眷,唯有这生命开始之地,频频入梦入心,最是难舍难忘。所以,大师父,小师父,我又回来了。从此我会伴着你们,青灯古佛,归宿于此。”

       榆生靠在杜梨树上,人世间浮浮沉沉经历的一切,宦海的勾心斗角、商海的尔虞我诈,也曾叱咤风云,也曾纸醉金迷,豪宅、娇妻、车子、票子、位子……宛如一帧帧快进的动画,飞速地闪过脑海,最后是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剧终。人生不过过眼烟云,由来只是尘间一梦。榆生面色沉静如水,灰色僧衣的袍袖潇洒一甩,便将那半生的跌宕浩繁轻轻抛到了心外。他用一方雪白的丝帕仔细揩拭着那尊千里迢迢辛苦运回来的半人高的佛像,那是俗世的万贯资财中,唯一的幸存。或许是心有顾忌,或许是不知其世俗的价值,那些疯狂的债主瞬间清空了他的公司他的家,却独独留下了他视若珍宝、晨昏礼敬的紫油梨佛像。又或许,这是冥冥之中的警醒与召唤。所以,最后的跌落,才不觉疼痛;彻底的失去,也不再遗憾。不管是情还是财,随风去了,也就从此了了。他拥抱着这唯一的也是永远的不离不弃大笑三声后,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归的途程。

       榆生恭恭敬敬将佛像安置好后,便蹲下身来,开始着手清理这荒冷了二十五年的满目颓败。

 

       夏日的清晨,四野犹静。

       月牙儿再次走上这条开满野花也写满回忆的山路,已是近三十年的寒暑更迭。她在这儿留下过清脆的欢笑,也滴洒过无助的泪珠。站在野山寺前,看着这显然更加破败不堪,却又被收拾得分外清爽的所在,听着那寂灭了几十年复又笃笃响起的无比清越的木鱼声,她的心跳失去了正常的频率和节奏。紧紧按压住似乎就要激跃而出的心脏,她移步至正殿门口,痴痴地凝望着那个端坐殿堂闭目诵经的僧人,中年,微胖,面如月,耳垂轮,眉稍淡而修长,气度仪态竟然像极了他身旁灰色的佛龛上,那一尊紫光油亮、辉彩烁烁的释迦牟尼像。简陋残破的庙堂里,他的庄严诚敬却不打半丝折扣。月牙儿足足守了半个时辰,终于待到他做完早课,站起身来。

       “榆生,真的是你!”面前的僧人一袭灰色的麻布僧衣,身材高大英挺,目光幽寂若井,月牙儿却十分自信地从这个跟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的躯壳里,将那个单瘦清俊的星眸少年轻轻剥离了出来。

       瞥一眼白衣盘发、端庄秀雅的月牙儿,她扶门而立,一张俏丽依然的面孔写满激动与欣喜。榆生瞬即垂目合掌:“阿弥陀佛,我是释心。”

       “榆生……释心……我,我是月牙儿!”月牙儿的声音是颤抖的。

       “阿弥陀佛,临我山门者,皆是香客,不问俗名!”榆生却平静如常,眼观鼻,鼻观心,声色不动。

 

       此时的月牙儿,其实已经是功成名就的企业家,丈夫早逝,独自拉扯大的一双儿女皆已成人。她从无野心,只是一个要强的母亲,事业的成功得益于多舛的命运,为了生存,为了孩子,她只能拼尽全力活着。本来,她只想守着这份收益稳定的产业,安静地度过余生,是榆生的归来,在她万古沉寂的心里掀起了狂澜。她连夜将一双儿女召到身边,用不容置辩的口吻说:“从明天起,你们两个全面接手公司,我彻底退出。”

       不久之后,月牙儿回乡投资开发野山的消息,传遍了小村的大街小巷。

 

       近三十年间,山下的世界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唯有这小小的野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愈加荒凉,除了那丰茂的野草吸引着几个放羊人,几乎鲜有人涉足了。但现在,月牙儿却将这个并无多大开发价值的野山买了下来,她想干什么呢?山下的人拭目以待。

       投资,自然是为了获取更大的回报,但月牙儿的投资却好像并非如此。她没有像人们猜测的那样,种植果树、中药,或者任何的经济作物,而是运来一捆捆细细的竹子,以野山寺为中心,一圈圈种了下去。这种南方的植物在如此贫瘠的野山上并不好活,月牙儿却锲而不舍又不计成本地拉来一车车土肥,不断地尝试着,几年以后,荒凉的野山终于绿竹森森,满目青翠了。而掩映在绿竹从中的野山庙,虽然几经修缮,加盖了院墙,增修了数间禅室和寮房,却保持了古简的风格和朴陋的原貌。当然,庙堂里面早已整修一新,诸佛俱至,一应器具俱全,佛音袅袅,香烟缭绕,且渐渐有了香客,不多,却都是虔心诚敬者。也会有三三两两的居士,城里的,偶尔前来清修几日,释心皆以礼相待,供给斋饭,安排寮房,自在随意。有米粮钱物布施者,也来者不拒。一切不过因果报应,从哪里来,还会回到哪里去。就像月牙儿所做的一切,不管她初衷如何,在释心眼里,亦只是广种福田的行为,不可拒绝。

       月牙儿依然乐此不疲地做着世人包括儿女眼中得不偿失的“傻事儿”,为维护野山和野山寺不遗余力地付出着财资、心力,并时常步入野山寺,看看释心。

       “榆生!”她依然会这样深情地唤他。

       榆生却每一次都是垂目合掌,认真而耐心地纠正:“阿弥陀佛,我是释心。”

       “释心……你把月牙儿,彻底忘了?”月牙儿的声音是颤抖的。

       “来来往往,都是过客,不曾记得,也无所谓遗忘。”

       “榆生,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遭遇了什么过不去的大坎?”

       “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不肯醒的心。”

       “你是逃回来来疗伤的吗?”

       “我只是找回了迷失的自己。”

       “你向来喜欢清静,这些来来往往的香客可曾让你厌烦?”

       “弘法讲经,续佛慧命,普渡众生,是我的本分。”

       “如果你还想东山再起,我能帮你!”

       “我只有野山!我只想在野山耕耘心地,播种善花,清绝灵魂的污气浊尘。”

       “这满山的竹子,你可喜欢?”月牙儿的语调里,有了深切的哀伤。

       榆生双手合十,半晌方静静说道:“这满山是野草还是翠竹,于我并无分别。”

       “那么,这张‘竹子画’呢?”月牙儿将一张泛黄的纸片摊开在掌心里,一直托到榆生的面前。

       榆生沉默。缓缓将目光投向月牙儿,那古井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了盈盈的光波,只是仅仅倏忽一闪,复又幽暗如长夜,他索性闭上眼睛,强抑着莫名的颤动沉声说道:“我是释心!”

 

       后来,听说野山寺又多了一位常住的居士,叫做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