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手头的这本书,来了好些日,看了大部分。先是在家里随便什么地方看了一些,又觉得这样不够有仪式感——越来越沉迷于以一种端恭的姿态开卷。好像不从俗常的环境里抽离,不呆在一个风雅的地方,没有一种澹定的心境,就不配去打开一本心怡的书。
  阅读已经从一种生活习惯,变成了朝圣般的心灵旅行。更多的时候,其实只是享受着从现世抽身,隐匿于文字的滋味种种。肉身端坐于这个世界,灵魂却穿越在文字构建的别个世界,一个又一个,没有目的地,山高路长地走,天高地远地走,大把大把的情感,浪费在这种特别而伟大的行走中。日久,每一个回首现世的打量,都惊得芦花纷飞纷落,悄无声息。当再也不能从身边,扯起随便怎样一个人谈论一个读书话题,几乎可以确认,正是这样的处境,佐证着我这样一个人还身在现世。
  上午,步行一个小时,去一个地方呆了两个小时。
  太阳很好,湖水很宁静,几只大的水鸟,把湖水玩得很响。一只黑天鹅,把湖心当作了大舞台,独自上演着一出快乐的戏。荷叶要枯了,睡莲已不开花,不,有一个地方,还开着那么两朵黄黄的,很新鲜挺秀。而芦苇花,已经次第开了一些时日。秋深冬即,草树却依然苍绿,各种月季在更远些的湖畔开得媚艳。江山静好,风月无尘。我临水而坐,庄重开卷了。红尘相绕于我周边几百一千米远处,其中有众多的生命,在碌碌奔波,无有止息。我却不小心把他们忘光了,所有相干者,不相干者,统统相忘。这一刻,我只借助别人写下的文字,与神明对话。
  嗯,这样一截光阴给我钻石也不卖。
  我读了几十页书,比预计的读得慢。因为,书中的气息吞没了我。老头哈罗德走在拯救老友的朝圣路上回望一生,他的事迹令世人景仰追随。作家的出发点也是为着回到生命中的美好。毫无疑问,这是一本充满正能量的书。奇异的是,我和他隔着一层纸,体验到的,却是人生的巨大幻灭,又一次幻灭!爱情死在光阴里,友情死在光阴里,亲情也死在光阴里。
  光阴埋藏了一切我们曾经拥有的美好。谁能相信,等你老了,还能遇上一剂特别的催化酶——比如哈罗德得到一封濒死老友的信,掘起光阴的坟墓,令一切死去的美好复活?
  骤然,虚无从空茫的天地间倾覆而来,我窒息了。
  从书本上努力抬起头,目光投向前方,远一点,再远一点,再也不能远了。万物与我为邻,我在其中,四顾茫茫,痛不能言,孤独至极!茫茫一腔心事,付与谁说?
  内心的尖叫,划破了身躯,呼啸着冲向四野,散了开去,一点痕迹也无。然后,又是一声尖叫安静万分爆出。这一天,我在这一片呼啸而宁静的尖叫中起起落落。我成了神明的一个弃儿,无助地穿行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各种电话。一只到处乱爬的螃蟹。这都不算什么。唯有尖叫,令人不堪其扰。
  到达傍晚,尖叫渐渐平息,真相浮出水面。我才知道,我其实一直在等待这么一个人出现。这个人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她。可以老于我,也可以嫩于我。可以比我漂亮,也可以没我好看。可以很相熟,也可以很陌生。这个人和我之间,没有任何身份关系上的藤麻纠缠。简单的,就是两个人,一见欢喜,可以面对面坐下来,在青草地上,在太阳底下,在湖水边,在雨日里,在树阴下,在稻草堆上,在一切可以说话的地方,从一本书开始,清谈一些苍海桑麻,地老天荒。这两个人之间,连一丝烟火气息都不能容下。因为我越来越讨厌把时间花费在八卦俗事上。
  这个人,我永远也等不来。每个人都有等不来的那个人么?
  生命和生命之间的呼应最是艰难。所有的人,只能默默地行走于属于自己的那片旷野之上。
  面对这个答案,我真想变回摇篮里的娃娃,淋漓酣畅地,哭它个昏天黑地。当然,我又再一次于幻觉中,看见了青灯黄卷中的自己。这茫茫的人生啊。
  看呐,我险些走向了毁灭和绝望。
  要小心每一本写满字的书!比如《一个人的朝圣》。

  



     【化生】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金刚经》
  秋深将尽,我去远足,在旷野里见到一棵树。
  一树细圆的叶片,正由橙红转深红,叶片间夹生着簇簇白色小果子。这红叶白果在苍翠的大自然映衬下,格外好看、明艳,牵移着我的视线。
  我认识这棵树,它叫乌桕。它立在我的眼前,就像一团火腾腾燃烧。
  我端望着它,凝视着它。心头呼应着,也点燃了一把火,跟着它烧了起来,良久不息。
  这样的燃烧,没有任何内容。不是悲,不是喜,没有哭泣,也没有欢笑。单纯的,只是一种燃烧,就像露珠一定会挂在草树上,就像鸟儿一定会在天上飞。
  我点燃自己,只是希望向树传递一个信息,至少在彼此对视的这一刻,我进入了它,懂得了它,愿意以同样的姿态呼应它。
  就这样,一个女人,忘我地,完成了与一棵树的相认,相知,相依,相伴,相通。然后,我心满意足地别它而去。
  旷野里,有那么多的树,各种各样的树。即便乌桕,也是屡有能见的。而唯独这一棵,吸引了我,定住了我的目光,留住了我的脚步,唤起了我最幽密的情感,让我在不动声色中,完成了一个跨生命界别的角色转换——变成一棵乌桕树,呼啦啦地在无人能达的秘境里烧上一把火。
  我和这棵树,像有前生后世的约定。我见到一棵树,竟有见到自己般的亲切,一时,心意暖融融。
  然后,我去了一条碧波荡漾的江。江床很阔,江两岸是层层叠叠的山,一座又一座。我看见一只大鸟,在江面上空展翅高飞,两岸的青山,就像是列队在为它送行。我昂起头,在一艘小船上目送着它,它比我的船走得更快,很快我就见不着它了。我把眼睛都望穿了,却根本不知它长得什么样。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我仰望着它的翱翔,心底也生出了一双翅膀在飞。
  在这个片刻,我分不清谁是鸟,谁是我。深秋的一条大江上,遵从神明的旨意,我完成了与一只鸟的相遇,相认,重合,然后是分离。
  其实,我相认相合的,不只是一棵树,一只鸟,有时也是一朵不知名的花儿,或者仅仅是某个动物的一双眼睛,有时是一个婴儿,有时是一张老者的笑脸,有时,甚至是寺庙放生池里的一只乌龟。
  有一回,我在菜市场遇到一个老汉,缺了门牙,精瘦友好的样子。他在卖蒜。一笑,我的心头开出一朵花;再一笑,我心头开出两朵花。他笑到第三回的时候,我怀疑自己的笑模样简直就变得和他一样了。刹那间,我以为他就是曾经的自己。
  那只乌龟么,是在峨眉山顶的山门里遇见的。是一个深秋的大清早,它在我的面前,翩翩起舞了好一会。我在《五重奏:一个女人关于动物的书写》中专门写了它。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我是很懂得它的。
  还有企鹅,信天翁,骆驼,高速路上夜行的两只猪,等等,这些都被我写到过,相同的经验,类似的相认与相合,总是断续着发生,像是提醒着我这个灵长类的生命,来自何方,又会归于何处。
  当一些人已经淡出记忆,一些别的生命,却在记忆里扎下根来。
  生命和生命之间,真的可以跨界往来,无有间隙么?
  其实,我最想成为的,是一朵睡莲,一只小鸟,或者一只蝴蝶,或者一尾小鱼。
  偶尔,我会拿这样的问题去相扰他人。
  我实在很好奇,到底有多少人,如我一样,连做个人类也不安分,总是幻想着自己的另外一种样子?
  答案真的好搞。有人说想做一头中华沙鸭,因为这是国宝级的珍禽;有人答想做一只老鼠,我大跌眼镜之下忘了问原由。
  最近的一回,有人扯着喉咙说:
  小时候,我和一伙小孩老想做一块石头。因为石头永远不会死掉,而且,永远不要为自己辛苦谋吃找穿。
  这个答案让我五内俱震。
  此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块石头,就是一个万寿无疆的生命。顺着这个起念,我真想回到某个时空,去见见那群孩子,他们是怎么就拾得了如此大的智慧呢?
  佛日日夜夜修行,抵达了不生不灭的涅槃之境,只是为着逃离六道轮回。在我的眼里,一群乡村的野孩子,为着逃离人世之苦,选择做一块无烦无忧的石头,与佛的涅槃之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道那群野孩子,有哪个把初时的佛性,带入了今天?
  给我答案的那个人,早就不会想做石头了。他伙同一群人,挖开了许多石头,正指望着石头底下有海量的乌金,可以带来一朝暴富。
  而我依然要感谢他讲出石头的故事。这个故事擦亮了我的心。觉海慈航,一块石头,是有光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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