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以后,最先迁入春溪湾落户的外姓人是黄氏兄弟。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

  自古以来,人们聚族而居,这个湾是曾姓,就大都是曾姓的人,是刘姓,就大都是刘姓的人,春溪湾是清一色喻姓。这或远或近的血缘关系,组成了一个虽没有公开名义,却实际存在的松散的社会联系,关键时候,他们会团结一致,对付外来的侵扰,保护家族的利益。因此他们对外姓人往往是持排斥态度的。

  现在是新社会,排斥外姓的做法要不得了。尽管许多人心里不情愿,嘴上却说不出来,黄氏仨兄弟,连同他们的母亲和妹妹,几乎没有受到多大阻力就搬进了春溪湾。

  黄氏兄弟原先住在王家坝,解放前以乞讨、打零工为生,是标准的赤贫户。按当时的政策,政府有责任分配给他们房子,他们也有资格住别的湾地主富农的房子。

  他们就住进了新屋破落地主竹桃十三爷后裔的房子里。

  由于他们“根红苗正”,是农村最可依靠的力量,兄弟仨先后都成了共产党员,自然也顺理成章地成了领导者,大哥鹤庚当过兵,是村支部委员,老二勇敖当过生产队长和大队长,小弟勇梅也当过生产队长。

  由于家庭出身好,三个儿子又是湾里属于头头脑脑的人物,黄氏兄弟的母亲,平时说话的嗓门很高,讲话的语调也很硬气,湾里人都有几分怕她。

  平日里,黄家出头露脸的主要是勇敖。鹤庚在部队锻炼过,为人也厚道,个子也长得较高大粗壮。遗憾的是,老二老三却差了许多,个子都比较矮小,人们都习惯叫他们两位为“敖矮子”、“梅矮子”。他俩模样上和湾里别的同龄人比,也要差些成色,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嘴巴大。

  鹤庚在部队学过文化,多少认识一些字。勇敖勇梅就一天学都没上过,大字不识一个,是纯正的文盲,每次去外边开会,自己的名字都要别人代写。

  对于长相和文化,勇敖勇梅都很恼火,苦于无法改变。但这并不影响他俩在很长的时间内,成为湾里的领导者。

  没有文化也有好处,也就没有思考的痛苦。大跃进时,上级说一亩田能打一万斤粮食,黄勇敖连磕巴都不打,立马肯定地说:“不成问题,打一万五千斤也没问题!”

  1958年全民大炼钢铁,上级号召收集废钢废铁,许多人把家里煮饭的锅都拿了出来。在全队人员参加的大会上,敖矮子说:“都进共产主义社会了,我看门上的锁也可以不要了,献出来,能为钢铁卫星升天出把力,也算我们做了点贡献。”

  当然,没有文化,有时候也闹出一些笑话。一次,人们正在议论《说岳全传》中的人物,敖矮子和别人赌嘴逞强,说:“秦桧的爷爷肯定是秦始皇。要不,他怎么会当上大官;要不,他怎么一说一个准,皇帝老儿就听他的,把打了胜仗的岳元帅害死了呢?”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勇敖是一个乐天派,他总是笑嘻嘻的。他的嘴巴本来就大,笑的时候,咧开了的嘴,露出上下两排黑而黄的牙齿。

  勇敖最大的优点就是极易满足。吃糠咽菜,他什么苦日子没有过过,只要稍为有点什么甜头,就心满意足,甚至把那点小小的满足可以当成到处吹牛的资本。

  他家里煮不起酒,偶尔从别人家里得到一壶酒,他必定要想方设法让全湾的人都知道他喝了酒,并且绝对品出了这酒的滋味。他提着酒壶在湾里转悠,一只手时不时从裤袋里摸出一粒黄豆,黄豆到嘴里用牙一磕,刚好裂成两瓣。两瓣黄豆又落到了他的手掌上。他一般是不整颗整颗地吃黄豆的,他觉得那样太浪费,也太奢侈,而且品不出黄豆的滋味。黄豆他要一瓣一瓣地吃。——当然,他这样做,最直接的原因是他裤袋里的黄豆太少,一般只有一小把。他仔细地把二分之一粒黄豆抛进嘴里,然后又从裤袋里摸出一只酒杯,倒上半杯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碰到熟人,他就热情地招呼着:“老哥,你来尝尝,你来鉴定一下,看这酒味道正不正?够不够档次?”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在地坪上转悠着,在他的盛情邀请下,总会有好几个人品尝到他的酒。当然,每个品尝的人只能喝小半口,只能尝尝味道。

  于是,敖矮子喝了酒,喝了一大壶酒,他的酒是正宗的米酒,味道如何如何,就整个湾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于是,以后,他就会在很多场合,毫无愧色地吹起牛来,说他经常、甚至是天天喝的什么酒,酒的味道是如何如何好,说你若不信,可以问问谁。他希望别人眼馋,流口水。他希望别人知道他过的生活很有滋味。他必须摆脱旧社会那个乞丐的影子。

  有一次,他从江西打工回来,买了一条新裤子,穿在身上,就是常见的混纺的那种。在地坪上,他当着湾里许多男女的面,站定了脚,把裤管捋了起来,然后露出同样可爱的笑脸,以同样可爱的口吻说:“老哥们,老姐姐们,唉,你们的眼睛尖,看看啦,看看!这裤子咋样,质量还行吧,真正的新款货!”他的意思,其实也简单,就是要告诉大家:我穿新裤子了,我买得起新裤子。

  上世纪80年代,敖矮子娶了儿媳妇。儿媳妇模样儿长得也还算周正。娶儿媳妇那天,他喝了点酒,脸红扑扑的,他高兴啊,话自然更多了。他对着众人说:“这儿媳妇真是没说的!论长相,这湾里的妹子没有比她更漂亮的;论文化,高中生,啧啧,这湾里的妹子没有比她更高的;就是长相和文化比得过,也比不过她那两条长长的黑尾巴(辫子)!”

  他说完,张着乐开了的大嘴问大伙:“你们说呢?”大伙当然是一个劲儿地奉承,说:“是、是、是,不错不错,绝对是百里挑一!”

  吹牛反正不纳税,也不犯罪,就任他吹去。有时候他不吹了,大家反而觉得有些冷落,有些不太习惯。

  后来,敖矮子慢慢身体不好起来,消瘦得像猴似的。临死时,他对自己的的妻子立秋说:“你跟着我一辈子,真是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这话很快传了出去。湾里的人听了这话以后,都很感叹:“敖矮子一辈子终于说了一句真话!”

  敖矮子的兄弟梅矮子,脸黄黄的,有些病色。他不仅拙于言笑,能力比敖矮子要差许多,也没有他哥哥那份人缘。生产队长嘛,吆喝,敲钟,打锣,吹哨子,指挥着大伙出工,要不了多大的能耐。他年轻时,湾里的国超九嫂,没有子女,把自己妹妹的女儿过继来,招他为上舍郎,也就是入赘。这样过了大约半年,女孩儿金姑看他既无长相,又无才能,不喜欢,就散了伙。后来梅矮子一生就再也没有和女人亲近过,打了一辈子单身。敖矮子死后没几年,他也去世了。

  黄氏兄弟仨都是农村的小人物,但他们都曾担任过领导,湾里百十来口人的命运都曾掌握在他们手里。平心而论,鹤庚是不错的,她妻子秋菊人缘也好,后来他们搬出湾去,在对面山上住,我和他们交往就较少了。敖矮子、梅矮子也都是好人,虽然跟着上头做了许多蠢事,但没有做过什么明显的坏事、恶事。他们也都是和大伙一起苦哈哈过来的。如今政策好了,生活改善了,他们又都走了,没有享受到。

  人们对敖矮子梅矮子的相继离去,还是惋惜的,怀念的。

  但对于湾里人来说,他俩相继死去,却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那个时代涂抹着浓重的愚昧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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