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5年,母亲去世因为心脏病。

  天气冷了起来,芦席光炕上的她痛苦不堪,黑明坐在炕上,头低着(那种姿势至今想起来我仍然难受),尾骨皮肤压烂了,还坚强的大口吃药。她说:“西海,你给妈买药,妈死了哪怕撂到渭河里喂鱼或者你把妈烧了”,我成了西安大庆路医药批发市场的常客,“心宝”每次买10盒。连续几夜她因为心口憋闷两手乱抓,彻夜痛苦呻吟叫喊,天明后清醒了,出奇的平静。看着几天没上班的我:“我娃,妈不要紧了,快给人家上班去。”

  那时,我从企业借调到市直某行政机关搞新闻报道。

  这天是礼拜天。我估计善良的上帝被我们姊妹五个的孝顺感动了,就想也没想,搭59路去省委党校新闻本科班上学。刚到西安未央路,家里电话来了,说母亲走了,我高价雇出租车飞奔回来,母亲已平静的穿了奇怪的老衣,躺在后门一侧的床板上,紧闭的嘴里放着块栓红绳的麻钱。我不相信,仅仅不到一个小时,母亲就去了,拉着曾经养育包括我在内的5个儿女的手,手心热乎乎的。在埋葬母亲的三天里,我不相信母亲真的走了,尽管在送葬的路上,我泣不成声,但我因为没有在最后的时间留在母亲身边,内心深处没有多少痛楚。一个月后,越来越大的痛苦开始折磨起我,下班回家,儿子扑进妻子怀抱叫“妈”,我的眼泪刷刷流落。电视上演关于母爱的连续剧,我总是泪飞如雨。在文化宫电影院售票桌上替妻子上班。大白天,看着路上过往的人群,想,以后回老家,再不能听父亲说:“快,抖娃(我的小名)回来了,给娃做饭!”母亲去世后,我回两寺渡,父亲只能问“抖娃吃了么”,弟弟端来饭才让我一口。为了让父亲安慰,我不管吃了没吃总回答“吃了”。我心一酸,开始是泪滴,接着是泪雨,最后竟控制不住,爬在桌斗里抽泣,写下《带泪的思念》(稿纸被我的泪水濡湿)。晚上,我睡不着,半夜回去,跪在母亲的坟头,烧纸,火光照亮我痛苦的脸庞。


 

  2


  这种悲伤折磨了我直到2007年11月。

  离开母亲的父亲,渐渐苍老,从2005年他81岁开始,不断出现生命危险。这年年底,我和魏先生去北京拜访在京陕西籍文化名人,当晚刚在安定门住下,清晨5点,手机锐响,大哥在2000公里外的老家喊:“快回来,你爸叫不言传已经一个小时了!”

  当夜我读阎纲送的散文集《我吻女儿的前额》,其中他写女儿英年早逝的文字和他父亲最后岁月回忆的文字,两、三点才睡,本来乏困的厉害。此时,一切都忘了。我本来坐在柔软的床头接电话。问父亲病情的过程中,急得不行,觉得身子靠在床上似乎不得劲,就蹲在房子的椅子上,大声的哭。我在电话里叫“爸”,父亲不应。我望着罪恶的北京之夜的黑暗,恨时光的缓慢,想天明就坐飞机回去。

  “你走,钱我掏!”魏先生本来托我帮忙办事,也什么都不顾了,说。

  我想瞬间插上翅膀,飞回我两寺渡父亲的身边。可惜,我没有带身份证。坐火车!没有座位不要紧,我站一晚上,也要回去。我的哭声惊醒了魏先生,他陪我坐到天明。9点,我坐出租车出门准备买火车票时,老家的电话来了,大哥在电话里说,“爸爸能说话了”,我叫“爸”,那头的父亲很硬朗的答。我哭着说,“爸,我已托朋友三龙接中医学院的李晓林教授给你看病了,你要听医生的话,吃药打针,不要让娃在北京难受啊”。父亲本来从不相信医生,在我的乞求下,终于答应了。暮冬的北京街道上,从元朝因为有皇帝居住一直温暖的阳光,此刻是那么让人舒心,尽管魏先生劝我回去,我还是硬着头皮坚持办完事,才踏上归途,下了火车直接奔到父亲的炕头。

  之后,我拼命工作,拼命写作,不但由秦都区宣传部的副部长成为常务副部长,当选政协委员、拔尖人才,出版了小说,还很幸运的成为我们这个45万人的市辖区文联主席,专业创作,又顺利出版了第二本小说,可谓出尽风头,令人侧目。但我知道,自己把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给了单位和文学,欠父亲的太多,丧母的遗憾依然是已经45岁的我永远的隐痛。


 

  3

 

  2007年的冬天,是我难忘之季节。

  父亲瘫痪了。

  宣传部组织去长安沣峪口滑雪,因为我曾是该单位的领导,特别邀请我参加。我想去,因为宣传部是我人生屈辱和光荣的回忆,这个我参与打造的团队有太多的诱惑,我曾经的领导杨冲锋对我恩重如山。我又不想去,因为父亲危在旦夕,我怕自己又遭遇和母亲一样的遗憾。思量再三,我和父亲住了一晚上,天明从两寺渡打的赶到政府大院,坐上去山里的轿子车。在大家的欢声笑语里,我脸上应付着,心里总祈祷父亲不要出事。但在雪场时,我栽了一交,坐在地上休息,大哥的电话来了,“你爸发高烧,出不来气,乡党们都来看了。”

  我的心乱了。

  杨部长劝:“别急,咱一会儿就回。”

  我怕影响一车人的兴致,大家工作忙,出来放松一回不容易,“估计过一会儿就好”,我想起2005年北京的虚惊一场。晚上在山口吃饭,我不敢大量喝白酒。

  我说:“领导,我给公家干了22年,这次能否让我亲自送送父亲。”

  杨部长:“可以。来,大家给冯部长这样的孝子干杯!”

  我脸烧的不行,“我可以让大哥、弟弟和两个姐姐伺候,留点钱。但我心里难受,我只想亲自给父亲翻翻身,喂喂饭,换换药,洗洗萜子。要不然,我难受啊。”

  杨部长:“行。工作不用管了,把父亲伺候好你再考虑别的。”

  我充满感激,决定从此每周在老家至少住3晚上,礼拜天两天全在家。

  从长安回来后,我直奔老家,发现父亲出气不均匀是因为坐的姿势不对,调整后他一切恢复正常。

  次日,王海兄晚上约我陪渭城作协的朋友们吃饭,饭后请我洗脚。我有些犹豫,硬着头皮去,半中腰,大哥又打来电话,“西海,你爸发高烧,47度!”

  王海兄笑,“肯定看错体温表了,人高烧37度就糊涂了。47度,不可能!”

  我心乱了,赶紧结束后让他送我回去,父亲果然高烧,问弟弟,知道对门的石大夫已经打了退烧针。一夜未睡,天明了,我们测量父亲的体温,仍然是41度,依然是昨天傍晚睡觉的姿势昏睡。

  窗外,2008年第一场要命的大雪奋然而止。

  我炕上的老父亲被死神掠夺着生命,5个儿女中唯一见多识广的我当场没了主意。

  我打电话联系城市里自己认识的大夫,一味的官腔让我失望。最好的医生朋友李晓林教授刚做完手术打吊针,突出贡献专家王大夫刚给父亲瞧过,不好再打扰。当医生的表弟手机关机。我把手机丢在一边,唉声叹气。弟弟沉默着叫石大夫,不来。因为父亲的病医生不愿意染手,怕出现意外丢人。大哥又去请。

  石大夫来了,“怪事!打了退烧针体温降不下来,我实在没办法了。”

  “大夫,求求你了,哪怕不行,也要尽尽心,我们舍不得爸爸走!”

  我们姊妹五个几乎是哀求,石大夫看着窗台上我从北京带回的朋友曲新同给父亲买的“二锅头”:

  “我只剩下一个办法,来,把被子揭开,散散温,把酒往病人身上抹。”

  大姐小心的用手蘸了点酒,给父亲脖子上抹。

  “这样不行,要大量的抹,这叫物理降温,是最后一招,如果不行,就不行了”,石大夫揭开父亲身上所有的被子,脱了他的衣服,几乎是用半瓶酒给父亲洗澡。

  “等着吧,希望奇迹出现”,离开了。

  外面的雪花开始鹅毛一样的狂舞。

  炕上的父亲依然一动不动。

  “不行,哪怕再遭受丧母的遗憾,我也要去外面接医生!”我叫来王海兄的车,在狂风大雪的咸阳街道上奔突。

  “给哪里去?”王海问。

  “哪里有医生,就去哪里。”

  “到底哪里呀?”

  我硬下心肠:“一个医院一个医院的跑,我不相信我冯西海把人活完了。”

  我们赶到纺织职工医院,走了一大圈,像一个疯子。

  大哥来电话,“你爸烧退了,现在37度”。

  我的压力减轻,还在拼命找人。曾经给我看过病的刘大夫不在,当院长的朋友让把病人接来,父亲折腾不起。路过妇产科,甚至准备求这里的一个熟人,想想不合适,决定碰碰运气,上三楼找表弟,恰好表弟上班。

  “昨晚你怎么不接电话?”我生气的问。

  表弟:“电话好着呀,”

  低头一看:“糟糕,昨晚忘了充电了,自动关机。”表弟像是上帝派来的使者,量体温,测血压,听心脏,“好着呢,不要紧,是感冒引起肺部感染,光退烧不行,得杀菌,挂三天吊针就好。”

  父亲像不听话的孩子,但我们轮流压着他的脚,输液三天后,父亲恢复吃饭,屋子里传出了笑声。

 


  4

 

  父亲身体恢复后,依然瘫痪,2008年的阳历年过去了,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想春节。

  进入腊月后,父亲还是不能动,外面冷的不行,每天大小便在炕上。他情绪不稳,有几天故意不吃饭,我们劝他,以为过了春节天气变暖,父亲就会好起来。

  “不吃,死了算了,把我娃连累的。”他闭着嘴说。

  我:“爸,你不吃饭怎么行?你想走,时间没到嘛。”

  “爸吃饭,大小便弄一炕,你的不嫌脏?”他问。

  “不嫌。”我们五个儿女说。

  “干工作累了,回来看见爸爸,虽然不能动,但比没有强。”我说。

  “得是?那爸吃。”

  父亲似乎忘了他一生节俭的习惯,任何好吃的,来者不拒。客人拿来东西,正说话,他孩子似的取。打不开,就撕。每天早上7点半,就开始要馍。中午一碗饭吃光,晚上还要吃一个馍和一碗稀饭。吃完饭,就要水果。

  “拿一个洋柿子”,他伸出手。

  姐姐说,“要橘子呢。”

  “拿一个碎蛋蛋洋柿子。”

  弟弟说,“要橙子呢。”

  可怜的父亲,一生没吃过水果,不知道世界上的水果种类多的很,只知道洋柿子一种。我在家里,吃妻子给儿子买回的柚子,像西瓜那么大,就给他买了两个。

  “抖娃子,啥瓜?给爸切开尝个子。”

  “这是柚子,不是瓜。”

  “拿来!”

  “不敢给吃,拉肚子呢,”刚给父亲吃了一口,弟弟进来,阻止到。我知道父亲的大小便不能控制给服伺他的子女带来巨大的负担,几个月几乎是黑明值班,天气又冷,洗涮十分不便,但看见父亲的贪恋,很不忍心,趁弟弟转身,又偷着递给他一块。

  这时的父亲甚至大多时间已经不太清楚。有时,刚接完尿,我们忙着收拾,冷不防他端起尿壶当酒喝,赶紧夺过来。

  不管什么,他拿起来就吃。

  由于发烧期间,我们忙着抢救他的生命,身体恢复后,他的左侧大腿长了一个很大的褥疮,化脓,每天换药,还是不见好转,每翻一次身,他疼的叫“妈”,还打人。

  他大便或者小便了,我要抱他起来。

  “我不欺负你,你别欺负我。”他见我过去,说。

  “你把炕弄脏了,把你弄起来,换个干净的帖子,你舒服么。”我说。

  “爸身上有破破,不要动。”

  “那不行,你身上会溃烂的更多。”

  我抱起父亲。他便骂,挥手打人。

  “谁家娃打他爸呢?”他打完我,说。

  我没有办法。

  清醒时,我把头伸过去:“打这不孝顺的娃,整天不回家。”

  他说,“我不打我娃。”

  父亲孩子般的举动,在家里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笑声。

 


  5

 

  快过年时,父亲又不吃饭了,两天时间,家里气氛低沉。河南曹寨子姨妈来了。

  “不要给老东西吃,把我娃害的!”父亲瘫在炕头,白发姨妈说。

  “不,我要我爸活着。”我们说。

  “你的不嫌麻烦?时间长短说不来的。”

  “不嫌。”

  “多乖的儿女啊。”

  姨妈气呼呼的走了。

  弟弟请医生给父亲打了三天葡萄糖,父亲又恢复了饮食。除夕之夜,我陪父亲在家过年,春节七天假,我只在城里自己的家住了两晚上,其余时间都留在老家。

  正月初十,父亲迎来他85岁的生日。

  我到文联工作后,办公室两位同志一直要来家里,我不愿意麻烦大家,拒绝了。今年,担心父亲时间不长,怕一旦父亲去世,协会的同志问路,不方便,安排她们来。

  本来,父亲的生日,我们姊妹一直不醒动,自己过。这一天,来了一帮子唱戏的,我开始糊里糊涂,最后才知到,是戏剧家协会的同志们听说父亲爱听戏,打听好父亲生日的日子,专门自费赶来。

  文联有八大协会,我最偏爱作协和剧协。作协是我创办的,我本人一直喜欢文学,这个不难理解。偏爱剧协,是因为我小时候是听着两寺渡的高音喇叭、戏楼和廖天地里的秦腔长大的,父亲精神时也听秦腔入迷,经常拄着拐杖到处看戏,电视、广播里的“秦之声”更是他的精神大餐。我进入中年后,对秦腔重新喜欢起来,每当在烦恼的办公室,打开电脑,放着秦腔,心情一下子缓解,仿佛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和淳朴干净的乡村。2007年在老家盖房,一是为了自己退休后安家,更重要的是想春节在自己的家给父亲请咸阳、西安的名家给父亲唱美。谁知父亲病危,这种心情成了空想。

  今天戏剧家协会的同志,自己来了,而且买了大蛋糕、酒、水果、副食等,给父亲拜寿,还买了10000响的鞭炮,分明是为我的新房庆祝。

  我生气办公室保密工作没做好,又不得不为剧协的同志感动。

  这应该是父亲生前看的最后一场秦腔。

  “我给老叔唱挂衣戏。”剧协副主席陈美丽,自己带着服装,很认真的化妆、穿行头,唱“梁秋艳”、“拾玉镯”,其他的演员各显神通。本来是在院子给父亲唱,乡亲们围了好多,只好挪出去,在大门口的街道上,再唱一遍。

  当天,父亲很累,但应该很高兴。

 


  6

 

  正月十五后的第二场大雪,是夺走父亲的罪魁祸首。

  因为褥疮继续恶化,虽然我们不断贴药,但伤口越来越大,而且溃烂。父亲疼的厉害,两腿已经不能动弹,睡觉和坐只能靠右边,很不方便。

  多少个夜晚,父亲在梦里叫“大哥”、“三哥”、“妈”、“爸”等死去多年的亲人,和他们说话。

  他又发烧了。弟弟用酒物理降温,勉强起作用。

  我多了个心眼,担心父亲不行,叫不来医生,托楹联协会主席王贤联系医生,以防急需。

  半夜,父亲往炕边挪。

  “弄啥呀?”我和小侄子问。

  “回我屋呀。”他说。

  “你屋在这儿。”

  “不,我屋在我妈那儿。”

  眼看他移动到炕边,我硬把他抱回炕里头,他又往外挪。

  夜深了,外面,冷的厉害。

  父亲硬下了炕,要开门出去。

  “爷,天明再去。”侄子说。

  “我回我屋呀。”父亲用拐杖开门,冷风马上吹进来。

  “爷,天明再回。”侄子说,关了门。

  “我回我屋呀!”父亲又开门。

  “爷——”,侄子话没说完,父亲的拐杖就打了上去,先打在门上,再打在孩子身上。这是母亲去世后,13年一直陪父亲睡觉的小孙子,父亲平时爱的宝贝一样,有时候这种爱到了不讲理的程度。但父亲发疯的打着自己的孙子。

  “还不快躲?”

  我劝开侄子,和他在房子地板上搀着父亲“回”了几圈,父亲累了,才上炕睡觉。

  第二天,天气很好,我和弟弟把父亲搬上轮椅出去晒太阳。父亲不愿意去,我们为了让他的身体杀菌,硬推他出来,他使劲打我。我故意把头伸过去,拉他的手,打。这些年,我忙着事业,照顾父亲太少,我想在父亲的击打中得到解脱。父亲的手很重,我有些疼,眼泪差点出来。

  邻家二姑来了。

  父亲说,“五个娃,蛤的很,轮着打他爸,抖娃子过年把我打了五天。你到兴平、咸阳打听去,哪有娃打他爸?”

 


  7


  但父亲的生命依然顽强的挣扎。

  “哥,我爸都三天不吃饭了,我想再打葡萄糖。”星期三,我刚从老家住了一夜到单位上班,弟弟说。

  “我找个医生看个子再说。”我坐在办公室。

  虽然父亲的病让我心烦,文学创作停了下来,但我热爱的文学阅读似乎不可能停住。春节前后,我先后在父亲的炕头读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沈从文的《边城》,此刻在办公室浏览咸阳一些熟悉的朋友的博客文章。我发现,自己一些平日印象不错的女性作者对2008年的雪诗意浪漫的讴歌,觉得这些人和自己没有一点心心相通,很是遗憾。雷国胜的一篇随笔《悲意的雪》引起了我的共鸣。

  我开始联系车辆和医生。从早上,到下午6点,才接到纺织职工医院脑病科主任杜菊梅教授。

  见面后,我没想到杜主任是一个气质洋气、戴眼镜、穿毛料裙子的城市知识分子打扮。

  “农村脏的很,我父亲是农民,本来不相信医生,瘫痪在炕3个月了,脾气不好,说话难听。你去,能受的了?”我惴惴的说。

  “患者么,城乡一样对待,况且是你冯主席、我同学王贤的朋友。”杜主任说。

  我忙帮她拿着血压仪、听诊器等,坐进我的同学、咸阳市财政局科长马科选的小车,向两寺渡——我父亲受罪的地方奔去。

  以往的几年,我在父亲不行时请了不少医生,均说“不要紧,老人心脏、血压、内脏没麻搭,感冒了,打些针就好”,甚至还善意的和焦急的我开玩笑“你爸至少活120岁”,可杜主任——咸阳中青年难血管病权威专家之一,检查了父亲的身体后,脸色沉重,欲言又止。

  父亲已经听不见好多日子。我忙说,“不要紧,就在屋里说”,因为我们五个儿女都焦急的等着她的“宣判”。

  “病人心衰,脉搏不齐,应该说很危险”,杜主任很负责任的说。

  “那我爸身上的褥疮,能治好么?”我固执的以为,父亲的病是因为他巨大的褥疮引起发烧甚至不思饮食,只要治好这个,其他的都可以对付。

  “以我的经验,不行,”杜主任说:“伤口要愈合,需要补充大量的蛋白质、维生素,吸入量要比常人大10倍,但你父亲不吃,针也打不进去。”

  “那我爸身上的伤口化脓,能排出么?”父亲身上的伤口出现后,我和姐姐、哥哥买“美宝”每天贴,换药,伤口越来越大,五分硬币大的洞口里塞满了脓。换药时,父亲疼得骂人,打人,我理解。我胸口出过疖子,很小,医生换药时差点出不来气。我40出头,而父亲80多岁,比我的痛苦更大。小时候,我半夜起来尿,跌在地上的尿盆上,撞伤了眉毛。外面大雨如注,父亲拉着架子车,大姐抱着我,去戏楼旁边的医疗站寻值班冯广银,他不起来。父亲又拉着我去西庄寻侯玉龙大夫。那时的父亲和我现在一样,也是40多岁,白天累了一天,为自己的儿子不怕累。如今,父亲,挣扎在生死线上,我不能看着父亲痛苦而无动于衷。

  “那不是脓,是软组织坏死。不要花钱了,延长时间,只能加剧病人的痛苦,结果一样。”

  杜主任等于宣布了父亲的“死刑”。我送了大夫,又去医院看住院的嫂子,第二天才回到老家。



  8


  2008年,是我的家族的灾难之年。父亲病重期间,在城里扫马路的大嫂,正工作期间被一辆可恶的农用三轮车撞倒,送到医院抢救。

  “西海,你在哪儿?”今天是星期五,我回来和父亲住。大姐、二姐也在。6点左右,手机响了。

  “我在老家,咋了?”我迷迷糊糊的问。

  “我叫人在中华小区门口撞了,动不了。”哥哥说。

  我当时心脏飞出了九天云外。昨晚的父亲,一夜不宁,在生死线上挣扎。给他喂饭,吐出来,喂水,也吐出来。整夜说胡话,那只和父亲一起睡的白猫在外面“喵喵”哭个不停。和父亲做伴13年的小侄子,去了北京打工,听说条件也不好。16岁的孩子,第一次出远门,让人不放心。如今,大哥又出事了!

  我马上穿衣服,顾不上洗脸,就骑车往外面跑。二姐是天主教徒,带着白头巾跪在炕上“哈利路亚”不停。

  黎明的城市,华灯有些灰暗,上学的、上班的、晨练的、买菜的人群各行其道,有条不紊。我好多年不骑车子,出了一身冷汗,才赶到中华小区门口,没有发现事故现场。

  “哥哥,我来了,中华小区没人呀?”我住在这个小区,发现熟悉的门口,一切正常。认识的政法委书记悠闲的徒步上班,打了招呼,焦急的问大哥。

  “在中医学院拍片子呢。”哥哥说。

  我想立即过去,怕弟弟、二姐他们找不见,着急。等来后一起到医院。在急诊室一问,果然伤员在放射科,不由分说进去,大嫂躺在里面检查,3个肋骨骨折,不能动。

  “我哥呢?”我问。

  “缴费呢。”嫂子挣扎着说。

  我飞速跑到交费处,看见我亲爱的大哥好好的站着。

  “哥,你好着没?”我不解的问。

  “哥好着,把你培姐(我们对大嫂的爱称)撞了。”

  “那你怎么说把你撞了?”

  我生气的埋怨。

  伤害大嫂的农用三轮车逃逸,本来经济紧张的大哥雪上加霜。每天在医院陪护大嫂,伺候父亲的任务由我、弟弟、大姐、二姐承担。

 


  9

 

  父亲还是整夜不睡,不吃不喝。

  3月8日晚,星期六,已经三天没见父亲的大哥从医院被女婿换回来。

  “你回来了?”一直不和我们打招呼的父亲,突然睁开眼睛,笑了,还和自己的大儿子握了手。此时是北京时间18点,一家人不正常的情绪高昂。

  二姐说,“我爸今晚肯定走呀。”

  “瓜子!”大姐瞪了她一眼。

  “哈利路亚,我说错了。”二姐像小时候一样,红着脸承认错误。

  外甥给大哥送从留印买来的治疗大嫂伤口的民间验方。大哥从兴平马坊买来另一种据说很灵验又便宜的民间验方。两种药拿在手中,大哥不知道先吃哪种好,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连炕头病危的父亲都忘记了。

  “爸爸鼻子歪了。”大哥突然瞧了一眼父亲,说。

  我们忙把目光集中在父亲身上,并硬行把又昏睡一天的他扶起来,怕他的身子另一边也出褥疮。

  “没歪。”我说。

  “你眼神不行,”二姐说:“咱爸鼻子是歪了,是因为睡觉老朝里的原因,病好了换个姿势就好了。”

  但勉强坐起来的父亲眼睛紧闭,我掰开他的眼皮,是白眼球,没有一点活力,我心里也开始暗暗担心某种事情的发生。

  是夜,我没有丝毫睡意。眼看父亲危在旦夕,弟弟和我商量,让在北京的小侄子坐火车回来,见他深爱的爷爷最后一面。我电话委托北京朋友曲新同替孩子买火车票并送上火车,一家人焦急的等待他的归来。此刻他应该在火车上。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估计火车已经过了郑州,正穿越中原大地,向关中驶来。说好早上7点和弟弟一起去火车站接孩子。可我睡不着,心里乱的可以。二姐睡在被窝不停翻身,大姐整夜靠在墙上。

  “给爸爸洗个澡吧?”二姐说。

  “天明再说。”我怕父亲感冒,劝。

  二姐又睡了。

  我还是睡不着。

  “姐,我写书呀。”

  我跑到房子外面的开间,改自己2004年完成却4年不能出版的长篇小说《欲望罂粟》,直到天明6点。这部小说当年与文化公司签订了出版合同,预付了一部分稿费,书商很有信心,但4个省7个出版社因为政治问题搁浅,我很头疼。前几天,书商来西安,专门见了我,介绍太白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准备再争取出版。我要求仔细修改一下再说。

  我阅读着自己曾经很满意的作品,发现自己对官场和人性的认识,当时是有些偏颇,格调不高,简单修改送出版社出版,显然对读者和自己,太不负责任。我庆幸书没有出版,大刀阔斧的删节,准备伤筋换骨的改,吸收自己4年来关于小说创作的最新理解和成就,写成一流的作品再出版。

  这一夜,是父亲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夜。大哥走后,他再不挣扎,而是平静的呼吸,连呼喊亲人的声音夜嘶哑的听不清楚。他的二儿子,同时改着自己一部重要的作品。事后,我告诉自己,这部小说包括我2008年出版的其他作品,应该在扉页写上“献给我在天国的父亲”字样,除此以外,父亲一直是我作品最重要的读者,他对我的文学创作一直近乎愚蠢的支持,而我的成绩对不起他。父亲的遗照早就冲扩装框,我写作期间一直不敢面对。我知道,只有我写出了可以彪炳文坛的长篇小说才能坦然面对他锐利的目光。但我现在不能,《欲望罂粟》不行,今年的《乾洲女人》不行。我的路还很长,但我相信这一天,因为我由父亲的眼光挑剔的等待着。

  “姐,你看,爸爸的嘴巴一开一合。”我准备稍微休息一下,再去车站,不放心,看了眼父亲,大叫。

  两个姐姐正在给父亲洗脚。

  “不行了,这是逮气,人要走了,快给你爸穿衣服!”大姐果断的命令。

  二姐原来说她不哭,却“呜呜”不停。

  “西海,快去叫你哥!”大姐命令。

  “侠娃,快去叫人帮忙!”大姐命令。

  等我回来,父亲已换上和母亲一样奇怪的老衣,被抬到后门口的床上,嘴里照例塞着栓了红绳的麻钱。

  弟弟飞速接回小侄子。

  侄子回来时,哭不出来,因为我父亲——他亲爱的爷爷的手还是热的。

  “爷!”……

 

  2008年3月22日父亲“二七”祭日

  2017年5月26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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